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妈家的“越南新娘”

文/婉兮   图/千图网

1

我的家乡在云南红河。

红河对岸就是另一个国家，越南。

据说越南女多男少，经济相对落后。所以姑娘们都渴望嫁到中国来，通过跨国婚姻来提高生活水平。

是异国远嫁，又含了些高攀的心思，姑娘便少了讨价还价的底气，所以在彩礼和择偶要求上，都比中国女孩低许多。

越南妹子的温柔贤惠也出了名，她们大多受教育水平低，思想还停留在男尊女卑的时代。

可我们红河本地的男人，轻易不会娶越南姑娘作老婆。因为语言文化不通、脾气秉性难测、不晓得能留她多久，正经八百地过起日子来，还是弊大于利。

更何况与越南人结婚，常被视作娶不起媳妇的无奈之举，讲出去总归是丢人的。

但那年夏天，心高气傲的林大妈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四处求爹爹告奶奶地托人，想要给儿子娶一个越南老婆。

讲真，这事儿不好办。

林大妈在国营工厂干了一辈子，身边都是老老实实拿工资吃饭的人，婚丧嫁娶无一不中规中矩，谁都不太懂这方面的门道。

好在苍天不负苦心人，林大妈兜兜转转搭上一个在边境口岸做生意的沈老板，这才把艰巨任务开了头。

后来又经历好几回谈判说和，新娘终于在第二年春天翩翩而来。不过走的不是跨国婚姻的正规途径，而是悄悄穿越国境线，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林大妈家中。

这么做，当然是为了省钱。

于是婚纱婚礼婚宴都免了，只随便粉刷装饰了一下那套老旧的二居室，又把最大的房间腾出来当婚房，便冷冷清清地迎来了“女主人”。

婚姻被简化为最简单原始的结合，那个名叫阮阿香的姑娘明显不高兴。但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好不好吃都必须一口吞下。

毕竟林大妈是花了钱的，整整一万元人民币。对2008年的越南姑娘阮阿香来说，这真的不是个小数目。

花了钱，就有了买卖性质，情爱成分以及用心程度，自然也会被压缩。

2

娶越南姑娘，是不得已而为之。

因为林大妈的儿子林达，在一年前就看不见，生活也无法自理，迫切需要个性价比高的媳妇来照顾。

说来也算咎由自取。

林大妈的丈夫去得早，她三十岁出头就做了寡妇，带着一儿一女艰难度日。

儿子的容貌酷似父亲，林大妈思念亡夫心切，爱意便全部转移加诸到儿子头上，怕他冷着饿着，舍不得他吃苦受累。谁料这精心呵护，却把儿子养成了废物。

中专毕业后的林达游手好闲，成日里吃喝玩乐。林大妈托人给他找了好几个工作，但都不了了之。

某次喝酒大醉后，他的眼睛竟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送到医院去治疗，医生嘱咐戒烟戒酒，可小伙子管不住自己，视力也越来越弱几近失明……

婚事就成了大麻烦。

不结婚是不行的，丈夫只留下这条血脉，林大妈即使拼了老命，也必须把夫家的DNA延续下去。

林家不过普通小市民，儿子的婚事本就不易，如今眼睛坏了，连找农村姑娘都成为奢望。

但这小城市中的平凡人家，对越南的乡村少女阮阿香依然存在致命的吸引力。所以19岁的她背井离乡，满怀期望地踏上了异国土地。

当然，梦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

3

林大妈一家所在城市位于云南南部，五十年代靠矿产起家，如今资源枯竭，整座城市都萧条下来，和阿香在电视剧中看到的摩登都市大不一样。

阿香的失望溢于言表。

林大妈自知理亏，平日里倒也和颜悦色，常常连蒙带猜地和儿媳聊天，也不时会给添置些衣裳鞋袜，得空便带着她上市场逛公园，婆媳俩形影不离，亲密得像对连体婴。

不过这都是假象。

想笼络异国媳妇不假，但寸步不离的目的是看守阿香。因为越南新娘名声不大好，据说逃跑是常事。

那时候，林大妈的女儿已经出嫁，她本人也查出了糖尿病。为了安顿好儿子的余生，她必须在两个年轻人中间撮合，让阿香尽快爱上林达生下孩子，而且心甘情愿地伺候丈夫一辈子。

然而感情不像种地，并不是努力去耕耘了，它就像自然而然地开花结果。

对于母亲的自作主张与用心良苦，林达根本不买账。

至于那位越南“妻子”，他只模模糊糊地看得到一个轮廓，知道她身形矮小不言不语，偶尔会磕磕绊绊地讲几个汉语单词，和想象中的妻子相差十万八千里。

阿香对这个脾气暴躁的“丈夫”也没什么好感，这桩没有感情做基础的结合，最后只在床笫之间落实。

但那也是纯生理性的，和情爱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就这样，阿香白天做保姆，夜里当床伴，话不多事也少，闲下来时，眼神直勾勾地发呆。林大妈只当她是思念父母，也从不往心里去。

一年后，儿子林小南呱呱坠地。

做了奶奶的林大妈欣喜若狂，虽然给孙子落户大费周章，但总算完成了传宗接代的艰巨任务。他日黄泉相见，也对得起林家列祖列宗了。

这么一想，就连走路都欢快不少，对阿香的看管也渐渐放松。

林大妈的想法很简单：女人嘛，生完孩子心就定了，有娃娃牵绊着，她的脚就挪不动。

但她乐观得太早了。

4

阮阿香逃走时，儿子刚满半岁，正是会爬会闹的时候，一张小脸笑起来，几乎能把全世界融化。

所以林大妈特别想不通。

她变成了祥林嫂，抱着孩子四处诉苦：“那么好的娃娃，他妈怎么就能狠下心来？”

林大妈始终记得，那是个阴雨天，小雨缠绵了很久，淅淅沥沥的，孩子也因此而受凉感冒，好几天了。

做奶奶的心疼得要命，把那个小身子搂在怀里反复安慰，这才把外出买菜的任务交给了儿媳：“记得买橙子，小南咳嗽，回来给他做个盐蒸橙子。”

边说边递给阿香两张百元大钞：“记得带伞，早点回来。”

阿香随口硬着，钱也自然而然地接过去。在门口换鞋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孩子，但什么都没说。

旁人都在讲，这是一桩蓄谋已久的骗婚。

据说越南女人都是这样的，“她们都过不长久，时刻憋着劲逃跑呢。”

别人的故事更触目惊心，倾家荡产娶来媳妇，却在短期内迅速跑路。而这不受保护的半买半卖的跨国姻缘，本就没地方去说理。

最后还是当初的“媒人”沈老板发了善心，花了两年时间，几经辗转才在越南找到阿香。

只是彼时的她早已另嫁他人，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回去是不可能了，但她退回了当初收下的一万块钱，又托沈老板的朋友带话，短短七个字，却让人心里一沉。

“我还是喜欢越南。”

就像我们都喜欢中国一样，家国情怀刻进骨子，看不见摸不着，但影响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林大妈只得作罢。

5

从此后，林大妈是爹是妈也是奶奶，靠着自己的退休金、儿子的低保以及女儿时不时的救济，勉强把孙子带到了7岁。

那年她的糖尿病恶化住进医院，半年后撒手西去，家中只剩下林达与林小南父子俩，日子乱成了一锅粥。

丧事是女儿女婿一同料理的，林达坐在家中，面色平静一言不发，默默等待着姐姐姐夫代替母亲来安排自己的命运。

眼睛没了，身而为人的主动权也没了。

这些年来，他浑浑噩噩，顺着母亲的意愿“结婚”生子。

其实当年，他也曾激烈反抗，不愿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拉进自己的人生，更不愿创造一个注定悲苦的小生命。

黑暗使他变成哲学家，他反思过去，笃定了自己不配有未来。

可母亲用眼泪说服了他。

如今，他却不得不接受父子分离的命运。林小南被姑姑姑父收养，林达则被送进福利院，专人照顾、按月交费、亲人定期探望。

姐姐哭着说：“对不起，我实在请不起保姆服侍你，我也必须去上班养家……”

“没关系。”林达却很淡定，反而微笑着安慰姐姐，“我会努力照顾自己。小南，就拜托你和姐夫了。”

……

一年后，林达在福利院病逝。

那个名叫阮阿香的女人，已经被忘记得差不多了。

能证明她曾来过的，也只有林小南那张略带着些异邦印记的脸。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