得到祖克慰老师的赠书,是在去年的深秋。但把其中的一本书读完,已到今年的暮春时分。在祖老师的书里,很多鸟都出现在春天,比如说杜鹃、画眉、麻雀、喜鹊、啄木鸟、绣眼等。可是在窗外洋溢的春风里,在辽阔的天空下,我居然没有看到哪怕一只鸟。在书里,那些鸟儿扑闪着不同的翅膀,叫着不同的声音,或优雅地飞过,或如离弦的箭一般射向地面。我却只能想象,想象那些翱翔的雄姿,那些在低空掠过的惬意,然后无端地生起一种叹息、一种迷茫。
春风吹来又拂去,春草和春花在拔节的簌簌声中走向辉煌。那些红绿娇艳欲滴,压低身形,承着春的压力,拼命去做大合唱里一个完美的音符。但是,这些静止的精致的美,却总缺少一种灵动的活泼。祖老师说鸟儿飞过的地方,是人类和平的家园。他觉得一个村庄最美的风景就是成群的鸟儿掠过蓝天,扑棱棱落在村庄的房屋、大树上,自由自在地鸣叫。那一刻,他是寻找灵魂的诗人,是喜欢思考的哲人,更是大彻大悟的智人。没有鸟飞过的天空,就像没有人居住的村庄,骨子里透着冷清,缺少了一种勃勃的生机,也就缺少了一种喜悦的感动和一种希望的力量。像枯萎的草又像飘转的浮萍,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更遑论前路何方。
没有看书之前,已经知道祖老师是南阳作家群里的实力派作家,是国内著名的散文家,尤其擅长写各种动物。《观鸟笔记》和《动物映象》、《认识的人越多,越喜欢动物》等是其代表作,获奖无数。一个在动物领域耕耘多年的作家,必然在专业性、科普性、趣味性等各方面渐臻化境。不用看书,我就知道,相对于大多数散文家,他已经有了自己专属的领地,一个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我总认为,类同的经历总让人有雷同的感慨。有一些文章是人人可以写出的,有一些文章却是属于某些人的。譬如蒲松龄笔下的妖魔鬼怪,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风光,阿来书中的藏族风情,在一个意想不到的领域做出意象不到的成绩。祖老师的动物系列也算是另辟蹊径,独步文坛。可以猜测的是,写动物的目的不是为了写动物,而是为了更深一步揭示人类世界的百态,通过类同的方面关联人类社会。我感兴趣的是,祖老师的文章能达到什么深度,能给人以什么样的提示。
我这个人是很懒的,有好多年都没看书了,近两年来入了文学群才觉得有了看书的必要。看一本书也总是看两页就困了,真正能看完的委实不多,最喜欢的《纳兰词》以年为单位都没看完。我强迫自己看快一点,却突然发现现在的书籍太多了,就算穷我一生也只能看其中的一小部分。倒不如选取其中的精华细读几本来。古人说学富五车,用的是竹简,大概也就是几本书,虽说古文言言简意赅,包罗万象,但读通几本书还是大有裨益的。想起余华在自传里说他年轻时把所有能读的书都读了,而我几乎没读几本书,不由得汗颜,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可以达到如此地步。读之前我就在想,《鸟声中的乡愁》必定是在各种鸟叫声中寻找来自故乡属于自己的某种情愫。人人都说《水浒传》写的好,一百零八好汉个个不重复,那么鸟类在全世界有九千多种,仅中国记载的就有一千三百多种,祖老师会选择什么鸟,又如何区分这些不同的鸟的叫声呢?另外,除了鸟叫和习性的不同,又会给我们呈现怎样不同的鸟类世界,准确地捕捉属于那类鸟独有的特性呢?人类的感情又是微妙的,文中肯定有关于爱情友情亲情的大段描述,但是除了这些,祖老师又会给我们呈现一个怎么样光怪陆离的鸟类世界呢?
天蓝色的封面上有两只鸟在类似苏州园林镂空般的窗口对视,它们落在竹子的枝叶上,落在一种类似牵牛花般的藤状植物的茎株上。原谅我看不出这是什么鸟,我虽然在乡村长大,但委实对鸟的了解极端肤浅。在老家,没有山,一马平川,小时候我以为这里是平原,直到学了地理课才知道我们这是盆地。盆地四围都是山,可是我看不到。我的世界风来过雨来过花开过又落红,就是不见山,哪怕小小的山头。多年以后我看到独山就以为这是大山的模样,后来去了太行山又去了张家界才算是见到真正的大山。不是有鸟的地方必有山,但缺了山的鸟,会失去很多趣味。有些鸟依附在村庄,有些鸟依附在树林,有些鸟生长在大山。祖老师笔下的鸟,很大一部分来自故乡,尤其是故乡的山。他总是会走上山坡观察飞鸟,与这个世界对话。还有一部分鸟出现在单位那个密封的玻璃走廊,极少一部分出现在田野。以至于书读一半,我就想写一篇《走上山坡》的文章。祖老师在书中提到,对一种事物,如果你不了解它,你可能会觉得它很平常,司空见惯的平常。但你真正了解它时,你就会觉得,它的身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鸟类世界的温情脉脉抑或是互相残杀,都与人类社会是何其的相似,而人类,却在最后选择了毁灭,毁灭自古以来人鸟和谐的相处模式。他说的是二十年前的和谐被我们用几年的时间打破了,如果再想实现人鸟共存共荣的和谐景象,怕是需要多少个二十年才能实现。我想说的是二十年前的和谐只怕是几千年来的和谐,就这么被毁于一旦,令人扼腕叹息。不要让我们真的如书中那般只能追忆那逝去的岁月:蔚蓝的天空,白色的云朵,青翠的山,碧绿的水,野兔满山跑,苍鹰天山飞。诗意的想象外凋零着现实无奈的花。
《鸟声中的乡愁》里的鸟选取的对象都是乡村里的常客。无论是野百灵、画眉鸟、戴胜鸟、金翅雀、灰鸽子还是布谷鸟、老鹰、小燕子、大雁、黄鹂都是属于乡村的。尤其是麻雀,作者更是以诗人般的洞察力敏锐地捕捉到乡村之于麻雀是唯一的家园,麻雀和乡人一样畏畏缩缩,生活在最底层,勤劳勤奋,虽然卑微,却活得自由自在,用清脆的歌声表达不屈,向命运抗争,以顽强的毅力抵御着来自外界的诱惑。那么这种乡愁就有了具体的物象,这是属于农村独有的气质,在鸟类嘹亮或者凄切的歌喉中喷出天籁之音,也是作者灵魂深处的故乡。有些依然如昨,有些已经消失,只能靠记忆去打捞,打捞出故乡曾经茂盛的芦苇园,曾经密布的树林,还有曾经生活在其间的喳喳鸡、斑鸠、苍鹰、野兔、野鸡、黄羊、狐狸、大雁、火斑鸠等。进而自然而然地引出问题,这一切是由于人类的贪婪对环境肆无忌惮的破坏和对生命毫无怜悯与珍惜大肆捕杀而造成的惨剧究竟该如何收场。如果说消失与消逝是这个时代的悲剧,那么我们该如何挽救与修复呢?很遗憾,在书中我找不到答案。只在写画眉鸟那个章节找到两个字:远离,是真爱鸟就须远离,那一刻我似乎感受到作者的笔在轻轻地颤抖,那种无能为力的撕裂感,就如作者感慨自己可以剪开那些捕鸟的网却剪不掉人类的贪欲一样。而只要有贪欲,这一切都是悲剧。不甘的作者,并没有停留在叹息,他心中仍有美好的愿景,如雀鹰篇:也许有一天,在乡村、在山林、在河流,到处可以看到它们自由自在地觅食、自由自在地飞翔的身影,累了也可以毫无防备地在树上歇息。再如猫头鹰篇:在我的家乡,猫头鹰已不再是一种可恶的邪鸟,人们也不再像当年那样,歧视痛恨猫头鹰,它们可以在家乡的山坡上,自由地飞翔。我总以为,作者思想的高度就是文章能达到的深度,思想滑坡,文章就如冰凌坠地无可挽回而思想插上翅膀,文章就进入一个大有可为的天地。在本书里,作者虽然感慨现实的残忍,却并没有灰心丧气,他用自己的笔勾勒了一个个凄美的爱恋试图去感动人类,并且让老歪放了秧鸡、小坡放了大雁,闻者无不动容。我想,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吧。老歪和小坡,在书中是以养鸟高手和知名猎手的形象出现的,连他们都悔改了,还有什么是我们做不到的呢?
回到那个如何区分这些鸟的问题上来。在开篇,嘀哩哩的鸟叫声似初春破冰的船,划开了通向鸟类王国的道路,这是野百灵的歌唱。啾啾啾的是麻雀,滴溜溜、滴溜溜的是黄鹂,咕咕咕、咕咕咕的是鹌鹑,播谷播谷、早播早熟的是布谷,啾啾-啾啾……的是画眉,叽叽喳喳的是金翅雀,叽啾-叽啾-的是绣眼鸟,咕咕-咕,咕咕-咕的是灰鸽子,也是斑鸠,咕咕-咕咕的是鸽子,笃-笃-笃的是啄木鸟。好一个鸟类世界的音谱!祖老师写声音的高明之处不在于写了多少种鸟叫,而在于把不同的鸟不同环境下发出的叫声细化了,写出了它们之间微妙的不同。比如说一只画眉鸟“啾啾-啾啾……”一群画眉鸟“叽啾-啾啾-叽溜,啾啾啾-叽溜溜”,笼里的画眉鸟只一声“啾”,收到惊吓的画眉鸟“啾……啾……”,欢迎你时“呜……呜……呜……”,受到惊吓时“嘎-叽”一声。绣眼鸟疲惫时“叽-”叫了一声,一会儿又“叽-”叫了一声,而高兴的绣眼鸟的叫声则是“叽啾-叽啾-”。再如灰鸽子,它的声音深沉厚重,跌宕起伏,余韵悠长,是一种地道的乡村鸟音。平常,灰鸽子会“咕咕-咕,咕咕-咕”地叫,求爱时则会“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轻柔委婉饱含深情,受到惊吓时会“吱吱-”,找到食物后又会“咕咕-咕”。通过不同环境下不同的鸟叫声给我们刻画了一个灵动的鸟类世界,而不是一幅静止的图画。这也是一个资深作家与普通作者最大的不同。变化才是世界永恒的主题,而静止则永远只是相对而言的。细微的差别处,才能彰显一个作者所能达到的功力。这背后有细致有勤劳也有天分,套用《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相对而言,文中对不同鸟类外形的描写则没有这么有趣了,但枯燥的背后,则是一种专业的严谨,没有这些特征,我们还真的无法准确判断鸟的归属。专业是一道墙,堵住了那些随意翻墙的漫不经心的人,却挡不住矢志翻越的人。在书中,我饶有兴趣地读到几个老鹰抓野兔的篇章。一种是绝对的实力碾压,先是野兔被扇翻,接着一只鹰爪刺进野兔肋骨,另一只割断野兔的脖子。一种是绝地求生,野兔被鹰爪刺住后不回头拼命跑,鹰也有拖死的可能,还有一种就匪夷所思了,野兔仰面躺在地上,找准时机蹬向老鹰使其不死也受重伤。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老鹰都是主动攻击的一方,是天空的王者。作者显然不满足于单调的刻画,精心给我们勾勒了鹰与兔之间斗智斗勇的过程。先是野兔出现在鹰的视野里,鹰扑动翅膀欲抓捕猎物,野兔停止觅食,撒腿跑进柞树丛。鹰为了避免撞到石墙收了翅膀缓冲,鹰与兔就对峙在漫长的时光里。接着鹰似睡非睡,野兔试探着跑,发觉鹰翅膀扇动就再次潜入柞树丛。然后鹰与兔又陷入了漫长的对峙,作者用细腻的笔调写:只有风,很轻微的风,掠过鹰的羽毛。然后呢,鹰假装离开,给野兔逃跑的机会,自己则躲在附近伺机抓捕。逃跑中的野兔看到鹰扑,使出自己的绝招“兔子蹬鹰”,鹰却没有上当收了翅膀。野兔无奈撒腿就跑,鹰一个俯冲就要抓捕,野兔猛然停下,让鹰扑空,并且试图再次进入柞树丛。鹰却没有给野兔再次机会,利爪刺进了野兔的脊背。这个经验老道的野兔并没有坐以待毙,拼命向前跑,试图把鹰拖死,而鹰却最终成功升空,了结了野兔的性命。整个过程惊心动魄,堪比武侠小说,令人印象深刻。同样精彩的还有熬鹰的片段,金翅雀夫妻觅食又被草茎缠着又啄开的片段。
如果说细节的描写考验的是作者的功底,那么节奏的把握和作品的走向则考验的是作者的志趣与视野。祖老师的作品里反复提到一个词:贞鸟。一种鸟是不是贞鸟,夫妻鸟,反复拷问,并用了大量的篇幅去写鸟类间动人的爱情。像那个忧伤的绣眼鸟,关关鸣叫的秧鸡,为爱殉情的苍鹭,生死同穴的大雁,忠贞不渝的小燕子,如望夫石般眺望丈夫的母鸽,无不令人动容。作者追求的是一种从一而终的恋情,一种纯洁无瑕的感情,一种心心相印生死相依的柔情,但在字里行间藏着深深的忧伤。文章中多次出现的恋人蕾,女孩蕾,女友锐抑或是仅仅是有好感的女性朋友蓝都是早年的一个影子吧,她们共同的特征是像苍鹰、大雁一样飞远了,留下形只影单的作者走上山坡去眺望远方、蓝天白云和飞鸟。对蕾的着墨最多,多次陪同看鸟都有蕾的身影,为蕾抓了喳喳鸡,蕾却在听了小鸟父母凄惨的鸣叫声后,把小鸟放回了鸟巢。作者答应过蕾抓捕啄木鸟却在了解啄木鸟是益鸟后反悔,蕾表示理解,对字里行间有着深深的理解和欣赏,最后蕾却远嫁他乡。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在鸟中还有一种是义鸟,就是特别仗义,不会抛下伙伴独自去逃生,比如书中的野布鸽,几只一起冲下来架起受伤的同类腾空而去。亲情方面则有红火焰担当,曾有小女孩拿了一只幼鸟,两只红火焰就盘旋在小女孩头顶,翅膀几乎扫着小女孩的头发,另一只鸟飞到女孩的怀里,吓得女孩嗷嗷大哭。直到家人把幼鸟放入鸟窝,红火焰才飞回窝里,依然十分警觉。如果说爱情友情和亲情是所有情愫中最值得期待和称赞的,作者描述的鸟类对自由的渴望却超脱了狭隘的视角,上升到灵魂的高度。不管是笼中无精打采的画眉,还是失去灵魂的猎鹰,忧郁的鱼鹰,萎靡不振的黄鹂,不无诠释着一种对自由的渴望。她们在人类社会如舞台的艺伎,如流水线上的工人,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这才是真正颤动人心的诗歌。作者在书中如大彻大悟的智者,一方面回忆往昔感慨人心不古,另一方面对现状表示理解与批判对未来保持希望与祝愿,更告诉我们贪欲是一切罪恶的渊薮,要放弃贪欲才会有希望。动物间的搏杀,是生存的需要,我们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尊重自然法则就是对动物们最大的尊重。我认为,这就是祖老师所写的深度和高度,值得我们仔细学习和揣摩。在这本书所有的文章中,最震撼我心的是《千声百啭画眉鸟》,最值得我玩味的却是《鹰之死》和《黄昏、鸟或其他》。如果说第一篇代表着传统散文,后两篇则代表了新散文。不仅仅是因为长和多段落,它还代表了目前散文发展的方向。写实与虚构,深度与厚度,多线程发展到最后交融,这应该也是作者致力的方向。在这篇感想还未完结的时候 ,又传来了祖老师新作《鸟会记住林子的往事》被《广西文学》今年第五期刊发的喜讯,正好佐证了我的判断。那篇散文长达万言,多层次段落,标准的新散文。
祖老师在多年的写作生涯中通过对鸟类和其他动物探索的视角找到了自己的文字家园,这家园里有来自大自然百鸟齐鸣和谐共处的天籁之音,也有失孤的哀鸣,有对故乡的眷恋和批判,也有哲理性的思索。他从记忆里打捞出各种各样的鸟叫,为一些现在依然存在故乡而欢欣,为一些再也难觅的流逝而伤神。故乡在他的笔下,如老父亲寡言而有爱,如乡邻善意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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