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姑娘
短篇小说
叶子十八,像巴掌大的南瓜叶片儿样鲜嫩,像拳头大的南瓜花瓣样娇艳。今天的叶子就格外鲜嫩娇艳了,叶子做了新姑娘。南瓜垸好热闹,新姑娘,吃麻糖,麻糖贵,跟牛睡,牛打个屁,新姑娘不过意……屋前屋后的伢们扯起喉咙唱。叶子听在心里,笑在脸上,今晚秧子要是真的在床上打个屁……念着想着,叶子的脸一片绯红。
哇的哇的呜,呜的呜的哇,喇叭响起来了,还有噼噼啪啪的炮竹声,从张公堤那边传来的。迎亲的人马来了,估摸着下了良金店铺旁边那条斜坡路,那路好陡,花轿好走吧。叶子忽然有点怕,连忙扑进娘怀里。娘紧紧地搂着叶子,喃喃地说,儿啊,大喜哩,莫怕,铜厂就几脚路,想娘了就回来看看。叶子点头,一边跟娘抹眼泪。
轰!轰轰!……第一声响,是深塘那边。第二声响,像是东头。第三声响,山摇地动……叶子睁开眼睛的时候,茅屋成了一堆木棍子竹篙子破板子。远处,火光冲天。屋前的空地上,红彤彤的花轿四脚朝天,秧子仰在地上,眼瞪着,嘴咧着,新郎的大红袍子不见了,肚子上一个碗口大的黑洞,血肉模糊。塘边,树下,路上,横七竖八倒了好多人,有呻吟的声音,有人走动叫喊的声音,有警报凄惨悠长的声音……叶子头一歪,又闭上了眼睛。
得亏秦老七,先敷跌打损伤的金创药,再配草药,后用补药。叶子在阎王殿里打了个滚又回来了。叶子恨死了日本人。叶子再不是从前那个水灵灵的叶子了,一条伤疤从嘴角扯到耳朵根,左边的眼皮像叠了几层锅巴,那不光是丑,是瘆人,这模样走在路上,人见人怕。叶子没有亲人了,秧子走了,娘也走了,叶子把秧子葬在河堤边,再把娘葬在老家的刁叉湖边,陪着娘,没有回南瓜垸。
日本人丢了几回炸弹以后就攻进了汉口,宗关老街上扎了皇军。张公堤上起了个乡公所,几个戴了烧饼帽子扎了裹腿的枪兵守在门口。有路人过来,枪兵把枪栓一拉就上去盘查,说是额头湾那边闹新四军,不查不行。有时皇军来,枪兵就呼啦一下站起来,大喊一声“嘿!”弓腰曲背,毕恭毕敬。后来,日本人在南瓜垸通河边的路上设了道卡子,到河堤那边去就得过卡,守卡的日本兵要看“派司”,过卡的人得点头哈腰,还得大喊一声“嘿!”要不,日本兵就哇啦哇啦的叫,说你不是良民。
日本人来了。早上,太阳从深塘那边的杨树杪子上爬起来,晚上,日头从张公堤远处的土坎子上掉下去,南瓜垸的人日落而息日出而作,好像跟以往一样的吃喝拉撒。其实变化悄然,早晚喜欢端了碗在小巷里咵天的男将少了,午饭后聚在良金店里纳鞋底做针线活的堂客们也没有了,大姑娘小媳妇更是不见了踪迹,太阳还没落土,各家各户都闭了窗顶了门。如今的南瓜垸死气沉沉。
南瓜垸死气沉沉的时候,叶子回来了。深塘南边的林子里,有间茅屋,是早年叶子她爹用来存放柴火杂物用的,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叶子住下来后,深居简出,极少与南瓜垸的乡亲们往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怎么好抛头露面呢。叹念这伢造孽,塘北边的人有时也去看看,叶子的小茅屋干干净净的,几亩瓜地齐齐整整,还真有点过日子的模样。瓜地后面很荒凉,杂草丛生,叶子开了一条小路,穿过一片杂木林,一直通向河堤,堤下有秧子的新坟。南瓜垸的人都说,叶子心里割舍不下秧子,是个有情有义的妹子。
有一天,天气沉闷,南瓜垸里弥漫着一股臭气。秦老七是闻鸡起舞练功的人,起得早,一出门就闻到了这股气味,好像是从深塘那边飘过来的。翻了塘?死了鱼?秦老七抹着额头上的细汗,慢慢走近塘沿。风平浪静,塘水如镜,没见有死鱼呀,怎么臭气熏天呢?忽然,秦老七的眼睛直了,半张着的嘴都合不拢来了。天哪,那几张荷叶缝里不是飘着个人么?土黄色的衣服,棕黑色的皮带,日本兵!
乡公所的枪兵来了,皇军来了,良金的店门口还湾了几辆吉普车。人捞起来了,烂得像臭豆腐,据说额头正中有个窟眼,枪打的。人拖走了,不久就来了一卡车日本兵,总有四五十人吧,蹦下车就疯了似的冲下张公堤。南瓜垸顿时鸡飞狗跳,噼噼啪啪的枪声,叽里咕噜的吼声,咚咚咚的砸门砸窗声,堂客们和伢们的哭喊声,南瓜垸百来间房子被翻了个底朝天。走的时候,日本人还放了一把火,捆走了十几个男将。十多天后,乡公所那边传出话来,皇军说这些人良心的坏了,统统的私通新四军,得拿钱换人。后来,按人头每人交了五十块现洋才放人。
一晃到了秋天。也是一大早,临塘住的雷嫂在塘边洗衣服,秋风阵阵,细浪滚滚,水面一大坨黄糊糊的东西慢慢飘来,是条大鱼浮了头?雷嫂直起腰看了一眼,哎呀我的妈吔,是个死尸。雷嫂吓得忙锤都掉塘里去了,大叫着跑进了屋。
又是一个日本兵,又是眉心里一个窟眼,又是一枪就送这日本人见了阎王。泡成死猪样的日本兵拖走后,乡公所的枪兵来晃了一下,却不见日本人的影子。日本人没有来,南瓜垸的人还是心惊胆战,年轻的女人跑乡下去了,门前屋后也不见打陀螺滚铁圈的伢们,连深塘边弄鱼的人都少了许多。倒是多了些收荒货的,做糖人的,卖杂货的贩子在南瓜垸的小路上走动。南瓜垸的人在惶恐不安中渡着日子。
这天早晨,太阳还没爬上杨树尖,心里不安的秦老七就放了练功的伢们,草草收了场子,回屋里抹了把汗,换了身衣服,上堤进了良金的铺子。
雷小山在嚼油绞,方皮匠端了一碗豆腐脑,北庭正用巴掌抹嘴巴。秦老七要了个夹面窝,一碗米酒,挨着北庭坐下来。方皮匠端着碗凑拢来了,问秦老七,昨天夜里的事晓得么?
打枪唦,秦老七说,好像是河堤那边,炸豆样的,还丢了几个手榴弹,么回事?方皮匠说,叫良金跟你讲,他说得清楚些。
良金正送米酒面窝来,瞄一眼门口,小声说,新四军跟日本人干上了,打了大半夜哩,日本人越打人越多,新四军越打人越少,最后抵挡不住了,跳进划子里,往汉阳那边跑了,还掉下几袋子盐几箱子药,可惜了。
唉,没有谋划好,方皮匠说,运盐运药怎么能惊动日本人呢?
良金又看了看门口,压低喉咙说,南瓜垸有日本人的探子,晓得啵。
可能,秦老七叹了口气,说,新四军还没有成气候,打不赢日本人。良金不那样看,说,新四军会打仗,天麻麻亮的时候,堤上过来的日本人抬了四具死尸,我亲眼得见,都是皇军。
北庭桌子一拍,说,那就好,死光了才好。秦老七仰起颈子把一碗米酒喝光了,应道,看来新四军里头有人才。
雷小山说,这些时到处都在谈新四军,这新四军都是些么样的人,见识见识才好。良金笑起来了,么样的人?都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啊,还跟你们说个事,听说我们南瓜垸就藏着新四军,平常人看不出来罢了。
秦老七不信,鬼话,南瓜垸数得出来就那些人,你看哪个像新四军?
正说着话,警报忽然响起来了,不一会功夫,张公堤上风驰电掣地冲过来一辆卡车,一车的日本兵,车到那斜坡路边一个急刹,日本兵纷纷跳下车,风急火急朝深塘那边跑去。良金赶忙关了店门。
完了!雷小山胯子一拍,突然站起来,说,我得回去。
北庭说,不能走,你这不是送肉上砧板?
雷小山吼起来了,堂客在南瓜地里,我能不去?雷小山拉开门,风一样奔南瓜地冲去。此时深塘那边已响起了枪声。
雷嫂搂着一抱草走到地头,有点累了,又热,褂子汗湿了,贴了胸背。她把草码到早已堆起的垛上,伸直腰,抓住袖子抹额头上的汗,忽然听见了枪响。日本人来了?刚想着,沿塘的小路上跑过来两个人,好快,听得见咚咚的脚步声了,哎呀,真的是两个端着大枪的皇军!雷嫂慌了,得跑,快些跑,跑那边杨树林里去,躲叶子那小屋里去,屋后头那条小路通到坟茔子里,还可以往河里跑,万一逼急了,扑河。雷嫂拼了命朝树林奔去。雷嫂哪里跑得赢日本兵呢,刚进树林子,就被两个日本兵一前一后给夹住了。雷嫂胯子发软,心怦怦乱跳。
花姑娘!花姑娘的有!站在前面的日本兵大叫着,哗一下就撕开了雷嫂的褂子。雷嫂哇的一声大叫,赶紧捂住了胸口。后面的日本兵大笑,一把搂住了雷嫂的后腰。雷嫂的裤子被扒下来了,雷嫂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前面那个日本兵放下枪,火急急解着裤带,后面那个日本兵把雷嫂按倒在草地上,不停地大叫花姑娘。突然,塘边的小路上,一个举着杀猪刀的汉子大声喊叫着狂奔而来,日本兵放开了雷嫂,抬手就是一枪,那汉子应声扑进了南瓜地里。
小山!小山—雷嫂呼唤着,她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她的男人,是来搭救她的啊,雷嫂呼天唤地,刚跑出两步,一枪托子砸下来了,雷嫂当即瘫倒在地……那个褪了裤子的日本兵刚刚跑到雷嫂身前,砰,一声枪响,日本兵轰然倒在了地下,横抓着枪托的日本兵猛一回头,一个蒙面人的手枪正指着他的脑门,八格—日本兵咬牙切齿朝蒙面人扑去。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雷嫂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了小山,眼泪猛一下涌出来,哽咽着说,你没事吧?
膀子伤了,没伤着骨头,不怕,小山说,是叶子救的我们。雷嫂这才晓得这是在叶子的小屋里。
叶子正朝枪里压子弹,说,南瓜垸不能呆了,我得走,你们也得走,我走了以后,要没有大的动静,你们再走,到河边去,先躲一躲,等天黑,到转钟时,到铜厂那边滩上的林子里找我,那里有船。
叶子把枪朝腰间一扎,出了门,飞快地隠进了林间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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