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

1

　　第一次见到柔是初秋，七月流火。

　　周遭行人都穿上外衣或厚重的毛衣，柔不同，她像开在人海里的百合，冷艳，内敛，却有种冰冷自己拒绝靠近世界的气息。

　　柔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在人群里颇显突兀。可是她不在意，虽然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可我知道她不在意。

　　

　　小思说要带我见她最好的朋友。

　　小思是个简单的女孩，像夏天的阳光那样简单。她很美，总爱笑，她说她是一个美女少女战士。可她不喜欢月亮，她说那颗银白色的球体让她觉得不安，她害怕那种孤独冰冷死寂的气味。

　　我从不怀疑她说她是美少女战士，尽管这是二十一岁的小思说的，可她的确拥有美少女战士明媚灿烂的美。

　　我和小思在一间陈旧的咖啡屋外面等柔，初秋的天气有些冷，我很喜欢，只有在冷风中颤抖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不是一具行尸走肉，还真实的活着。我想不只是我，许多人只有在外在因素的刺激下才知道自己是活的。更多没有饥寒的时候他们只是一群冰冷的机器。

　　我远远看见一个白色的有些单薄的身影进入视线，我知道她是柔，是我在等的人。小思从没给我说过她，可是我知道她就是。

　　我们在咖啡屋靠窗的位置坐下，小思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我喜欢黑咖啡，我给柔也点了一杯。

　　小思惊讶的看着我，她说，你怎么知道她喜欢喝这种苦的要命的咖啡？

　　我看着柔，她似乎不好奇这个问题。我笑笑，我就是知道。

　　小思说，真是两个臭味相投的人。

　　小思给柔介绍我时柔平静的看了我一眼，轻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她又把头转向窗外，靠在木条制的窗棂上。

　　过不得一会儿小思接到一个电话便火急火燎的离开了，临走前她吐了吐舌头，叫我们互相熟悉一下。

　　我静静的打量柔，她算不得一个漂亮的女人，头发像一蓬枯黄的野草，脸色有些暗黄，经常抽烟使她的毛孔有些粗大。唯一特别的是她的不算大的眼睛，好像永远没有焦距，仿佛她看的不是这个世界。

　　柔突然问我，你爱她吗？

　　谁？

　　小思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柔的眼睛终于恢复了一些神采。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斜坐在沙发上，一只脚的脚踝搭在另一只脚的膝盖上，把手搭在沙发的靠背上。我的眼睛肆无忌惮的扫描柔，她皱了皱眉有些不耐却没有发作。

　　半晌我说，如果我说我爱的是你呢？

　　我看着对面这个我刚刚认识的女人，我居然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她的一切。我知道她的过去一定很灰暗，她的一切举动她的气味让我心疼。我突然生出一股想要保护她的想法。这个想法很冲动并且持续的冲动着，我知道这很可笑，可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就霸道的盘踞着我的大脑，我无法遏制。就像瘾君子面对毒品一样，虽然知道它是不好的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吸食它。

　　柔就像罂粟，吸引我无限的靠近她。

　　她问我要了一支烟深深的吸了一口，蓝色的烟雾在我眼前扭动，柔的样子近似虚幻。

　　她说，爱上我的人会跌下万丈深渊。

2

　　天气渐冷，现在已经是初冬。我所在的这座城市被钢筋混凝土所包围，天空是被高楼剪切得支离破碎的灰色。很多人一边咒骂这座肮脏的奢淫糜烂的城市，一边拼命的想要在这里扎根。我觉得这些人就像一群婊子，没有客人光顾时抱怨生活太空虚，被嫖之后又破口大骂这客人简直就是畜生。

　　从第一次见到柔到现在我已经三个月都没再见到她，她的样子并没有随时间而去反而越发清晰。我知道我已经势不可挡的爱上了这个安静得出奇的不算美丽的女子。

　　今天是小思的生日，她叫上柔和一帮好朋友给她庆生，我们去一家KTV唱歌。我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场合，非但不喜，还有些厌恶。我不明白为什么人都喜欢扎堆在一起聊一些毫无营养的话题。我喜欢清净，力所能及的逃避热闹。在我看来人早已不是群居动物，否则为什么要筑起一间又一间冰冷的墙体把自己隔离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拒绝其他人探索？

　　这是第二次见到柔，她依旧穿着上次见她时的那件连衣裙。她和我一样安静的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她同样讨厌陌生人的气息。

　　我一直在观察这个女人，她静静抽着烟，眼瞳里没有焦距。坐在靠墙的角落，单薄的身体占了极小的空间，好像在防备什么，她在我心中是个自我保护意识极其强烈的人。

　　一直到凌晨这场聚会才散场，我没有看到柔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有些失望。

　　送小思到家，她用手环着我的脖子，醉眼朦胧的说，阿然，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怎么不高兴？

　　没有啊，小思，你醉了。

　　她摇晃着头，我要你抱着我睡。

　　我吻了吻小思把她放在我的怀里，不一会儿她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给小思盖好被子轻轻走出了家门。

　　我必须要出来走走，我此刻面对小思心里很愧疚。我怀里躺着一个深爱我的女人，可我的心里竟想的是另一个女人。

　　路过一间咖啡屋我看见一张普通的但却使我心神不宁的脸，我踌躇了一下就走了进去。

　　我坐在柔的对面叫了一杯拿铁，柔对我的到来似乎不感兴趣，她依旧专注的看向窗外。

　　过了许久我说，柔，我真的爱上你了。

　　柔端量我好一会儿，她说，给我一根烟。

　　柔抽烟的样子很美，我看得入迷。

　　爱我吗？她的笑容洋溢着揶揄。

　　我说，柔，我们是一类人，我们是彼此的另一半，没有你我是残疾的。

　　我断定我和柔是一类人，我们只有在一起才会完整。她是我的一根肋骨。

　　柔说，阿然，我懂你，但不会爱你。

　　她又说，你会爱我多久？

　　一生。我说。

　　柔突然拉起我的手狂奔，我们来到她的出租屋，没有开灯她抱着我的头吻我。她的唇果然好冰好冰，我却上瘾般急不可耐的索取她的吻。

　　好久之后我们喘着气，她抚摸我的脸，像抚摸什么珍贵的宝贝一样，小心翼翼的、颤抖的摸我的脸。

　　她说，我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我不敢靠近任何人，因为我害怕失去。所以，阿然，我不要你爱我多久。她拂了拂我的唇，用我以前从未听过的温柔的声音说，阿然，爱我今晚，好吗？

　　我抓住她的手，轻轻吻在她的指尖，我没有说话，旋即吻上了她的唇。

3

　　早晨我被城市超高分贝的喧嚣吵醒，阳光很好，暖暖的照在我们身上。我看着躺在我身边还在沉睡的柔，她的身子弓成虾状，眉头紧锁。生怕把她惊醒，我轻轻的在她眉头吻了一下，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又变得平静。柔，你连睡着都没有安全感吗？

　　蓦然，我看见柔的背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蚯蚓状的伤痕和烟疤，我十分惊骇。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唳气，柔缓缓的醒来，他看见我的样子，笑了笑，很可怕是吗？

　　我抱着她，柔…

　　柔抓住我的肩膀，指甲深深的嵌进我的肉里，像是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她说，这是我爸的杰作。

　　

　　柔出生时她的父亲因为盗窃罪被抓进监狱。柔的母亲刘芸还没坐足月子就离开床照顾她，为了养活她刘芸去了一户有钱人家做保姆。那家男主人是个大学教授，女主人也是个大企业的经理。就这样刘芸白天工作晚上回来照顾柔。

　　因为柔的父亲是个小偷，所以同龄的小伙伴总是欺负她，她们揪着柔的头发大声骂她，往她身上吐口水。

　　柔有次被那群孩子打得昏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晃晃悠悠的回到家。柔给刘芸哭诉，刘芸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她哭了一整晚。从此以后柔在外面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再也没有向刘芸抱怨过。

　　柔八岁那年夏天的晚上，她等了好久刘芸都没有回来，她很饿，不知不觉就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已经是隔天早上，刘芸刚好回来，她看见刘芸的衣服被撕得破烂，身上有很多血红的抓痕，脸上也肿了一块，挂着泪水。

　　她问刘芸是被欺负了吗？她以为刘芸像她一样被别人欺负了。

　　刘芸擦去泪水，对她笑笑，她说，柔，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了。柔挠挠头，她不懂。

　　刘芸从回来到现在已经睡了一整天了，柔饿坏了，她却怎么也叫不醒刘芸。

　　后来邻居闻到柔的家里发出一阵阵臭味，叫柔开门进去看了才惊叫着报了警。

　　柔记得那天她家来了很多人，她害怕得使劲摇晃着刘芸，可是刘芸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她抱在怀里，那时她还不知道刘芸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半年后柔的父亲强子出狱，从此她就跟着强子生活。

　　她常常看见强子拿注射器往手臂上扎，柔知道打针是很痛的，可强子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痛，反而好像很享受似的。柔很好奇，但她不敢问强。柔对这个叫作“爸爸”的男人很陌生，她很害怕这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总是打她，还拿烟头往她身上戳。男人不准她哭，不然只会招来更凶狠的折磨。

　　因为男人常常很多天不回来，所以柔很快学会了做饭，甚至男人回来时还连他的一起做。

　　柔担惊受怕和男人生活了四年，终于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柔结束了她炼狱般的生活。

　　那晚男人翻箱倒柜的找出他的注射器，迫不及待的往身上扎去。可是这次柔没有看到他闭上眼享受的表情，男人嘴里吐出恶心的白沫，他躺在地上抽搐，手极力的向柔伸着，男人的眼里满是求助。

　　柔站在男人不远处的前方，她平静的看着男人挣扎。柔没有害怕，尽管她已经意识到死亡是什么，可柔只是平静看着脚下的这个男人，她看见男人这样甚至有些想笑，毕竟这个男人在她心中是那样的凶狠，此时却匍匐在她脚下向她求助。多么滑稽呀。

　　

　　此后柔进了孤儿院，直到她五年前来到这座城市。

4　

  　听着柔颤抖的讲完她的过去，我感到很惊骇，脸上早就被泪打湿。

　　柔吻去了我的眼泪，她说，你被我的绝情吓到了吗？还是在可怜我？

　　我紧紧的抱住她，抱住这个身子单薄的女人。我好想把她揉进心里，让她不再受到一丝伤害。我不是个会同情别人的人，因为每个人都有让人同情的地方，我连同情自己都来不及。可此时我却想倾尽所有保护我怀里的这个女人。

　　柔感受到我的变化，她从怀里挣脱开来，认真的看着我说，阿然，不要同情我，爱我。

　　她吻上了我的唇。

　　

　　小思气冲冲的质问我为什么不在她的身边，她说昨天是她的生日，她无数次憧憬可以和爱的人在阳光的沐浴中一起醒来。

　　我侧过脸看着小思，她真的是个美丽的女人，皮肤白皙，身材匀称，她永远都是快乐的，像个童话里的精灵，有幸福的家庭和优越的条件。

　　柔却是一无所有，她连在睡梦中都对这个世界有所防备。我看着面前这个喋喋不休的连生气都那么可爱的女孩，她拥有柔所没有的太多太多。我叹了口气，说，小思，我们分手吧。

　　小思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她怔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阿然，你在说什么呀？她试探着问我。

　　小思，我并不爱你，我们还是分开吧。

　　不等小思的回答我就跑开了，我不敢看小思伤心的样子，毕竟这个把我当作生命的女子是被我亲手推开的。

　　小思，对不起，爱情终究只是两个人的事，三个人的爱情注定太累。

　　我找到柔，捧着她冰冷的手说，柔，和我结婚吧，我会好好爱你的。

　　她不解。

　　我继续说，我和小思分手了，我要娶你，我会给你最温暖的爱。嫁给我好吗？

　　柔挣脱我的手，狠狠的打了我一耳光。她生气的说，小思是我最爱的人，别让我恨你。

　　柔把我丢在原地，走得很决绝。

　　我喝了很多五十二度的二锅头，跌跌撞撞的去到柔的出租屋，看见她在哭，我突然觉得好痛。柔是个坚强的女人，她给我说她的故事时都没有流泪，可是现在，她却哭的那样悲凉。多么可笑啊，我曾说过要保护她，不让她再受伤害，而现在，让她难过却是我，我真真切切在她满目痍疮的心上再狠狠的划了一刀。

　　我死死的抱住她不管她的挣扎捶打，我吻住她颤抖的唇，柔，我要你。

　　我们在床上翻滚，在柔的哭声中我进入了她的身体。

　　

　　第二天我醒来时头痛欲裂，柔不见了踪影，我有些慌乱，总觉得我再也见不到柔了。

　　我急忙给她打手机，柔，你在哪？

　　阿然，小思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无法看到她不好。阿然，我说过我只要你爱我一晚，我的过去让我自卑，我对这个世界绝望，所以我不敢奢望你给我再多的爱我只求你能记住我，这样就很好。谢谢你给我一晚完整的爱，我已经满足。我会永远记住你，但不会和你在一起。阿然，希望你幸福，好好爱小思，他是个单纯的女孩，不该承受伤害。再见，阿然。

　　我木然的握住电话，床上还残留柔的气味，可她却已经不在。我失去柔了。我觉得我和柔就像两块磁铁，遇见了就相互吸引，我以为我会拥有她，可是她还是离开了。

　　柔，我终究得不到你。你很早就抛弃了世界，连我也无法唤回你。

　　再见，柔，你也要幸福。我轻声的说。

后记：

　　三年后。

　　我站在教堂里听牧师宣告，秦然，你是否愿意娶陈小思作为你的妻子？无论顺境或逆境，贫穷或富裕，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的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我愿意。

　　交换完戒指我看着一脸幸福的小思，我想起柔说要我好好爱小思，我做到了，小思现在很幸福。

　　柔，以前我一直觉得其实爱情就是牺牲许多人来成全两个人，只是在同一场爱情里我们都太执念，不肯后退哪怕只是一小步，所以爱情就变成恼人的东西。

　　可是你却离开了，成全了小思的幸福，原来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你懂我，但却不会爱我。我们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可你宁可残疾，柔，你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对吗？柔，我也牺牲了我的爱情，只希望你能幸福。

　　现在我觉得爱情也可以只是一个人的事，我的爱情在柔离开的时候已经结束。我给小思的无关爱情，只是柔希望我这样做，只有这样才会让柔稍微觉得幸福。因为我知道柔的幸福是希望小思幸福。至于爱情，柔很早就抛弃了爱情，她对这世界早已绝望，她的灵魂早已在十二岁的时候离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够唤回。现在她不过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所谓的在世间游离。

　　

　　宣誓完毕，我们从教堂退场，我远远看见一个白色的有些单薄的身影进入视线。我知道她是柔，她穿着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像是一朵开在人海里的安静的百合。

　　小思显然也看见了她，跑过去挽着她的手，假装嗔怪她，这些年你死哪去啦？一点消息都没有。

　　小思并不知道我和柔的关系，我没有给小思说，小思是个单纯的女孩，我不希望她背负太多伤害，我也不希望她和柔有一丝罅隙。不过我想小思也不太相信只见过几次面的两人会发生这么多的故事。

　　我看着柔，这个我第一眼看见就爱上的的女人，这个懂我的女人，这个三年来让我魂牵梦绕的女人。她依旧没变，眼瞳里没有焦距，好像在看另一个世界。

　　只是现在她出现在我面前我却多了一丝释然，我甚至都有些讶异我的转变，我也不会再爱上谁了吗？包括柔吗？原来我和柔真的是一类人。

　　我问自己，柔，我的毒品，我戒掉你了吗？应该是吧，以后我都不会再中毒了，再也不会爱了。

　　柔走近我，笑了笑说，好久不见。

　　我也笑了笑，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