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
来到内蒙有一阵子了，客居生活还算适意，吃喝没见什么不习惯，每晚安枕，只是白天不怎么出门，夜里歇的也早。也非人身受了什么拘束，只是些小家子气的怯生心理，身边没有熟识的朋友，出出入入都少了三分底气，也就不耐烦四下转转。既是终日龟缩，啤酒就不小心喝多了，每天都是五六罐的样子，就当日常饮水了。然而啤酒当真越喝越不好喝，即使网上订了一贯喜爱的牌子，也越喝越觉沁凉苦涩。
内蒙的冬天也供应暖气，然而不知为何总比不上北京的熨热。夜里盖着厚厚的被子，倚在床头看书时，总觉得拿书的手仿佛永远也热不起来。这般情形下，很快，罐装的啤酒竟要先用热水烫暖才入得口，可惜虽暖了胃肠，却让口舌抱憾，它到底抵不过黄酒的底蕴，禁不起沸腾。温热的黄酒，质感带着密度，如温泉一眼，能一路把活泼泼的泉水撒到肝肠里，浑身都觉得春日一般暖。温热的啤酒，却不改骨子的单薄，在寒夜里无药可救，苦涩滋味能一路浇到心里去。
也许真是想念了。想念在北京逍遥的日子，想念隔三差五一起鬼混的朋友们，竟也开始后悔一气之下避到内蒙来，于是我近几日一直盘算着启程回京去。要回去，回到我的热闹世界去，那里有家人、朋友等着我，那里有明汪汪的成壶黄酒等着我，甘甜的酒液都浸泡在鲜果的香气里，带着融融暖意等着我。
我要立时回到京城去，拽上所有要好的朋友，一齐钻进挂着灯笼的南京大排档里，我们要齐刷刷站成一排，堵着所有的去路，一齐昂着头去瞧酒幌一样张挂着的明亮灯笼上的字，七嘴八舌谈论要点什么小菜，要点满整张桌子才罢休。于是整个大排档都被我们惊动了，看我们一群土匪模样儿的张扬小青年占据所有人的目光，用横冲直撞的姿态去霸占一大张桌子，占领、坐满、挥舞着筷子等着上菜，还要叫嚣着“上酒！上好酒……”！作为有权力被宴请的人，我要狠狠盯着上桌的酒是绍兴还是金华，是香雪还是花雕，反正这顿接风一定不是我买单。
一定会有人记得替我去点一盘埋着厚厚蒜蓉的河虾，作为除了烤鱼什么鱼都不爱吃的人，我身体内的钙和卵磷脂全靠虾来补充。我得怀着憧憬去咀嚼虾肉，也不放过虾壳，舌头榨尽壳子里的所有汁水，把两三只看起来大只又饱满的虾连皮带尾咽下肚，然后再心满意足端着杯子去逡巡桌上的其他碗碟。我是个讲理的酒鬼，两三只虾就足够我明天再长高两三厘米的了，剩下的虾还是留给桌上的好朋友们瓜分。
一定会有人点糯米藕，甜甜软软、绵绵糯糯。藕香已被糖水泡出宛若实质的甜香，粉粉的，一闻就能感受到入口即化的轻佻；藕心里密密塞着的糯米则几乎失去了颗粒感，变成浑然一体的胶质，入口就让舌尖卷住一点黏稠，却不黏牙，俨然是体会了莲藕的几分心意，纵然表现得怎样热情轻佻，骨子里却爽朗过人，有一身靡软却秀致的风骨。这天生带着胭脂的品格，自是上好的下酒点心，就像美人与酒的关系，美色可以下酒。
人多了，看点菜都能看出路数。比如一份五花的江米扣肉，比如一份带着肉皮的肘子肉，就准是桌子上最土豪的家伙点的，身上准带着金件或者串珠，不在脖子上就在腕上。类似这样山野气息、充满农家乐味道的好菜，惯来都是兄弟相约偷偷私下吃，在大伙聚餐之时…少见。惯因为大家都爱个顶个的装作骚包的样子，只捡什么糯米藕、苏式熏鱼、大煮干丝之类的有品菜来点。会点扣肉、肘子肉的伙计，全都不避讳认“俗”。其实，认“俗”能怎么样呢？甭管筷子上是肘子肉，还是中华鲟，杯子里的酒还是那样盈盈一抹微黄，我们还是我们，大家还是蹲在大排档里酝酿酒意，只怪执念作祟。所以，每每那个点肘子肉点进大家心坎里的哥们儿，一定会是席上被敬酒最多次的人，没别的，酒桌上的实在人就是受敬重。
只有一样，大家一定会达成共识的，就是天王烤鸭包。用烤鸭肉制成的小笼包,是南京大排档的独创，只看馅料就看得出南京人对鸭馔的执念，从盐水鸭、烤鸭到鸭血粉丝汤，就连小笼包也打上嘎嘎嘎的鸭鸣才叫过瘾。倒是便宜了我们这些除了吃就是喝得胖子，摸摸肚皮全充满了对烤鸭包的不怀好意，一个人独吞一屉只能赞句客气，要一人独吞两屉才叫做满意。上好的席面，有了天王烤鸭包坐镇主食，才算彻彻底底的丰盛至美，正是点睛那一笔。
有些尊重烤鸭包的酒客，可以直接用烤鸭包就酒，当菜去瞧它，才是极度的推崇。如我辈以“挑食”为由，整日三心二意求着桌面花团锦簇的食客，都不是烤鸭包的知音人。一个小小包子，连馅带汤汁，标准45克，馅是上好的鸭脯和鸭腿的肉和皮，切碎至末，配上些许的猪肉增加软滑。高高的封口把烤鸭卤汁都封在包子皮内，咬上一口得先喝汤后吃肉，最后把皮吸溜掉，多么严谨的步骤。像我这种一口一个拿来当饭吃的粗人，其实都把它们活活糟蹋了。
然而我辈粗人也并非不通风雅。只是喜爱盯着诸多的盘碟享受盛宴的快感，自觉如此奢侈腐化的即视感更助长酒兴。能顶着漫天灯笼，坐在南京大排档里聚会扯淡的我们，再俗能俗到哪里去呢？窃喜诸苏扬菜肴大名皆在头上，顶好的镇店之菜都在桌前，好酒杯里，好味道舌尖上…如是，眼睛发亮，“灼灼如小贼矣”的我们，于闲谈慢食之中，饮得满口满腹的暖意融融，春天就穿过寒冬的距离落入我们的心怀里。这时候，倘有评弹三两声拨响，我们便不由得齐齐微笑，摇头晃脑的恨不能化身那唱词先生才好，小曲蜿蜒几声，字字是多情。
美食之美，在于珍爱回味；美酒之美，在于解放胸臆。食与酒，因为情怀更重。就像诗篇，颂念多了，意味更深沉耐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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