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春香十一岁，在乡里的小学上六年级。屋场去乡里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土路，早上去，傍晚回，不能一直陪着庆庆。以前放学的时候，春香总是在路上踢踢石子儿、采采野花儿，慢慢悠悠地回家。现在庆庆来了，一放学春香就往家冲，男孩子说她是男人婆，春香在地上抓了石子就招呼过去；顺路的几个女同学问她：“怎么这么急着回家呀？”春香打趣道：“家里有个猴崽子，怕他把房子烧了！”“那你赶紧回去吧，估计还能抢点值钱的出来。”

夕阳涂抹的乡间小路上，一个女孩在奋力地跑着，跟家里着火了似的。

春香进了屋场，从家门口狂奔而过，跑向不远处的青草山坡，那里有她们家的牛棚。牛棚是空的，牛在悠闲地啃着草。一个小孩坐在牛背上，一双手扶着，这是大妈妈的手。

春香老远就看见了他们，而且老远就喊：“庆庆哎！干嘛哟！”庆庆回头一望，双脚一蹬，在牛背上一窜，大妈妈吓一跳，“帮大妈妈放油（牛）哟！”春香把书包一丢，跑过去把庆庆从牛背上拽下来，“快让姐姐抱抱！”庆庆不乐意了，捏着春香的鼻子。

牛摆摆尾巴，识趣的走开。一撇斜阳正从山的那边颓下去......

庆庆叫春香“老婆”，是从那件事情开始的。队里的水生要娶媳妇，大妈妈老早就去水生家帮忙，准备中午的婚宴。那天是礼拜天，春香准备带着庆庆上山采映山红。这花好看又好吃。之前春香把在放学路边采到的映山红洗净了给庆庆吃，庆庆没听说过花也能吃，将信将疑地捏了一朵入嘴，有些酸，还带着丝丝甜味，他喜欢这种味道，吵嚷着要春香带他去摘。

山上的映山红多，也没人管，野生的，花一开，漫山红遍。放到现在，估计会引得大把游人观览，但对山里人来说，稀松平常，没什么好看的。春香是村里唯一不这么想的人，她喜欢这些东西，想叫同伴一起去山上看看吧，人家跳着皮筋儿，回她：“看那个干嘛？又不好看。”春香每次给在棉花地里大爸爸送饭的时候，会偷跑到山上看一小会，望着鲜红脆嫩的花朵发一会儿呆。

现在好了，庆庆同她去，名正言顺——带城里的小孩摘山里小孩的零嘴儿。春香迈着正大光明的步子，快步走着，后面一个三岁小孩儿哼哧哼哧地跟着，“姐姐你等我一下嘛！”春香在前头一蹦一跳，“快点噻！”庆庆：“......”

路越来越窄，花越来越多，整个山上弥漫着清甜的味道。三月的风掠过毛竹，撩动油桃，铺在花海间，一树一树的花开，却伴随着尖利的怪叫。庆庆兴奋极了，从没见过这么多零食，花朵摘下，抽出花心，直接往嘴里塞，本来应该洗一下再吃的，庆庆不知道，姐姐还不晓得吗？但姐姐可没心思管着猴崽子，此时她正看向山下那户冒着炊烟的人家。

那是今天娶媳妇的水生家，一群女人正在忙里忙外地收拾，门口的泥坪上支着十几张大圆桌，长短不一的条凳围着桌子，几个男人坐在上面抽烟打牌。这说明时间还早，婚宴还得过会儿才开始。

庆庆拿来一朵映山红，凑到春香的嘴边，“姐姐，你吃啵？”春香接过，放到嘴里。“姐姐你在看什么？”春香答：“喏，下面有人要娶媳妇。”庆庆眨巴眨巴大眼睛，“娶媳妇是什么？”“就是男人讨老婆，每个男的都要讨老婆。”“那我可以讨老婆吗？”春香笑了，“你呀，太小，长大了才能讨老婆。”“好！以后长大了叫姐姐当我老婆！”春香“......”

一辆大三轮车载着一伙人敲锣打鼓地进了村口，后面跟着几辆摩托车，锣鼓声响彻整个屋场。春香赶忙撇了几枝映山红叫庆庆拿着，牵着庆庆往山下走。庆庆问：“干嘛呀？”春香答：“新娘子要来了，看新娘子去。”“新娘子好看吗？”“好看，新娘子是最漂亮的人。”庆庆一把挣脱春香，甩开两条短腿往山下跑去，春香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小王八蛋，你老婆不要啦？”

跑到半山腰的时候，鞭炮声就已经响过了——新娘子已经进了门。等到这一对活宝冲到水生家的时候，宴席已经开始。他俩手里各拿着几枝娇艳的映山红，活像一对花童，大家伙看着可乐，问道：“庆庆哎，去干嘛了？”庆庆得意地说：“跟我老婆摘映山红去了。”大家笑成一团，“看来今天是两门喜事啊！”春香涨红了脸，带着庆庆在余大娘旁边坐下，余大娘笑着问春香：“怎么，上山还捡了个小老公？”“小孩子说来玩的。”春香回答。庆庆插嘴：“不，我是说真的！”春香一记爆栗，“吃你的饭！”

当新郎新娘到他们那桌敬酒的时候，庆庆才有机会一窥“最漂亮的人”。新媳妇不高，胖，大红褂被撑的鼓鼓的，脸肿得跟包子似的，还抹了腮红，头上戴着火红的假花，这是农村人所谓的“旺夫相”。大家起身为新人敬酒，喝酒的男人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庆庆也想把碗里的非常可乐一口闷掉，眯着眼喝到一半，一口盐汽水喷到老远。

敬完酒，庆庆悄悄地对春香讲：“新娘子没有你好看，她头上的花没有映山红好看。”春香说：“哦，是吗？”“我觉得你最好看，你是不是新娘子啊？”春香：“我是新娘子那我老公是那个啊？”“我啊！”

得！又上套儿了，这小流氓！

......

爷爷来接庆庆的时候，庆庆赖着不肯走。当时，春香上学去了，大爸爸下地去了，大妈妈坐在门口择菜，庆庆搬来小板凳坐在一旁帮忙，他揪的菜梗长短不一，还和狗啃过似的。

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辆三轮儿停在水泥坪上。爷爷和庆庆的姑爷（庆庆大姑姑的丈夫）下了车。大妈妈问：“事都忙完了吧。”爷爷答：“好了，都忙完了。”又转头看向庆庆：“大妈妈家里好戏吗？”庆庆不答，低头择菜。姑爷笑了，对爷爷说：“几个月没带着，都跟你生分了。”大妈妈问：“不着急回去吧，中午就在我这吃饭，庆庆择的菜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爷爷问庆庆：“大妈妈家好玩吧？”庆庆兴奋地回答：“好玩哦！大妈妈带我看唱戏，还带我放油（牛），我还在山上摘了好多映山红，大爸爸给我搞了好多黄鳝，我还跟我老婆一起去摘人家屋里的油桃，我还——”“等下跟我回去。”爷爷打断了庆庆的发言。庆庆沉默半响，低着头慢慢地扒饭。大妈妈看着心疼，“再在我家放几个月吧。”“自家的崽整天放人家家里像什么话，下午我就接他走。”大爸爸大妈妈也不好再说什么，默默地看着庆庆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扒着小碗里的饭。一滴眼泪落在饭碗里，但很快被庆庆咽下去。

吃完饭，庆庆和爷爷上了姑爷的三轮摩托，姑爷要把他们送到虹山村的码头去。大爸爸和大妈妈站在家门口，送送这一行人。爷爷打了声招呼，“回去吧，我们走了。”姑爷发动了车子，烟尘扬起，大妈妈忽然想起了什么，向远处疾驰的车大声喊道：“下次记得带庆庆来玩呀！”回应她的，只有渐行渐远的“突突”声。

春香放学回家，还是冲向那片青青草坡，但眼前只有一人一牛。“庆庆呢？”她问。“回去了。”她答。

“哦。”

......

月儿迎着花枝，晚照连着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