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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陵滩往事:一生未嫁的处女

沅陵滩往事:一生未嫁的处女

作者: 璡石 | 来源:发表于2018-06-01 10:03 被阅读30次

    在沅陵滩上,依河而邻的河东河西有两个村子,住着两只不同的氏族。一只姓侯,他们的村子叫做侯家村,侯氏一族都很聪明,头脑很灵活,出读书人的比较多,据说在前清的时候还出过举人。

    一只姓文,他们的村子叫做文房店,文姓一族虽然姓文,但大部分男丁都不读书,做生意的比较多。文家祖坟可能是发女不发男,文家女儿倒是个个聪明伶俐,长相标致。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发小文鸳从沅陵滩来帝都游玩,小时候光屁股的娃娃一起玩到大,长大了她留在沅陵滩,而我外出闯荡,许久不见。

    这次文鸳带着小学毕业的儿子来帝都看看,领着儿子游玩京城,约我见面,许久不见,相谈甚欢。我们的话题都是我俩小时候和伙伴们的糗事,都是沅陵滩上的家长里短,都是沅陵滩上的人们欢脱也好悲伤也罢的故事。

    聊到嗨处,文鸳忽然一脸感慨的问我:文平,你知道么?滩上的大闺女死了。

    我竟然一时间脑袋短路居然没有反应过来:谁?哪个大闺女?

    文鸳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不就狄若兰么?咱滩上一辈子没嫁人的大闺女。

    我恍然大悟,脑海里浮现那个身量高挑纤细苗条薄唇大眼儿又有点刻薄的女子形象,她两条长长的大辫子一晃一晃的,是我童年时候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哦,原来是她啊?

    狄若兰,她确实是有资格被称为沅陵滩上第一个大闺女,一辈子没有嫁人,没有谈过恋爱,独居一辈子。

    记得当年我小表姐来我家,都特好奇地央求我妈跟我妈妈说:姑姑,你不说你们村里有个大闺女么?你去带我看看你们村里的大闺女吧。大闺女一词,可是我们心里面神奇又神秘的存在。

    我好奇地问文鸳:她到底是怎么没的?什么时候的事儿?

    文鸳语速很快,描述事情绘声绘色,在文鸳繁花一样的话语里,我大概描绘出狄若兰七十多岁的生命里面最后时光的模样,久久不能平静。

    狄姓,在沅陵滩上是小姓,姓狄的人都是外来户,人口很少,但绝对不是个蔫来蔫去的氏族,人最少,但狄姓人很彪悍。

    狄若兰年轻时候,满头乌发长辫,一双含情目,薄唇泼辣而灵巧,是个最最能说会道的女子。她是狄家的老闺女,也是狄家的当家闺女,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花。

    狄家老爷子生了四个孩子,三子一女,老妻先逝去,老爷子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长大,穷混潦倒又缺衣少食,身体也不好。后来,孩子们都成年了,又赶上饥荒年代,三子个个彪悍鹰耀(鹰耀,男子不好惹,彪悍虎狮的方言)下关东讨生活,一去不复返,只留下老闺女狄若兰伺候在父亲身旁,赶上老爷子身体不好,常年卧床还吃药。

    这是狄若兰花朵般的年纪,十六七岁正好的时光,面对泼辣能干的狄若兰,虎视眈眈眼含爱意的小伙子不少,很多人都想掐下这朵刺儿玫瑰。

    可是,上门提亲的人只要一提亲,狄若兰跟提亲对象谈判提出嫁人就要带着瘫痪老爹出嫁,于是,在那个多个人多口吃食的年代,大姑娘又不缺,适龄的大姑娘又不止狄若兰一个,提亲的人就少了起来。

    狄家老爷子虽然瘫痪在床苟延残喘的,但是命却很硬也很长,不好不赖,不死不活地又活了十多年才去地下见他老伴儿。可把一个好生生的闺女给蹉跎到三十岁,在那个时代,三十多岁绝对是老姑娘了,再美,也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狄家老爷子一死,身体还没凉透,本家叔伯不相帮发送老人不说,还打起了狄若兰家的三间茅草房的主意,狄若兰是个女子,可是却不是柔弱让人欺负的女子,她以房为诱饵,承若谁帮她安葬父亲,房就送给谁,让堂叔伯们帮忙给老父下葬,让老父亲风光大葬。

    等葬了老父,狄若兰就没有了家,开始吃百家饭今天这里住一次,明天那里住一次的生活,虽然在村子里,也赶上四处流浪了。她常住半年多第一家是一个跟她挺好的小表妹脆鹅的家里。

    她的小表妹脆鹅刚结婚,就和老公一起被自己公公婆婆赶出大宅成家立业起来,毕竟家里有七个儿子,个个等着找媳妇,找到媳妇一个往外赶一个,就像那老鹰生生地逼着小鹰断壁飞翔。(脆鹅的公婆也是一对奇葩老夫妻,有时间的话我们也会讲讲这俩人的故事)

    脆鹅和她老公没办法就借住大队部的磨坊居住,过家家一样,在磨坊里成了小家。狄若兰就一下住进了脆鹅家里,通铺大炕,中间堆了一堆的过冬白菜,小山一样将空旷的大房子分成两个空间。脆鹅和爱人在这边,狄若兰在那边,刚开始也相安无事。

    慢慢地,两边都感觉不满意。狄若兰看脆鹅两小口每天蜜里调油似的有疼有热抱团取暖,而自己这边总是孤家寡人心里就带气,霹雳乓浪地扔东西,把刚怀孕的脆鹅吓得总机灵;

    然后干净麻利到有点洁癖的狄若兰又嫌弃脆鹅不收拾屋子,嫌弃脆鹅脏,每次到了大家杵街聊天的时候,刻薄初现的狄若兰就毫不客气地巴拉巴拉脆鹅脏,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

    脆鹅看狄若兰也不顺眼,虽然是年纪大的姐姐,但毕竟要腰身有腰身、要脸蛋有脸蛋,那时候人又穷,缺衣少服的,一个房檐下住着,自己老公不小心撞见也不好;

    另外呢,若兰可能真是因为年纪大孤身一个人惯了,有点容不下别人,不但空间容不下,嘴巴也不饶人,越发的尖酸刻薄起来。比如,好不容易捡了豆子,炒来吃,若兰就嫌弃脆鹅炒得不好、火候不够之类的,边吃边挑,边挑还比谁吃得都多。

    满满地双方矛盾积攒,终于好脾气的脆鹅把表姐若兰赶出家门,大爆发一场,两姐妹老死不相往来。

    这下若兰又没地方住了,又要四处流浪东家蹭吃西家蹭喝了。

    这时候恰好村里一个年轻男人的老婆难产去世,留下一个小女婴儿,男人家里只有寡母和襁褓中的女儿,迫切希望能赶快说个媳妇把日子重新过起来。

    于是央求村东媒婆帮忙去央求狄若兰。全村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也算是若兰的好归宿。

    媒婆去了,回来时候带回来的条件吓跑了这个青年男人:狄若兰说,结婚可以,但所有钱财大权归她管;

    单独给她准备一个房间,她让男子同房男子才可进她屋子;

    小女婴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绝对不当后妈,女婴该送人送人;

    那个寡妇婆婆什么的最讨厌了,不能跟自己同一屋檐下,要另盖小房子住;

    ……

    村里人都觉得她提的条件不可思议,一点都不现实,不像好好过日子的人。也有善心的阿婆去劝她:这个主儿不错了,三十多了,不能再挑了。

    狄若兰掷地有声:我可是黄花大闺女,长得也不差,过日子也不差,嫁他一个死老婆的人我很亏好不好?他高攀我,难道不应该听我提的条件么?

    一番话说得阿婆扭着小脚直摇头走了。后来滩上就开始传出狄若兰的外号:黄花大闺女,简称“大闺女”。

    就这么蹉跎着,赶上生产队分家,狄若兰天天哭天抹泪,使出浑身解数,小小一个女子,居然说服队部,将原来小队队部的两间小平房中的一间分给自己,她在近四十岁的年纪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整个人也喜气洋洋起来,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一点从集市买家家居用品布置自己的小窝。

    与她比邻而居的是另外一个与她年纪相仿五保户单身汉老爷爷文敬龙,龙爷爷人憨厚老实,是个好说话的老爷爷,只是父母死的早,自己有木讷,成了滩上唯一一个这么大年纪还没娶媳妇的老光棍。

    男的力气总是大,龙爷爷帮忙给若兰干力气活,提东西,大伙儿开他和若兰的玩笑,他不恼,只是憨憨笑说:不开玩笑,不开玩笑。但大家知道,如果若兰能答应他,他会睡梦也乐出花来。

    又有好事儿的人说,直接把两个房间的借壁子墙打开,两家变一家得了。

    狄若兰听了,很不高兴,自己当年也是滩上一朵娇花,怎么能插到老倭瓜窝囊废的身上?

    开始破口大骂开玩笑的人不对。说自己好歹是摊上清清白白的黄花大姑娘,清清白白的,好人家闺女的,别人怎么如此不尊重人,如此开玩笑。

     若兰经过若干年的历练,若来骂人的技术越发增长,骂人高亢婉转,词汇丰富旋律悠扬像唱歌一样,那三天都不带歇气儿的。

    开玩笑的人,可是惹毛了若兰,若兰不事稼穑,有的是时间,一直骂一直骂,直到把那人骂服气,见她绕道走,从此以后,谁都再也不敢开她和龙爷爷的玩笑了。

    从此以后,若果再需要老爷子的帮忙,若兰自己一个人都搞定。若兰现在不但是沅陵滩上的大闺女,而且活脱脱把自己逼成了女汉子。

    年纪渐长,时光飞逝,小辈儿们疯草一样成长,八零后的我们也像小毛头一样冒出来,胖滚滚圆乎乎。上了年纪的狄若兰被大家称为姑姑。

    若兰姑姑也并不总是尖酸刻薄,有的时候也很温和。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很多小女孩儿一起排在她的屋门口,她给大家讲故事。

    长夜漫漫无聊的时候,若兰姑姑看了很多书,她咬文识字,是个有文化的。她给大家讲的故事总是很神奇,小伙伴们津津有味儿,听了一个还想再听一个。

    还记得那时候微风吹拂,大家围绕她坐在门墩上,黑乎乎的小脑袋抬头看着她,那个时候,我觉得若兰姑姑还是开心的。

    她在一群小孩子中间,就像一个幼儿园的老师,脸上也都是笑容,这个时候已经剪去大辫子变齐耳短发的若兰姑姑竟然有些温柔和文静,再也不是大人嘴巴里的骂人精。

    她有的时候和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还会给小孩子们制定规则,公平公正,禁止欺负行为。她带着小孩子们一起跳皮筋儿、跳大绳、玩噶啦哈什么的,反正所有人都挺开心的。

    若兰姑姑这个时候像个孩子王一样,孩子们也很喜欢她,也愿意跟她玩儿,每当这个时候村子里的大人们也乐得清静,这会儿都会在旁边看着若兰姑姑和孩子们一起玩儿。

    当然了,我也有幸见过若兰姑姑撒泼骂人的样子,确实可怕。

    当然没有人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无缘无故的恨,若兰姑姑也不是无缘无故发脾气骂人。

    她发脾气的原因无他,是因为乡村里人们总会针对认为遗世独立的人和物有些奇奇怪怪的态度。

    像若兰姑姑这种在乡村里比较有个性的人,总会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儿,当然人们总会把这种奇怪归结为奇怪的若兰姑姑。

    大家都知道,半大小子上川下河,疯跑玩耍,调皮捣蛋,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人嫌狗不爱,烦死人。

    我还记得当时沅陵滩上,当时有一批半大小子,十四五岁的样子,甚是顽皮,整日爬上爬下,走高踩低,爬山下河,飞檐走壁,招猫逗狗,欺负个小朋友,偷个东家鸡西家蛋的,就是那么顽皮。

    有一天,若兰姑姑做在晚饭的时候,发现点着火之后,灶火盗烟、满屋浓烟滚滚,不知道为什么烟筒不冒烟了。

    这天儿也没阴天下雨啊,百思不得其解,结果若兰姑姑自己爬上房,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家的烟筒被几个半大小伙子恶作剧地用大垃圾球堵住了。

    若兰姑姑扑捉住逃逸小伙子的身影,知道了是哪几个小伙子恶作剧,于是就开始破口大骂,若兰姑姑又开始了她婉转悠扬骂人三天不再重复的唱腔,把小伙子们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一圈,并且还要小伙子的父母来道歉。

    那个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吵架的若兰姑姑是那么的凶,还挺可怕的。觉得吵架的若兰姑姑吵架很坏。

    那时候,小小的我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是和许多周边的人一样,只干一件事——看戏。

    滩上的人们,有的站在这里站在碾子上,有的站在石板上,有的坐在自家门墩上,看戏一样,看着若兰姑姑的表演和独角戏。一连好几天,若兰姑姑都在骂,看了好几天,整个村子像过年一样的兴奋,大家多了很多茶余饭后的谈资。

    从那时候起,我发现自己和所有人一样,有做麻木看客的资质。

    那时候起,若兰姑姑闭门不出,再也不和小孩子们一起玩了。一整个冬天过后,若兰姑姑才露面,好久不见她,居然有点想念她。可她居然也没什么变化,还是很年轻,比自己同龄当奶奶的看起来年轻十几二十岁不止。

    慢慢地,滩上人来人往,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来,有的人死去了,有的人仍然颤巍巍地活着。

    后来我外出读书,远走他乡。很久都没有若兰姑姑的消息了,直到从文鸳嘴里面再次听到若兰姑姑的消息。

    若兰姑姑最后的日子里,是癌症,浑身疼痛,这使得若兰姑姑脾气愈发暴躁,也不收拾房间了,也不干净利落了,仍旧爱骂人,滩上派人去每天给她送吃食,她高兴时候就笑,不高兴时候就骂。

    最后的日子,若兰姑姑时而头脑灵光时而糊涂;

    有的时候大骂狄老爷子耽误他一辈子;

    有时候骂自己的三哥哥狼心狗肺不养老人;

    有的时候大声感慨自己年轻时候不如将就着找个人嫁了;

    有时候感慨哪怕自己年轻时候保养个小女婴现在也能给自己端口水喝;

    有时候感慨自己白来人世一遭没有尝过男欢女爱;

    有时候感慨世态炎凉,把全沅陵滩有鼻子有脸的人从头骂到尾;

    骂着骂着,气息渐弱,没了声息,人之将死,其言也没善,到老还是活成了朵刺蒺藜。

    在一个冬天的早上,送饭的人发现她僵硬在那张小床上,孤独地去了。这个月的月底,她的东邻龙爷爷也去了。

    滩上从此再无未婚未嫁的五保户。

    文鸳感慨万千,我也感慨万千。

    沅陵滩上把贞洁看得比命重、比天大的狄若兰姑姑去了,从此滩上再无“大闺女”。

    从此滩上都是烟色生香的饮食男女,述说着各自的故事,演绎着十里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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