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儿断奶,第三天上再也不碰阿芳的胸部,肚子饿了,会说:“并并。”就这样,与大人一样,一日三餐的,只是下午睡起要吃几块饼干,半夜里也如此。周三,阿芳觉得儿子断奶基本成功,又想让儿子晚上也不要依恋自己,于是求岳母带二晚。我们吃了夜饭后就悄悄地走了。到家,紫霞等都奇怪:“长虹怎么不回来?”而我,心里更牵挂儿子。八点了,棘儿该睡了,我对阿芳说:“我去看看,儿子要是太太平平地睡了,就让他去。要是不太平,我还是带他回来。”我飞速地蹬车,去了漕河泾,在到康健路、岳母家北边时,只听到棘儿的大声哭闹。忙到场地上停好自行车,进门直冲二楼,岳父母房里,棘儿蹬被挥拳的,又哭又闹。我忙叫:“长虹。”儿子立即止哭,看到我就一骨碌起身向我扑来。我对岳母说:“姆妈,这样不行,吵得哥嫂们都不能睡了,明天要上班的。我带他回去吧。”岳母说了句:“这囝性子犟。”并坐起给棘儿穿衣。然后我让棘儿与外公、外婆再见,下楼出门,让他坐在前杠上,并教他用手抓住笼头。
回到家,他不声不响,睡到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三天没去岳母家。周日又去了,下午待棘儿睡醒了,我用脚踏车驮上岳父先回家,阿芳带上儿子乘一段路车,到漕溪路中山西路火车铁路道口等,我再来接她们,因为没有公交车能直达我们家的。岳父到了我家后,看看房间虽小,但感觉上高畅亮堂,岳父坐在小床边,靠着北面的窗,手搁着光亮的桌面,往下看看,二排房间一条东西向小道。又朝南面看看,通过漆家窗口可看到蓝天白云,他对我说:“蛮好,蛮好。”显见神情轻松。“阿伯,侬要睏就睏好了,我去接阿芳她们。”“好的。”我骑车到那铁路道口,正好有列货运列车在过,那列车很长,轧顿轧顿的有西向东开去,待了好长一段时间,货车终于过完了。当下有铁轮子的铁栅栏慢慢向东西两边移动时,在路中间等的人都匆忙地抢先从开了的口子过道口,过的差不多,铁栅栏也到了边上了,我看到阿芳抱着儿子才到,忙推车过道口,让儿子先坐在脚踏车横杠上,他就自觉地抓住了笼头。推过道口骑上车,让阿芳自己跳上来。一会儿从中山西路拐到中山南二路时,我说:“阿拉先去菜场买点菜吧。阿芳在后说:“好。”
将到家时,我过到马路北边,从一条田间小道上往北。不远处,有一新造的高大宽畅的二层楼菜场,因为这地区居民还不多,只在底楼设摊,各式摊位都有。此时已是下午,素菜不多,也不新鲜,只有一个摊位上的空心菜,还算新鲜,菜叶上有亮晶晶的水珠,没有卖菜人,我朝不远处几个相聚在一起的卖菜妇女看去,其中一个瘦瘦的向我走来。她边走边回答伙伴们的话,她的声音使我惊喜。心想:难道是小元姑娘,不见了圆脸,只见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整个人形与我写过的《菜场恋情》中的女主角相去甚远。她走到摊位里,就朝坐在车杠上的棘儿看了眼:“这是你儿子?很漂亮。”“小元,你怎么这么瘦了?”“还好,侬老婆从北京调来上海啦?”“没有,我娶的是上海姑娘。”她那双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冤恨。“那一定是个美丽坯子了。”她语气不无妒忌嘲讽。此时阿芳正从别的摊位转过来。我告诉她:“那就是我老婆。”当阿芳来到我们身边时我说:“这位是小元姑娘,我们在俱乐部图书馆一起工作过。”阿芳朝她笑笑。她看了眼阿芳自嘲地说:“哪里还是姑娘,是老太婆、丑八怪喽。”阿芳笑着说:“不老。”小元公事公办地问:“那要买点啥?”阿芳说:“这里的蕹菜还新鲜,麻烦秤一斤吧。”小元手脚麻利地秤了一斤,加了二根,往我车兜里一倒。阿芳付了钱,笑笑:“再会。”小元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回答,就转身朝那几个还聚在一起的人走去,我们则在鱼摊上称了条河鲫鱼,在熟食摊上,买了八角钱一大包的白切肉。
岳父听到我们的声音,走到房门口,脸带笑容地在迎候,见长虹被徐紫霞从阿芳怀里一把接过,抱进她家的南面房里,就踱过来向南房里笑咪咪地看了看,转身回屋。漆玉华从自家屋里出来,边走边问:“是外公?”我答“是”。她去了卫生间,在我跟岳父要进家时,漆师母在自家屋里桌上扞面侧脸问:“老人家高寿了?”我代为回答:“六十七。”“噢,身体健啊,比我们四十多的人都硬朗。”岳父进屋去窗边床上坐了。漆师姆扞成了一张饼,扞面杖挑了从房里出来,要向厨房去,又问我一句:“外婆怎么不来?”“家里有阿芳小兄弟、侄儿侄女要照顾了。”漆师姆边走边说:“老的全为了小的忙。”我心想:岳母确是对儿孙十分关爱。这是中华民族的一种优良传统。
噢噢着,对面弄堂走出满头银丝的赵家大夫,朝我们这边走来,到厨房门口,显然是对阿芳说:”听说长虹外公来了。”阿芳回答:“是。大大,阿拉阿伯来了。”我忙一步跨到门口:“大大来。”赵大大走到两边开着门的二0五、二0八间,徐紫霞等都叫了“大大。”“哎。”徐师傅说:“大大来看长虹外公,老人与老人聊聊。”“在新村里,老人只有我一个,想谈天说地的没伴。”我让进了屋,让大大坐在桌子东边,给俩位老人都倒杯开水,我坐在小床上岳父旁边。我对岳父说:“这位是住对面赵家的大大。”岳父笑笑。大大就问:“外公头发只是花白,还年青着。”“阿拉阿伯六十七,世纪同令人。”“啊呀,看不出,看不出,我也六十七,侬几月里生日?”“二月十八。”“喔哟,还大我半岁,老哥身体好。老哥年青时做啥工作?”“种花。”“噢,种花啊,田地忙,日头晒得足。不像我,除了上午买趟菜,整天在厨房里忙。我年青时,在一个洋行的外国老板家做,一日忙三餐。”我有点好奇心:“大大,侬懂外国话?”“那里。起先靠翻译。我呢,用心听,用心记,慢慢就听得懂,也能洋泾浜地对答两句。外国老板看我活络,买菜账目清楚,菜烧得配胃口,就一直用到五0年。洋行关门,老板回国。外国老板还算好,走前给了一笔按家费,使我度过了好几年。现在,吃儿子喽。不过,老酒我还是自家买。”我又好奇地问:“外国人的胃口侬是怎么了解的?”“其实,人总是差不多的,口味有不同,我适应伊就是了。不过,我的老板一家门都喜欢吃中国饭菜,面包、吐司倒在其次。还说:“中国饭菜养身呢。”我再问:“大大,侬吃酒吃啥格酒?洋酒?”“洋酒吃不起,我也不喜欢吃。”“白酒?”“白酒也不大吃,基本上,每晚半斤黄酒。老朝,住在虹口,我到糟坊里买一甏,人家会送到屋里来,现在这里没有糟坊只能到土山湾那边酱油店里去零拷。”“现在有现成瓶装了。”我说。“这,侬就不懂了吧。瓶头的,无法知道其酒好坏。甏头的酒,其盖子一揭,闻闻嗅嗅就晓得好不好了。”我只能点头,至于闻嗅是没这个本事了。
“老哥,可吃酒?”岳父笑着摇头。我说:“阿拉阿伯老朝也吃酒,后来因毛病才不吃了。”“啥毛病?年岁大了,要当心点,活着,健康,才高兴。老哥看上去,面色蛮好。”“现在是蛮好了。”我代为回答。这时,阿芳来叫我:“好烧菜了。”一下子,紫霞带着棘儿也来了,紫娟也过来,她们与赵大大聊起来。不一会,赵大大就来到厨房看我准备烧空心菜,油锅已热,我准备倒菜进锅时,他伸手帮我将煤气的火调小了:“等一等。”接着就走出我们厨房间,一会拿了两瓣大蒜头来在砧板上用切菜刀拍了下,回身帮我将煤气火开大了,将大蒜瓣放进油锅里:“侬翻一翻,待煸出香味将菜倒进,这样炒出来的蕹菜才好吃。”我想:我闻不出香来怎么办?他看我只翻不到菜,说:“可以了。”我估摸下,至多半分钟辰光,以后爆葱姜也如此掌握就是了。他看我态度诚恳虚心在学,就说:“烧菜是手艺靠经验,烧得好吃,不只物有所值,还让吃的人开心。”在烙饼的漆师母说:“大大说得对,俺可只是烧烧熟,以后大大多来指教指教。”“侬的饼烙得很好,香得很了。”说后赵大大走了出去。“大大,谢谢。”我叫了声。“谢啥。”他也大声回了。
我翻炒着蕹菜,心想:赵大大那句:烧得好吃,不只物有所值,还让吃的人开心。这话很有道理,是治家之道。棘儿也要吃饭喝粥了,我就该学会烧菜,哪怕烧只青菜,也要烧得好吃,让儿子爱吃,这才滋养他了。至于怎么学,向周边人学。譬如,从小看那蛮娘烧菜(她烧的菜都很可口),就有可取之点,特别是她烧的烤夫很是好吃。再譬如,单位里同事间,少不了有家长里短的闲聊,其中不乏谈起烧菜之类的经验,如陆小妹的番茄炒蛋,过去她在夏季带饭时,请人吃过,品尝过的人一致夸她烧得好吃,她就谈到一点,要放糖,有点甜才好吃。又譬如,姐姐烧的麻油鸭那是十分好吃,咸淡适中外,香嫩是其特色。姐说:烧起来很简单,葱、姜、酒、糖、酱油,水要多一点(保证其烧开后,在文火中能烧一个小时以上,不至烧干烧焦),待好快,浇上点麻油即可。我对自己说:“实践,实现这些看、听得来的经验之谈,使儿子吃得开心,保证他能茁壮成长。
我还想到一点:儿子正牙牙学语。一般的闲话,他自会听、学的。而我则该教他些文学语言,首先想到的是唐诗、宋词,但目前形势,这些涉及封、资、修,不适时令吧,那就教他唱歌,唱东方红、歌唱祖国、社会主义好等这些革命歌曲。又去厂里利用细纹唱片片套的边角料(那是纸版)剪了个圆片,中间戳个孔,拿回家串根自来火梗,在光滑的桌面旋转给他看,立时引起棘儿兴趣,他也要转,这不可能一学就会,阿芳也不是一下子就会转,岳父看着高兴,我们家的响动,立即引来了徐紫云、紫霞他们兄妹四人,对面弄堂的赵小毛等,大家来试转,其中一下子能转的没有。这样我们家很是热闹,孩子们很开心,棘儿与他们抢着转那纸片,居然有次被他转了起来,大家拍手,他也高兴。于是我又引导孩子们唱歌,孩子们唱歌是个个放开喉咙唱,大家高兴、热闹,棘儿听着,大家热闹一会,紫霞就抱着棘儿:“长虹,也来唱:东方红,唱东—方—红。”棘儿跟着学了,大家拍手。岳父对我说:“有趣。”在岳父家,人不少,却从没有这样的热闹,兴头十足、兴致勃勃的。九月卅日晚上,对门的漆玉华回家看到此情此景,她对我说:“爷叔,侬真有办法。”“什么办法?”“这不是寓教于乐吗。”“我只是与他们玩玩,你说得好了。”但我心里却想:养不教,父子过啊。对漆玉华更有好感,她能理解我。而她也走进我家来,挥了下手,头点眼笑地指挥起大家唱歌。有指挥与无指挥就不一样,不再比声高而协调到节拍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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