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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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二本来没有死，后来却死了。

1.

那会他不但没死，反而还还觉得自己过得挺好，老婆孩子热炕头，车子房子也都有，虽说就是个村里的小楼房，代步的摩托车，但牛二觉得自己也算个有车有房的人了，人一辈子，不能心太大，心太大了就不容易知足，不知足吧，就很难感到快乐。牛二心不大，也知足。除了平时的农活，还能跑跑摩的，挣点烟钱，有什么不知足的！

老婆管钱管的紧，烟钱都得额外挣，老婆说，眼看儿子就长大了，要早点存些钱，不然将来讨不着老婆怎么办？牛二觉得老婆说得对，再说了，红翠又不像那些败家娘们儿，上交的钱确实都是存起来的。

说到红翠，这些年过下来，牛二还是比较满意的。她虽说不是那种貌如天仙的，也没早些年在外打工时处的几个对象好看，但也还不太差，能看得过去。想当初相亲时红翠先看上了他，他对人家还没想法，但爹娘说得对，水灵好看的他又带不回来，在外晃荡那么多年最终还是一个人回乡，有啥资格再挑人家，所以，俩人很快就办了酒席结了婚。

要说这婚后生活吧，主要是牛二之前也没结过婚，也就没法对比，反正祖祖辈辈都说和睦就好，所以他觉得他们之间应该也算正常，甜蜜恩爱是没有，但大吵大闹的也没有，红翠最多就是唠叨和抱怨多一点，不过，女人嘛，那张嘴总是闲不住，只要大局上和睦，牛二还是满意的，更何况人家肚子争气，给自己生了个儿子，这功劳可是不小的。

说到这独子吧，牛二也觉得足够了，不聪明但也不笨，将来出门打工不被人骗也就够了。他想得开，自己小时候读书也不行，除了爱读点武侠小说还真没啥爱好，有啥种就有啥果，所以眼看着儿子马上初中毕业，那成绩上高中都够呛，反正他也不爱上学。牛二也没大追究，心里盘算着，等儿子打几年工回来，也像自己一样，在家讨个媳妇好好过日子，等他和红翠老了的时候，有个烧埋的人，也就够了。

这是牛二拼尽了想象力所能想到的最好人生，平淡是平淡了些，但也很完整，够了！所以那天牛二看完田里的水回来，刚好遇到要赶集的三嫂子想搭车，他连早饭都没吃水也没喝就驾上了他的宝贝二轮子。

说来也怪，那天他的生意特别好，三嫂子一下车马上又有人过来问他鲁家湾去不去，去！当然去，有钱不赚是傻子！他又一脚轰了油门就走，那人到地儿一下车又有人过来搭车。牛二就这样忙活了大半天，忙得肚老二都不干了，一个劲咕噜乱叫，让他给自己塞点东西。

车后的四婶子听着了，咧着嘴笑问：“牛二，你今天生意好得很嘛，跑得连饭都没吃？”牛二也咧开干涸的嘴巴笑着说：“嘿嘿，好的嘛，老子今天是踩了狗屎运了，别说吃饭，连水老子都没喝一口，倒是还憋了一大泡屎尿在肚子里，嘿嘿嘿嘿。”四婶子说：“咦！赚钱也不是你这个赚法，饿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连泡尿都拿来憋着，那你赚钱干什么？天下的钱你赚得完？再说，你总得给别人点机会嘛！”牛二还是笑着：“我又没跟别人抢，都是自己跑过来找我的，满大街跑摩的的，人家找我就是我的财源，我还能不拉？不过你说的也对，所以我正想着拉个顺路回村的，你就来了……”

说着话他们就进了村，快到自家门口牛二就跟四婶子商量：“他四婶，我快憋不住了，就不送你到家了，劳烦你自己走两步，成不？”“成，到你家门口让我下就行了。”

牛二停了车就直奔茅房，双手将灰色运动裤扯下就是一通噼里啪啦嘘嘘哗哗，一阵紧张后的畅快，那叫一个舒服！

“咦！车都不锁，要是哪个来偷走了都不知道哦！红翠抬着盆刚洗的衣服回来，看着院门口的摩托车上还插着钥匙就开始抱怨，扯着嗓子喊牛栓子来把车推回院里锁了。牛栓子还没答话，茅房里倒先传来牛二的惊惶的喊声，等红翠放了盆跑进去的时候，就看到牛二正半蹲着双手撑墙，表情痛苦而无助。

“咋了这是？”红翠看着无从下手。

“快帮我把裤子提起来，我怕是，瘫了，下半身都没感觉了！”

“你别吓我，是不是蹲久了发麻？缓缓就好了。”红翠猜测着。

牛二火了，吼起来：“先把老子弄出去再说！老子又不是小娃娃，蹲麻了是啥感觉还不知道？”

“是是是，就是会凶！我一个抱得动你？栓子！栓子！”红翠一边抱怨着准备帮他提裤子一边喊栓子来帮忙，牛二拉着她的手有些尴尬地说：“屁股还没擦！”

2.

牛二被送进了镇医院，医生面色凝重地说怕是高瘫，赶快转院吧，牛二就转院进了州里最好的医院。

那天红翠正伺候他吃早饭，一个小护士推门进来，瞄了一眼床上的牛二，眼睛里看不出悲喜，然后又看向红翠问：“你是牛二的家属？”红翠赶紧嗯了一声站起来。小护士说：”麻烦你到医生办公室去一下，李医生让我来叫你。““好好好！”红翠慌忙放下碗，双手在面前的衣襟上一抹，跟着出去了。

牛二的心不由提了起来，到底是不是瘫了？万一真的瘫了，后半辈子可咋办？他才40岁，正值壮年，还得养家糊口，这就倒下了？绝对不可能，也绝对不可以！他在心里求老天爷放他一马。

正求着，病房外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嚎啕大哭，牛二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支着耳朵听，生怕是红翠的，但又觉得应该不是红翠，她是个内敛隐忍的人，他们结婚十五年，连给爹娘哭丧时都不肯像别人家婆娘那样放开手脚大哭，这怕是哪家死了人？

牛二正想着，忽然听见那女人喊天喊地起来，一口一个“我怎么这么命苦啊！”“老天爷你怎么这么狠心，他瘫了你让我们一家怎么活……”

牛二如坠深渊！

瘫了的牛二就成了个废人，吃喝拉撒睡全得靠人帮，他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动不动就骂人。红翠也变得越来越不爱搭理他。特别是拉屎撒尿的，娘俩一个推一个，牛二就更气，骂的更凶，骂着骂着就开始哭。牛二哭的时候娘俩刚开始还会心软，可软了没几天就觉得心烦了，开始谁也不想在家呆。

一天晚上，红翠不知怎么了心情忽然不错，回来的早还进进出出的都哼着曲儿，病床上的牛二听着不入耳，我倒了你这么开心，急着找野男人啊？于是又开始破口大骂，在大厅打王者农药正投入的牛栓子听不下去，抱着手机就往外走，红翠将他喊住不准走，又一脚踢开牛二的门叉着腰回敬他，说本来找了个偏方给他，正煮着药打算给他泡澡，结果他不知好歹，不要算了！牛二知道理亏，哼哼唧唧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最后一句大声——煮好了药让他泡！

到了泡药的时候才发现家里那个木桶太小，装不下牛二，就只好装了大半桶药水给他泡到小腿。安排完这些红翠又出门了，让栓子看好牛二，那语气牛二好像倒成了婴儿，牛栓子成了他爹一样。

不过牛栓子这“爹”实在太小了，也不合格，注意力又全在王者农药上，所以当牛二喊了几次水温不够时，牛栓子堵着气将一壶滚烫的开水从牛二的膝盖上一倒就转身跑了，留牛二一个人滚倒在地，看着从膝盖开始稀皮的腿撕心裂肺叫喊，还是隔壁的三嫂子听着不像平日里骂架，让她男人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三哥一边喊着人一边推了院门进来，在院子里就问道一大股苦涩的草药味，再往屋里一看，只见牛二摔倒在地上，椅子还压在他身上，木桶里的药水倒出来整个把她泡在地上。三哥赶忙跑上去把牛二抱起来，问到底怎么回事，牛二却早已哭成了泪人，眼泪鼻涕的糊了满脸。三哥只好将他抱到床上了给红翠打电话，红翠的手机却在堂屋响了起来，他只好找了打电话给村组长过来帮忙，连夜将牛二送进医院。

在医院直等到天亮了红翠也没来，牛栓子也找不到，大家估摸着他是觉得烫完他爹这事挺大，不敢回来，但不知道连夜跑去了哪里。再等一天，组长说还是没找到红翠和牛栓子，牛二这会反倒不哭了，异常冷静平和，还说能理解，谁愿意年纪轻轻就跟个废人在一起守活寡，谁愿意自己有个废物一样的老爹做拖累，他仰头朝点滴瓶看了看说累了，要睡会。组长和三哥都摇头叹气地坐下。

他们这摇头叹气也不全为牛二感慨，也为怎么处置牛二在发愁，医院是不能久呆，那就是个烧钱的地方，牛二现在又成了孤家寡人，谁来负担他呢？

组长组织牛二的本家人商量了半天，最后说一家出点钱先给他请个人照顾，先把人从医院接出来再说。找照顾病人的人在农村并不好找，本家的几户商量着先轮流照应着吧，反正大问题得村里来解决，这话也是在“本家会”上公开讲过的。

牛二虽然身体不利索了，但心里却明镜似的，这几天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从前在小说上看的一个桥段，一个哑巴要谢晓峰保守秘密，他的妻子却因为金银珠宝来诱惑而将秘密轻易就泄露，哑巴惊讶不已，愤恨看着妻子的同时也发现，相处了几十年的这个女人，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心甘情愿地跟他吃苦，她不离开他，只是因为没有机会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一旦她有了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牛二每次想到这里他就会恨恨地哼一声，然后又重复着想一遍，他觉得红翠和那个哑巴的妻子很像，而自己也陷入了某种困境，他和红翠之间，儿子和他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人和人之间又到底该是怎样的关系？他想不明白，更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短短半月时间，他却好像过了几个世纪，让他体验了之前一生都没体验过的人情冷暖。

牛二清楚的是，他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所以，出院第二天就有人在他家发现死硬了的他，一个农药瓶倒在一边。

牛二死了，大家一阵感慨叹息，又都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