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过来开门,李荔后退了几步。大舅和舅妈都过来招呼她,想必并没看见她趔趄的小动作。她暗想自己真是丢脸,又不是没见过妈了。于是她被领着进了屋,妈一直跟在她身后,笑吟吟的。刚才她是没有和大伙一起吃蜜枣的,但锅里甜意飞出来抚平她的皱纹,点亮她的眼睛。舅妈一边关门一边应答着她的话:“哎,是的,开心的哟,你女儿来了。”
李荔坐下来吃蜜枣。这倒也不是什么习俗。农村人就是这样,有什么就吃什么。过年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带一两袋蜜枣来,外婆老了,不去拜人家,都是别人拜她,因而这里的东西是有增无减,趁着人多,大伙儿一起吃一吃,唠嗑唠嗑。人来了,带来了热闹,年味也就浓郁了。所以,吃的时候,外婆一再地说:“人多好,人多抢着吃饭,吃得香!”
李荔接不上话茬,只有笑着点着头。
“读书可还好?”姨问。
“荔,要好好吃饭知道啊?”妈说。
“嗯,挺好的。”
“大学比高中快活吧?”
“荔啊,别理他们,别理他们!”妈说。
“是快活多了。”李荔尽量多说些话,“高中从早学到晚,大学没课时候我们就出去玩。”
“还读研究生……”
“讲讲讲!”妈突然打断了小姨的问话,用眼白怼着小姨,李荔觉得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我女儿,又不是你女儿!”
“妈,别说了。”李荔对着小姨抱歉地笑,“别在意她,别在意她。”
“我哪在意她哦。”小姨倒是仍旧平静的好心情,“在这家里,她最大,我们让着她。”
“我女儿,又不是你女儿!”妈仍然露着她刻薄的眼白。
“妈!别说了!”李荔觉得窘。
“不要吃她们的东西。”妈拉着李荔的手。她的手真粗糙,像是风干的树皮。但她的手是温暖的,生动的,可能是她捧着李荔的手反复摩挲。这一刻,李荔觉得妈对这世上最浓的爱意也就是自己了——妈混浊的眼睛里倒映着美丽又年轻的她,妈苍老的手里握着娇嫩又白皙的她的手,妈喋喋不休地在她身旁说话。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用倔强劈开周遭的一切,用爱意建起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只包裹着她俩,只包容着她俩。这几乎都让李荔忘了,妈是曾想杀死她的!
“妈,吃枣子。”李荔抽回手。
“等会我把这里的房间收拾一下,你和你妈俩睡这儿,我们到堂屋那边睡。”舅妈说,“好好跟妈妈聊聊,妈妈想你的。”
“我女儿!”妈怒视着舅妈。
“好好好,你女儿,你漂亮聪明的女儿,还不是像你呀!”舅妈弯着眼睛笑。
夜来得太快了,但李荔的心跳更快。她没脱衣服,坐在床边看电视。妈穿着她灰蓝色的长棉袄躺在床上,仍旧喋喋不休。李荔不想睡,也不敢睡,她紧张,却不敢喝床头的水,她困倦,也不敢关了墙壁上的灯。因为,她也担忧并怀疑着奶奶姑姑们给她讲述的那个童年——那是一个被反复哀叹的故事。对自己而言,像一场终于逝去的灾难。
奶奶说,这是个疯女人。
“她哪有什么病!”奶奶拨着火盆里的火,“她就是疑心病,怀疑这!怀疑那!你说,你爸那时候多穷,一个农村老师,一个月就一点钱,全拿去给她看病了,去湖州,去上海,看了,哪有什么病!”全家人围在一起烤火,嗑了一地的瓜子,奶奶的白发闪着年迈睿智的光芒。
“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你妈拿那锄头想锄死你爸……你肯定不记得了,你才多小。”姑姑轻轻地说。
“我不记得了。”李荔剥开了一个花生,想到了那个花生油的广告——什么里面生出个胖娃子!
“你亲妈,见还是得见的,长大了,赚钱了也要给点她用。”奶奶的白发更加光亮了,她仁慈地说,“毕竟是你妈,我们也不是那么坏的人,以前苦日子挨过来不就好了吗?现在多好的好生活,瞎折腾!”
“她哪有什么病,她一直说自己有病,你爸带她去治了,哪里有病,不就是怀疑你爸外面有人了,一天跟贼一样。她娘家的人不是一样贼,离了婚,问你爸要十万。”奶奶说,“天天在家吵嘴,在家闹,在床上哭,打那个长途电话,几个小时,一个月电话费一百多,后来我把电话线剪了,谁晓得她打给谁!都是遗传的……她妈年轻时候不也一样!”
“你想想你睡着的时候,她站在你的床边,看着你……”十几岁的表姐做出一副鬼样子,李荔含着个花生,打了她一巴掌:“别吓人!”
“她老了,你还是要养她的,毕竟是你妈……”
“知道了知道了,还写作业呢。”
还是关了灯,李荔的心和眼皮同时在跳。她睁着眼,听着黑暗里响起渐次的鼾声,她挣扎了一会,硬生生排掉了脑子里断断续续的恐怖画面,一会,终于撑不住了,上下眼睑一耷,黏一块儿,沉重地睡去了。脑里仍然绷着一根紧张的神经,闹钟似的,一有动静就喊起她。
第二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