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
一
“那个人样子好怪呀！”
“我也看到了，他好像条狗啊！”
上大学之后，我才有自己的第一部手机，上面那两句《大话西游》里的台词，是手机的来电音。唯一的来电音，被我用了四年。
那天，来电音又响的时候，我在倒热水。暖水瓶的把松了，我也是在准备接电话的时候才知道。水瓶在地上爆炸，蒸腾的水汽扑面而来瞬间覆盖住我的眼镜片。我疑心自己被烫伤而不觉，迅速摘下眼镜检查“伤势”。左腿自脚踝往上裤子湿了大片，用手摸去却只是温和。外面零下十三度，屋里不消说空调暖气片，连个电热扇都没有。若不是同外面又一墙之隔，我担心自己早就蜷缩在被窝里，成了冻死鬼。
手机显示的是陌生的号码，不对，有那么一点印象，应该不只一次给我打过，大概又是保险公司之类的。我挂掉电话，还没来得及收拾散落一地的暖壶胆的碎片，母亲便怒气冲冲地推门进来。她穿着军大衣，脚上的蓝色塑料靴上还沾着几块黄白的雪渍，大概是在清扫院里昨夜留下的积雪时听见暖壶“爆炸”的声音，才急匆匆地进屋查看情况。
我使出自己惯用的伎俩，指着脚下一堆银闪闪的碎片，无辜地说：“谁知道怎么回事，自己爆的！”
母亲剜了我一眼，却并没有生气，连那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的，我从小就知道配合她的假生气，也大概能猜到她接下来要跟我说的话：臭小子，一回家净给我添麻烦！
我很乖巧地表示自己会立马打扫干净，母亲却已经把那双靴筒冒着热气的靴子脱了下来，换上棉拖，指挥我说：“去外面，把扫帚拿屋里来！”
我按吩咐照做，母亲却嫌我碍事，叫我去自己房里看书。她总以为我还是个孩子，什么都分担不了。有时候，我也会这么觉得，会因此自责万分。我已经二十三，却几乎仍一无所有，厚着脸皮在啃老。
今年大四，六月就毕业。大学上了四年，装了一肚子乌烟瘴气，纸醉金迷，所懂的些皮毛，连份像样子的工作都应付不了。毕业既失业，母亲所期待着的我的出人头地，不知道在未来的什么地方飘荡着。
大概是我脸上的忧郁太明显了，被母亲发现，她轻轻踢了我一脚，问我：“咋了，儿子，有心事？”
“没事！”
我不想让她担心，脑中也立刻迸出一大堆理由，回答她说：“这不过两天又有同学聚会，也没几个熟的，实在不想去，净花冤枉钱！”
我刚说完，母亲又踹了我一脚，说：“你哥臭小子，聚会能花几个钱，你娘想要个同学还没有呢！”
“知道啦，去就是！”我说，母亲又数落了我几句，便去忙碌了。
同学聚会的事，我还真没骗她。刚过完年没出正月，聚会就来了两场。小学初中高中，我疑心自己什么时候有那么多同学。一个桌上，脸熟叫不上名字的属正常，还有些脸不熟，却似乎记得这么个名字，却有些人从头到脚完全是陌生人。我们这一代似乎把同窗之谊看得太重了，偏偏这同窗之谊大都虚伪。曾经的趣闻轶事在饭桌上被提起，混着酒肉菜被吃进肚子里，最后不过变成屎尿屁。大概是我的心态变了吧，总之，这样的聚会以后还是不去为妙。
我总要有不去聚会的借口才行，可我偏偏又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我想要敷衍或者是欺骗别人，首先要骗过自己。而欺骗自己是很过分的一件事情，还会带来很糟糕的后果 。
就在我犯愁的时候，来电音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号码。大概这个号码真的打来太多次了，我竟然会觉得它曾经似乎很重要。
“喂？哪位？”我接了电话，静等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 。
“喂，陈辰……”电话那头一阵静默，“是我，王晓芸……”
……
我忘了在过去的的一分钟自己在想些什么，本来，也不知该想些什么的
“哦！晓芸，好久，好久没通电话了……”
二
怪不得这个号码会这么熟悉，本来在那段时间，这十一个数字是被我烂熟于心的。至于这个号码的主人，王晓芸，她是我的初恋女友。现在看来她或许是个念旧的人，这么多年了，还没有换号。
总之，这个电话来的有点突然。我记得自己曾经很期待这个电话。可是，时间太久了，久到忘了期待。
我平复了心情，想好了接下来要说的句子：“晓芸，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话出口后，我才觉得自己的措辞不慎恰当。我不该用“怎么会”，仿佛她不该知道我的电话一样，也许是我过于敏感吧！我本想再说一些温和的话弥补我的语气，王晓芸在这个时候开口 ：“我问以前的同学要的，这么突然打给你，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我忙说。
她语气平和自然，声音也没变。
“突然打给你，是有事要告诉你。”她说到这，停顿了一下，似在留给我时间猜测他要说的事。我耐心听着，她似乎叹了口气，用极小却又让我能刚好听见的声音说：“我要结婚了，你能来吗？”
“能来！”我立马说 ，这的确是不应该考虑的事情。事实上，我只是机械地回答，并没有投入哪怕一丝一毫的思绪去考虑。
她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欢快了些，说：“太好了，回头我叫大汾把喜帖给你，不用你随礼！”
大汾是我们的同学，也是她的远亲，按辈分要叫她姑。上中学那会，我老逼他叫我姑父。
挂上电话之后，房间里又安静的只剩下我的呼吸声了。从门缝窗缝钻进来的冷空气，又仿佛连着最后的声音都要冻结。
她要结婚了，我并没有感慨，只觉得她比我幸福就好。也许是这几年我的生活太糟糕了吧，又突然得到她的消息，心里生出一种特别的滋味。
母亲也许出门了，院里听不见她的动静。我躺倒在床上，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破了的沙漏。所有的重量都倾泻在外面，以至于丢了下一秒的重心。而那只孤单的外壳，也陷入深深的回忆里，不能自拔了！
关于那年夏天的回忆，总有一段此起彼伏的蝉鸣。那声音在愈发暗淡的回忆里愈发猖獗，渐渐的，已经如耳鸣般难以控制且令人厌恶。所以，每次回忆都让我烦躁。
我知道，蝉疯狂的鸣叫是在哭诉夏天的炎热，也正因为天热，王晓芸每次午睡醒来，额头和两鬓都会沾着大片晶莹的汗珠。我十分荣幸自己那年夏天的每个正午都能和她睡在一起，这听起来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而事实上，因为学校不准学生中午回宿舍，供我们午睡的，只有一张课桌。而我，碰巧是她的同桌而已。
我至今仍记得她每次醒来的第一句话：妈的，热死老娘了！
是的，她那时可算不上一个文静的女孩。而我，却是个胆小懦弱的乖孩子。
和她同桌的时候，我每一天都不得安宁。 她说我站起来像一根电线杆，尤其是课上起立回答问题时，她简直能感觉到缠绕在我身上的电流。和她面对面说话时，她说不敢看我的脸，说我的虎牙长得像吸血鬼的獠牙，她甚至疑心我的牙里是不是有血槽。就连我的声音，也逃不脱她的指责，按她的比喻，我的声音就像是北京烤鸭被拔毛时痛苦的呼号，而我唱的歌，在新闻联播上放一放，能要了全国老头老太太的命！
我向来自诩歌声动人，就这一点，时常同她争论，争论到高潮时，便会极热情地献唱一首。当然，这时候我会唱得尤其难听，连自己都听之欲吐。唱得尽兴时，不免手舞足蹈。然而，太嚣张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结果是，我在一次表演时嚣张到没听见上课铃声，被班主任“李秃”抓了现行。“李秃”当时以凶悍闻名全校，他扇了我一巴掌，问我那么激动唱给听。我的脸被那一巴掌打的火辣辣的疼，整个人也是怕的发抖。我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同桌的王晓芸。
他叫王晓芸也站起来，我当时低着头，没看到他对我的表情，据同学讲是一副让人极恶心的阴险小人幸灾乐祸的模样。而他接着就说：“这么爱唱歌，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王晓芸唱一首，唱得难听我还扇你！”
当时大概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在我身上，我慌了神，却又不敢不唱。我偷偷瞄了王晓芸一眼，她脸颊羞得通红，蓬松的刘海遮住了那对一紧张就变得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为何，在那种处境下，我竟觉得王晓芸出奇的漂亮，忍不住想多看两眼。而此时，我唯一能想到的歌，也是她给我的灵感：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
昨夜你写的日记
印象中，那一刻教室里特别安静，仿佛都在期待我的下一句。我也觉得自己唱得颇为好听，心情也放松许多，只是顿了顿，便用沙哑的声音，继续唱了下去：
明天你是否还惦记
曾经那爱哭的你
老师们都已想不起
猜不出问题的你
我也是偶然翻相片
才想起同桌的你
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
谁安慰爱哭的你
谁把你的长发盘起
谁给你做的嫁衣
……
不可思议的是，“李秃”竟然安静地听我唱完整首歌。而在教室后排爆发了一阵掌声之后，他大发慈悲般，只是将我和王晓芸撵到了教室外面。
三
几只蝉栖息在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上，为了求偶疯狂地鸣叫。树的凉荫下坐着两个逃课生，他们嘴里叼着烟，时不时忘向我们，然后露出满意的幸灾乐祸的笑容。而我和王晓芸正站在正午炽热的日头下，她不时用手给自己扇风，却一直不理我，是在埋怨我把她给供了出来。我也是在那时候才开始觉得，自己该有些男子气概才好。
“我有个解暑的方法！”我说，想找一个跟她道歉的机会。
“什么？”
她瞥了我一眼，还是在赌气，对我爱理不理。
“你看着我，我教你！”我凑到她跟前，学着我家大黄的样子，把舌头伸出来，大口的吸气呼气。
“切！”她把我推到一边，看起来怒气冲冲，嘴角的梨涡却偷偷绽放出浓浓的笑意。
“我才不要学你，像条狗一样！”她接着说。
“嘿嘿，像吧，我就是学的我家大黄嘛！”我笑呵呵地说。
“你这人，怎么那么笨！”她鄙视地白了我一眼，是同我争论时常有的表情。她通常用一个简单的表情或者动作就能表明自己的态度。比如她同班里她极其厌恶的女生吵架时，她全程只竖着一根中指，一个脏词都懒得用。
看她怒气全消，我也松了口气，傻笑了一通，又问她：“对了，王晓芸，你有没有觉得你刚刚说的一句话很熟悉？”
“哪一句？“
“就是那句，说我像条狗一样。”
“哈哈哈！”
她笑得花枝乱颤，额头和脸颊又渗出大片晶莹的汗珠。
“是不是大家都觉得你像条狗？”她憋住笑意，问我，看向我的眼神就像一只黑眼睛的兔子盯着他的胡萝卜。
“不是，你想想，你记不记得转世的至尊宝也对紫霞仙子这么说过?”
“嗯，记得！”她点点头，说。上学期我还问她借了《大话西游》的碟子，偷偷地用家里的VCD看了两遍。
“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就是至尊宝，而你，正是紫霞仙子。五百年前，我们纷纷跌落凡间，几世投胎，我终于找回了当年的记忆。你没记起来，我不怪你，紫霞……”
她听我说完，打了个哈欠，掐了我一下，说：“就喜欢听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紫霞，你听我说……”
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我打住，然后满不在乎地说：“我怎么可能一个劲要你这样的家伙亲我！”
《大话西游》里确实有这么一个桥段，紫霞要转世的至尊宝亲她才肯相信他是真的不爱她。
她也是在话出口之后才觉得不合适，我俩都尴尬地沉默了一会，一股暧昧的气息开始在四周几立方米的空间酝酿。
替我们打破尴尬的是法国梧桐下坐着的两个逃课生，他们扔掉抽剩的烟头，冲着我们班门口大喊：“李秃子，你们班同学在门口搞对象了你也不出来管管！”
李秃闻声破门而出，那两个家伙早已逃之夭夭，他便瞪了我们一眼，怒气冲冲地说：“给我站好了，别动！”
事情在后来的发展出乎了我的预料，同学之间开始流传有关我和王晓芸的流言 。谣言版本多样却如出一辙：陈辰和王晓芸好上了！我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为谣言终将止于智者，时间一久这事也就过去了。王晓芸更是不在乎，她的绯闻男友何止我一个。
可是，一个月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和王晓芸在交往。我觉得有必要和她在同学面前澄清一下，于是在一天傍晚给她写了张纸条：
班里关于咱俩的谣言你都知道吧！
她拿起纸条，看了一眼，就又还给我，然后冲着我，无辜的摇了摇头。
我十分纳闷，便从笔记本上撕下一整张纸，写上：
怎么不知道？大家都说咱们俩是男女朋友！
她看了我一眼，在纸上写道：然后呢？
我：你不觉得咱们得澄清一下？
她：你觉得很吃亏？
我：不是，毕竟咱俩也不可能……总该说清楚好吧！
她：什么不可能？你不可能喜欢我？
我这时才发现她的回答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没多想就给了个斩钉截铁的答案：对！
她想了一会，清澈的眼神并没有透露出多少情绪，而后，她在纸上写道：你不用管了，我来澄清！
她澄清的方式令人咋舌，在第二天的课间休息时，一个身着破洞牛仔服，染着黄发的不良少年走进我们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吻了她的额头。
而后，我莫名其妙的成为众矢之的。大家纷纷指责我：陈辰，你怎么能让那个王八蛋亲王晓芸！
我费尽心思，解释了数遍才还自己清白。
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我稀里糊涂地同她表白，她也一定是同意了，有吻为证。
当时我问她，你怎么能让那个不良少年吻你，难道你真的喜欢他？她回答我说，就是因为不喜欢才敢吻，就像紫霞仙子和至尊宝，不敢吻才是真喜欢。
我气呼呼地说：“那是电影，跟现实不一样！”
她反问：“怎么不一样？”
“那我不喜欢你，也能吻你吗？”我盯着她，语气咄咄逼人。
“能呀，只要你敢！”她毫不畏惧地同我对视。
我有一次在同她的争论中落败，只不过这一次尤其失落。好像我所有的秘密都包裹在一层薄薄的油纸里，很容易被人揭穿。
我挪开视线，不再同她对视，怕她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什么。我真的懦弱，这一次一如既往。
“你不敢吻？”她又问我，不屑的语气像是对我的挑衅。
我没说话，只感觉心中有一团火，快要喷出来。
“你是不是喜……”
我没等她说完就吻了下去，而且是嘴唇不是额头。我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同样被吓一跳的还有王晓芸以及教室里的其他二十几位同学。
“怎么样！我吻了你！而且，我还喜欢你！”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说的这么理直气壮，每次回想起来都活忍不住笑。就好像小孩子偷喝了爸爸的白酒还要同他理论一番，幼稚可爱，让人舍不得责怪。
我知道，那样的表白不会再有。不再有单纯的我和她，也丢了那个单纯的夏天。
四
至于那通电话，我记得似乎在等她打给我，虽然忘掉了具体的原因，但没想到再次等到竟是得到她要结婚的消息。回忆是会让人很尴尬的东西，因为一些过去早就在时间里暗淡、褪色，甚至逃匿。
第二天一早大汾就把喜帖送了过来，几年没见，他头发竟然少了许多。我克制住观察他头顶的欲望，又刻意在谈话里加了些客套话。这些年的待人处事让我明白一些道理，对所有亲人以外的人，保留互相尊敬的距离。
大汾走的时候还特意同我握手，我微笑着同他告别，心里却仍有些失落。少年时的单纯，终究是回不去了。
王晓芸的婚期在两周后，也许变得暖和一些。她和我同岁，二十三了，是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只是 我还没做好任何准备。我有时候还会天真的以为，我和她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母亲还记得王晓芸，她说王晓芸是个很特别的女孩。有多特别呢？以至于我和她的恋情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
她的婚期我如约而至，没有准备特别的礼物，礼金也仅仅是我力所能及。我甚至没有准备一分特别的心情，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和浪漫，至少让我又一分醋意也好。可是，毕竟太久了！与她相关的情绪早在时间里被磨灭干净，还提那些无聊的曾经干什么！
新郎很帅气，西装笔挺，满面红光。喜娘穿着旗袍，披着红盖头，看不到她的脸，不知道她的情绪，也想象不到。我记得她说过，结婚那天要穿着拖着长长裙尾的白色婚纱，还要在古典的西方教堂里，不知道她会不会失望。
我还答应她来着，说要让她穿着最漂亮的婚纱嫁给我。当然，那都是过去式了。我们在错误的时间相遇恋爱，许下的承诺自然是不成立的。我现在在以一种非常中立的口吻在叙述我和她曾经的故事，而且，若不是她邀请我参加她扥婚礼，这些故事或许永远不会被提起。
入酒席时，我被安排和老同学一桌，倒都是曾经要好的朋友。不过，看着曾经熟悉的那一张张脸做着陌生、虚荣的表情，听着那曾经熟悉的声音做着虚伪、势利的交谈，我才发觉怀旧的情绪在这样的场合多么的可笑。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成功”和“地位”两个词，仿佛“失败”和“困窘”是本不该有的。大概唯一的失败者只有我了，又或许是我太顽固，我应该学着像他们一样……
新郎新娘来敬酒的时候我才刚看到她，来不及寒暄，只说了些祝福的话。她看起来既成熟又漂亮，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我只吃了几口菜，强笑着聊了几句便再也待不下去了。我点了根烟，躲到外面，脑袋里乱糟糟，不知该想些什么好，却又十分烦躁。这种烦躁大概是失败者的常态，羡慕别人的成功而又自以为是地鄙薄他们成功的方式。
新郎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那根烟已经被我掐灭扔到了垃圾桶里。他同我打招呼，笑得很温和。
“陈辰？”
我没料到他会同我搭话，却并不奇怪他知道我的名字，王晓芸一定跟他提起过我。
“嗯！”我微笑着点点头，接着说：“新婚快乐呀，新郎官！”
“谢谢！”
他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我，我说刚抽过回绝了他。他点了根烟，站在我旁边，突然变得很深沉。
“晓芸说你唱歌很好听。”他说，嘴里突出一个淡淡的烟圈。
“呃……没，都是瞎唱！”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看他的表情，似乎是来者不善。我不由得苦笑，现在是现任老公再找前男友清算吗？
“你别误会，我就是想跟你聊聊！”他似乎读出了我的心思，说这句话的时的语气很诚恳。
“好，说吧，聊什么？”
……
在接下里的十分钟，我在他的咄咄逼问中显得极其局促。我不明白，他是以什么样的身份问我，而我又该有以哪种身份回答。
——你们那时，十六岁吧！
——你都不奇怪吗？她的手机号一直没换。
——她一直在等你打过来，即便现在已经久到让人我忘了等你电话原因！
——我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你，如果那时你像她那么任性，或许不会有我和她相遇的机会。
我不记得是怎样同他对话，况且无论怎样的回答都没有意义。显然我的记忆出现了很多偏差和漏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这会让人以为我是在逃避一些东西，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也想知道自己在逃避些什么。
再回到酒席的时候，很多同学已经喝得面红耳赤。看到我进来，他们像是找到了兴奋点，几个人扑过来把我按到座位上。大汾拍了拍桌子示意肃静，他醉醺醺地搂着我，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叫了我一声“姑父”。
“大汾，你醉了，赶紧回家睡觉，别闹腾了！”
我劝他说，有些不知所措。我想起身离开，奈何几人实在有劲，想动弹都难。
“我陈辰大姑父唱歌特别好听，当年给我姑唱得那什么来着，嗯……我想想，对，《同桌的你》，特好听！”大姑父，今天你大喜的日子，怎么能不唱！”
大汾的确喝高了，他嗓门很高，酒席上的所有人都被他吸引。看别人出洋相向来是国人最大的乐趣，而我，则无辜地被波及。
“我姑呢？把我姑叫来！姑父要唱情歌了，她跑到哪里去了！”
我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这样的场合遭遇如此的尴尬，上一次还是在一年前，二十二岁的我在大学课堂上，像个傻子一样被骂得狗血淋头。
最后是男方家人出面把我解救出来，大汾被塞进出租车里拉回了家，几个半醉半醒的也知趣离开。婚宴还在进行，我被暂时安顿在新房的客厅里，新郎嘱咐我在耐心地等一会。
他只让我等了十几分钟，新娘和他一块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聊了很久。而在接下来的十三个小时，我过得像梦一样，我想起来七年前的夏天的那场大雨，湿漉漉、冷冰冰，仿佛连梦都能浸透、冻僵。
五
七年前的那个傍晚冷得让人发抖，白天的燥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给吹得无影无踪，紧接而至的是一场伴着电闪雷鸣的大雨，她在厚厚的雨幕里越来越模糊，直到只剩下一个羸弱的轮廓。
一开始的时候 ，雨还没有下下来，她倔强地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说我要走了，她不回话。我们都沉默了一会，直到我准备离开时她才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我说过，她通常用一个简单的表情或动作就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她让我打电话给她，这是命令，她的命令是不可违逆的。
我逃了，在大雨落下的瞬间。我听见雨滴撞击地面的声音，还有她声嘶力竭的呼喊：陈辰，打电话给我！求你了，陈辰……
我只能自己逃跑。
她说要和我一起逃，逃到一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就算在原始森林里做野人也没有关系。是我胆怯了，我没有勇气，连保护她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我发了高烧，连续几天住在医院里，迷迷糊糊。
当时我们的恋情闹得沸沸扬扬，可这怎么能行，我们在偷食禁果，是得不到承认与祝福的。她和她的父母吵得很厉害，她是个既叛逆又倔强的女孩，而她的父母在现在看来似乎是教育方式不当。她固执地要拉着我一起逃跑，而我选择退出，就是这么简单的故事。
时隔七年，我没想到她会再次提起这件事。她说那晚她在雨里淋了一整夜，之后连续几天盯着手机屏幕，失魂落魄，等我的电话。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老公也在场，就在他们的新房里。
她说她本不想再提，是她老公一定要她解开心结。
我说那之后我病的很厉害，都不太记得了。对于我的回答，她们好像很失望。
“来，哥们，不说了，今天我陪你喝几杯！”
她老公拿出几瓶白酒，很热情地要招待我，劝我一定不能拒绝，说喝了酒之后愉快的不愉快的都要忘掉。
就这样，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十三个小时之后，这十三个小时好像被偷走了，从未存在过我的生命里。当然，这只是酒精的作用而已。不知是谁把我送回家里，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身。
我不知道在过去的十三个小时里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倘若真的做了也都说了，我不如在这里全交待下来。
我是个骗子吗？我是不是像条狗呀！
一开始我就明白，在不正确的时间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就算我真的喜欢她又怎样！只是我仍抱着一丝侥幸，直到那分侥幸完全破灭。
七年前的六月二十一日，她父母在学校大闹了一场，骂她，骂我，骂我妈。不同于她的父母，我妈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听着他们的叫骂，然后沉默地领着她犯错的孩子回家。她做好饭，看着我吃完，我当然吃不下，只知道哭啊哭，眼泪不停地滴到饭碗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我犯的错却要母亲跟着我受委屈。
直到我哭得没力气了，母亲又个我重新盛了碗饭，叫我无论如何也要吃下去。她对我说：陈辰，你十六岁了， 妈不能再帮你，你和芸儿自己做决定！
是啊，我要自己做决定！
第二天，我跟王晓芸约好，傍晚在学校见面。我没有跟她逃跑，反而说了很多恶毒的没出息的话，然后我转身逃走，躲到教学楼后面，陪她在雨里淋了整夜整晚。
后来我有想过要打给她，有几次都拨出去了，然后被我挂掉。
我们都要长大，不是吗？她不在叛逆、倔强，我不在胆小怯弱。这就是我的决定，自私的怯弱地逃离她的世界。紫霞仙子和至尊宝不也没在一起吗？是至尊宝逃了。
事情的全部就是这样，这些年我一直在骗自己，而已。
既然酒已醒，那段回忆还要被藏起来，藏到心里，藏到梦里，包括那通电话。我的生活还要继续，没有她的第七年。
六
今年的四月份，我在学校收到王晓芸写给我的信，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收到纸质的信件。我本来以为所有的故事都已经结束了，她的来信，让我……很惊喜。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绪，就把她的来信放在这段话后面。
我曾经最亲爱的陈辰同学：
你一定很好，对吧！
请先不要意外，从你那天喝醉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之后，我就想给你写信来着。因为你离我太远了，你要是在我跟前，我只要给你传纸条就行了。
先告诉你个小秘密，我知道那天你一直躲在教学楼后面，不要把我当成傻瓜好不好！我也能分辨对错，也有勇气牺牲的，大笨蛋！我们那时候还太小了，可是你都长大了为什么不来找我？虽然是我先结婚了，总之就是想怪你，你没意见吧！很久没这样撒娇了，感觉怪怪的！
我们要是再晚点认识该多好！当然，这样也挺好。留点遗憾在过去，回想起来还挺让人开心的。你还记不记得《大话西游》呀?那天你喝醉的时候，一个劲问我，你看我像不像条狗呀！
傻瓜，一点都不像！
你一定要开开心心，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开开心心！你在我心里一直是那么那么的优秀！
我会替你藏着所有我们的秘密，不会告诉任何人，就算我老公也不说。我本来想写一些我们当年发生的好玩的事情呢，想了想，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写。
对了，你还记得当时班里那个谣言吗？说咱俩好上的那个。那是我自己散布的，哈哈！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敢吻我！
不能再写了，我老公醋坛子全翻了，哈哈！所以，不要感到困扰，这封信是得到我老公允许的。他向你问好！
另外，替我向伯母问好，她是最善良的最体贴的母亲。当然，我爸妈也很好，只不过一时糊涂而已。
好了，信就写到这里！
祝生活顺心！
你的同桌，王晓芸
2015.03．22
情歌
一
“那个人样子好怪呀！”
“我也看到了，他好像条狗啊！”
上大学之后，我才有自己的第一部手机，上面那两句《大话西游》里的台词，是手机的来电音。唯一的来电音，被我用了四年。
那天，来电音又响的时候，我在倒热水。暖水瓶的把松了，我也是在准备接电话的时候才知道。水瓶在地上爆炸，蒸腾的水汽扑面而来瞬间覆盖住我的眼镜片。我疑心自己被烫伤而不觉，迅速摘下眼镜检查“伤势”。左腿自脚踝往上裤子湿了大片，用手摸去却只是温和。外面零下十三度，屋里不消说空调暖气片，连个电热扇都没有。若不是同外面又一墙之隔，我担心自己早就蜷缩在被窝里，成了冻死鬼。
手机显示的是陌生的号码，不对，有那么一点印象，应该不只一次给我打过，大概又是保险公司之类的。我挂掉电话，还没来得及收拾散落一地的暖壶胆的碎片，母亲便怒气冲冲地推门进来。她穿着军大衣，脚上的蓝色塑料靴上还沾着几块黄白的雪渍，大概是在清扫院里昨夜留下的积雪时听见暖壶“爆炸”的声音，才急匆匆地进屋查看情况。
我使出自己惯用的伎俩，指着脚下一堆银闪闪的碎片，无辜地说：“谁知道怎么回事，自己爆的！”
母亲剜了我一眼，却并没有生气，连那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的，我从小就知道配合她的假生气，也大概能猜到她接下来要跟我说的话：臭小子，一回家净给我添麻烦！
我很乖巧地表示自己会立马打扫干净，母亲却已经把那双靴筒冒着热气的靴子脱了下来，换上棉拖，指挥我说：“去外面，把扫帚拿屋里来！”
我按吩咐照做，母亲却嫌我碍事，叫我去自己房里看书。她总以为我还是个孩子，什么都分担不了。有时候，我也会这么觉得，会因此自责万分。我已经二十三，却几乎仍一无所有，厚着脸皮在啃老。
今年大四，六月就毕业。大学上了四年，装了一肚子乌烟瘴气，纸醉金迷，所懂的些皮毛，连份像样子的工作都应付不了。毕业既失业，母亲所期待着的我的出人头地，不知道在未来的什么地方飘荡着。
大概是我脸上的忧郁太明显了，被母亲发现，她轻轻踢了我一脚，问我：“咋了，儿子，有心事？”
“没事！”
我不想让她担心，脑中也立刻迸出一大堆理由，回答她说：“这不过两天又有同学聚会，也没几个熟的，实在不想去，净花冤枉钱！”
我刚说完，母亲又踹了我一脚，说：“你哥臭小子，聚会能花几个钱，你娘想要个同学还没有呢！”
“知道啦，去就是！”我说，母亲又数落了我几句，便去忙碌了。
同学聚会的事，我还真没骗她。刚过完年没出正月，聚会就来了两场。小学初中高中，我疑心自己什么时候有那么多同学。一个桌上，脸熟叫不上名字的属正常，还有些脸不熟，却似乎记得这么个名字，却有些人从头到脚完全是陌生人。我们这一代似乎把同窗之谊看得太重了，偏偏这同窗之谊大都虚伪。曾经的趣闻轶事在饭桌上被提起，混着酒肉菜被吃进肚子里，最后不过变成屎尿屁。大概是我的心态变了吧，总之，这样的聚会以后还是不去为妙。
我总要有不去聚会的借口才行，可我偏偏又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我想要敷衍或者是欺骗别人，首先要骗过自己。而欺骗自己是很过分的一件事情，还会带来很糟糕的后果 。
就在我犯愁的时候，来电音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号码。大概这个号码真的打来太多次了，我竟然会觉得它曾经似乎很重要。
“喂？哪位？”我接了电话，静等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 。
“喂，陈辰……”电话那头一阵静默，“是我，王晓芸……”
……
我忘了在过去的的一分钟自己在想些什么，本来，也不知该想些什么的
“哦！晓芸，好久，好久没通电话了……”
二
怪不得这个号码会这么熟悉，本来在那段时间，这十一个数字是被我烂熟于心的。至于这个号码的主人，王晓芸，她是我的初恋女友。现在看来她或许是个念旧的人，这么多年了，还没有换号。
总之，这个电话来的有点突然。我记得自己曾经很期待这个电话。可是，时间太久了，久到忘了期待。
我平复了心情，想好了接下来要说的句子：“晓芸，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话出口后，我才觉得自己的措辞不慎恰当。我不该用“怎么会”，仿佛她不该知道我的电话一样，也许是我过于敏感吧！我本想再说一些温和的话弥补我的语气，王晓芸在这个时候开口 ：“我问以前的同学要的，这么突然打给你，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我忙说。
她语气平和自然，声音也没变。
“突然打给你，是有事要告诉你。”她说到这，停顿了一下，似在留给我时间猜测他要说的事。我耐心听着，她似乎叹了口气，用极小却又让我能刚好听见的声音说：“我要结婚了，你能来吗？”
“能来！”我立马说 ，这的确是不应该考虑的事情。事实上，我只是机械地回答，并没有投入哪怕一丝一毫的思绪去考虑。
她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欢快了些，说：“太好了，回头我叫大汾把喜帖给你，不用你随礼！”
大汾是我们的同学，也是她的远亲，按辈分要叫她姑。上中学那会，我老逼他叫我姑父。
挂上电话之后，房间里又安静的只剩下我的呼吸声了。从门缝窗缝钻进来的冷空气，又仿佛连着最后的声音都要冻结。
她要结婚了，我并没有感慨，只觉得她比我幸福就好。也许是这几年我的生活太糟糕了吧，又突然得到她的消息，心里生出一种特别的滋味。
母亲也许出门了，院里听不见她的动静。我躺倒在床上，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破了的沙漏。所有的重量都倾泻在外面，以至于丢了下一秒的重心。而那只孤单的外壳，也陷入深深的回忆里，不能自拔了！
关于那年夏天的回忆，总有一段此起彼伏的蝉鸣。那声音在愈发暗淡的回忆里愈发猖獗，渐渐的，已经如耳鸣般难以控制且令人厌恶。所以，每次回忆都让我烦躁。
我知道，蝉疯狂的鸣叫是在哭诉夏天的炎热，也正因为天热，王晓芸每次午睡醒来，额头和两鬓都会沾着大片晶莹的汗珠。我十分荣幸自己那年夏天的每个正午都能和她睡在一起，这听起来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而事实上，因为学校不准学生中午回宿舍，供我们午睡的，只有一张课桌。而我，碰巧是她的同桌而已。
我至今仍记得她每次醒来的第一句话：妈的，热死老娘了！
是的，她那时可算不上一个文静的女孩。而我，却是个胆小懦弱的乖孩子。
和她同桌的时候，我每一天都不得安宁。 她说我站起来像一根电线杆，尤其是课上起立回答问题时，她简直能感觉到缠绕在我身上的电流。和她面对面说话时，她说不敢看我的脸，说我的虎牙长得像吸血鬼的獠牙，她甚至疑心我的牙里是不是有血槽。就连我的声音，也逃不脱她的指责，按她的比喻，我的声音就像是北京烤鸭被拔毛时痛苦的呼号，而我唱的歌，在新闻联播上放一放，能要了全国老头老太太的命！
我向来自诩歌声动人，就这一点，时常同她争论，争论到高潮时，便会极热情地献唱一首。当然，这时候我会唱得尤其难听，连自己都听之欲吐。唱得尽兴时，不免手舞足蹈。然而，太嚣张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结果是，我在一次表演时嚣张到没听见上课铃声，被班主任“李秃”抓了现行。“李秃”当时以凶悍闻名全校，他扇了我一巴掌，问我那么激动唱给听。我的脸被那一巴掌打的火辣辣的疼，整个人也是怕的发抖。我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同桌的王晓芸。
他叫王晓芸也站起来，我当时低着头，没看到他对我的表情，据同学讲是一副让人极恶心的阴险小人幸灾乐祸的模样。而他接着就说：“这么爱唱歌，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王晓芸唱一首，唱得难听我还扇你！”
当时大概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在我身上，我慌了神，却又不敢不唱。我偷偷瞄了王晓芸一眼，她脸颊羞得通红，蓬松的刘海遮住了那对一紧张就变得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为何，在那种处境下，我竟觉得王晓芸出奇的漂亮，忍不住想多看两眼。而此时，我唯一能想到的歌，也是她给我的灵感：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
昨夜你写的日记
印象中，那一刻教室里特别安静，仿佛都在期待我的下一句。我也觉得自己唱得颇为好听，心情也放松许多，只是顿了顿，便用沙哑的声音，继续唱了下去：
明天你是否还惦记
曾经那爱哭的你
老师们都已想不起
猜不出问题的你
我也是偶然翻相片
才想起同桌的你
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
谁安慰爱哭的你
谁把你的长发盘起
谁给你做的嫁衣
……
不可思议的是，“李秃”竟然安静地听我唱完整首歌。而在教室后排爆发了一阵掌声之后，他大发慈悲般，只是将我和王晓芸撵到了教室外面。
三
几只蝉栖息在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上，为了求偶疯狂地鸣叫。树的凉荫下坐着两个逃课生，他们嘴里叼着烟，时不时忘向我们，然后露出满意的幸灾乐祸的笑容。而我和王晓芸正站在正午炽热的日头下，她不时用手给自己扇风，却一直不理我，是在埋怨我把她给供了出来。我也是在那时候才开始觉得，自己该有些男子气概才好。
“我有个解暑的方法！”我说，想找一个跟她道歉的机会。
“什么？”
她瞥了我一眼，还是在赌气，对我爱理不理。
“你看着我，我教你！”我凑到她跟前，学着我家大黄的样子，把舌头伸出来，大口的吸气呼气。
“切！”她把我推到一边，看起来怒气冲冲，嘴角的梨涡却偷偷绽放出浓浓的笑意。
“我才不要学你，像条狗一样！”她接着说。
“嘿嘿，像吧，我就是学的我家大黄嘛！”我笑呵呵地说。
“你这人，怎么那么笨！”她鄙视地白了我一眼，是同我争论时常有的表情。她通常用一个简单的表情或者动作就能表明自己的态度。比如她同班里她极其厌恶的女生吵架时，她全程只竖着一根中指，一个脏词都懒得用。
看她怒气全消，我也松了口气，傻笑了一通，又问她：“对了，王晓芸，你有没有觉得你刚刚说的一句话很熟悉？”
“哪一句？“
“就是那句，说我像条狗一样。”
“哈哈哈！”
她笑得花枝乱颤，额头和脸颊又渗出大片晶莹的汗珠。
“是不是大家都觉得你像条狗？”她憋住笑意，问我，看向我的眼神就像一只黑眼睛的兔子盯着他的胡萝卜。
“不是，你想想，你记不记得转世的至尊宝也对紫霞仙子这么说过?”
“嗯，记得！”她点点头，说。上学期我还问她借了《大话西游》的碟子，偷偷地用家里的VCD看了两遍。
“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就是至尊宝，而你，正是紫霞仙子。五百年前，我们纷纷跌落凡间，几世投胎，我终于找回了当年的记忆。你没记起来，我不怪你，紫霞……”
她听我说完，打了个哈欠，掐了我一下，说：“就喜欢听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紫霞，你听我说……”
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我打住，然后满不在乎地说：“我怎么可能一个劲要你这样的家伙亲我！”
《大话西游》里确实有这么一个桥段，紫霞要转世的至尊宝亲她才肯相信他是真的不爱她。
她也是在话出口之后才觉得不合适，我俩都尴尬地沉默了一会，一股暧昧的气息开始在四周几立方米的空间酝酿。
替我们打破尴尬的是法国梧桐下坐着的两个逃课生，他们扔掉抽剩的烟头，冲着我们班门口大喊：“李秃子，你们班同学在门口搞对象了你也不出来管管！”
李秃闻声破门而出，那两个家伙早已逃之夭夭，他便瞪了我们一眼，怒气冲冲地说：“给我站好了，别动！”
事情在后来的发展出乎了我的预料，同学之间开始流传有关我和王晓芸的流言 。谣言版本多样却如出一辙：陈辰和王晓芸好上了！我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为谣言终将止于智者，时间一久这事也就过去了。王晓芸更是不在乎，她的绯闻男友何止我一个。
可是，一个月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和王晓芸在交往。我觉得有必要和她在同学面前澄清一下，于是在一天傍晚给她写了张纸条：
班里关于咱俩的谣言你都知道吧！
她拿起纸条，看了一眼，就又还给我，然后冲着我，无辜的摇了摇头。
我十分纳闷，便从笔记本上撕下一整张纸，写上：
怎么不知道？大家都说咱们俩是男女朋友！
她看了我一眼，在纸上写道：然后呢？
我：你不觉得咱们得澄清一下？
她：你觉得很吃亏？
我：不是，毕竟咱俩也不可能……总该说清楚好吧！
她：什么不可能？你不可能喜欢我？
我这时才发现她的回答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没多想就给了个斩钉截铁的答案：对！
她想了一会，清澈的眼神并没有透露出多少情绪，而后，她在纸上写道：你不用管了，我来澄清！
她澄清的方式令人咋舌，在第二天的课间休息时，一个身着破洞牛仔服，染着黄发的不良少年走进我们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吻了她的额头。
而后，我莫名其妙的成为众矢之的。大家纷纷指责我：陈辰，你怎么能让那个王八蛋亲王晓芸！
我费尽心思，解释了数遍才还自己清白。
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我稀里糊涂地同她表白，她也一定是同意了，有吻为证。
当时我问她，你怎么能让那个不良少年吻你，难道你真的喜欢他？她回答我说，就是因为不喜欢才敢吻，就像紫霞仙子和至尊宝，不敢吻才是真喜欢。
我气呼呼地说：“那是电影，跟现实不一样！”
她反问：“怎么不一样？”
“那我不喜欢你，也能吻你吗？”我盯着她，语气咄咄逼人。
“能呀，只要你敢！”她毫不畏惧地同我对视。
我有一次在同她的争论中落败，只不过这一次尤其失落。好像我所有的秘密都包裹在一层薄薄的油纸里，很容易被人揭穿。
我挪开视线，不再同她对视，怕她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什么。我真的懦弱，这一次一如既往。
“你不敢吻？”她又问我，不屑的语气像是对我的挑衅。
我没说话，只感觉心中有一团火，快要喷出来。
“你是不是喜……”
我没等她说完就吻了下去，而且是嘴唇不是额头。我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同样被吓一跳的还有王晓芸以及教室里的其他二十几位同学。
“怎么样！我吻了你！而且，我还喜欢你！”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说的这么理直气壮，每次回想起来都活忍不住笑。就好像小孩子偷喝了爸爸的白酒还要同他理论一番，幼稚可爱，让人舍不得责怪。
我知道，那样的表白不会再有。不再有单纯的我和她，也丢了那个单纯的夏天。
四
至于那通电话，我记得似乎在等她打给我，虽然忘掉了具体的原因，但没想到再次等到竟是得到她要结婚的消息。回忆是会让人很尴尬的东西，因为一些过去早就在时间里暗淡、褪色，甚至逃匿。
第二天一早大汾就把喜帖送了过来，几年没见，他头发竟然少了许多。我克制住观察他头顶的欲望，又刻意在谈话里加了些客套话。这些年的待人处事让我明白一些道理，对所有亲人以外的人，保留互相尊敬的距离。
大汾走的时候还特意同我握手，我微笑着同他告别，心里却仍有些失落。少年时的单纯，终究是回不去了。
王晓芸的婚期在两周后，也许变得暖和一些。她和我同岁，二十三了，是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只是 我还没做好任何准备。我有时候还会天真的以为，我和她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母亲还记得王晓芸，她说王晓芸是个很特别的女孩。有多特别呢？以至于我和她的恋情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
她的婚期我如约而至，没有准备特别的礼物，礼金也仅仅是我力所能及。我甚至没有准备一分特别的心情，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和浪漫，至少让我又一分醋意也好。可是，毕竟太久了！与她相关的情绪早在时间里被磨灭干净，还提那些无聊的曾经干什么！
新郎很帅气，西装笔挺，满面红光。喜娘穿着旗袍，披着红盖头，看不到她的脸，不知道她的情绪，也想象不到。我记得她说过，结婚那天要穿着拖着长长裙尾的白色婚纱，还要在古典的西方教堂里，不知道她会不会失望。
我还答应她来着，说要让她穿着最漂亮的婚纱嫁给我。当然，那都是过去式了。我们在错误的时间相遇恋爱，许下的承诺自然是不成立的。我现在在以一种非常中立的口吻在叙述我和她曾经的故事，而且，若不是她邀请我参加她扥婚礼，这些故事或许永远不会被提起。
入酒席时，我被安排和老同学一桌，倒都是曾经要好的朋友。不过，看着曾经熟悉的那一张张脸做着陌生、虚荣的表情，听着那曾经熟悉的声音做着虚伪、势利的交谈，我才发觉怀旧的情绪在这样的场合多么的可笑。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成功”和“地位”两个词，仿佛“失败”和“困窘”是本不该有的。大概唯一的失败者只有我了，又或许是我太顽固，我应该学着像他们一样……
新郎新娘来敬酒的时候我才刚看到她，来不及寒暄，只说了些祝福的话。她看起来既成熟又漂亮，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我只吃了几口菜，强笑着聊了几句便再也待不下去了。我点了根烟，躲到外面，脑袋里乱糟糟，不知该想些什么好，却又十分烦躁。这种烦躁大概是失败者的常态，羡慕别人的成功而又自以为是地鄙薄他们成功的方式。
新郎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那根烟已经被我掐灭扔到了垃圾桶里。他同我打招呼，笑得很温和。
“陈辰？”
我没料到他会同我搭话，却并不奇怪他知道我的名字，王晓芸一定跟他提起过我。
“嗯！”我微笑着点点头，接着说：“新婚快乐呀，新郎官！”
“谢谢！”
他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我，我说刚抽过回绝了他。他点了根烟，站在我旁边，突然变得很深沉。
“晓芸说你唱歌很好听。”他说，嘴里突出一个淡淡的烟圈。
“呃……没，都是瞎唱！”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看他的表情，似乎是来者不善。我不由得苦笑，现在是现任老公再找前男友清算吗？
“你别误会，我就是想跟你聊聊！”他似乎读出了我的心思，说这句话的时的语气很诚恳。
“好，说吧，聊什么？”
……
在接下里的十分钟，我在他的咄咄逼问中显得极其局促。我不明白，他是以什么样的身份问我，而我又该有以哪种身份回答。
——你们那时，十六岁吧！
——你都不奇怪吗？她的手机号一直没换。
——她一直在等你打过来，即便现在已经久到让人我忘了等你电话原因！
——我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你，如果那时你像她那么任性，或许不会有我和她相遇的机会。
我不记得是怎样同他对话，况且无论怎样的回答都没有意义。显然我的记忆出现了很多偏差和漏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这会让人以为我是在逃避一些东西，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也想知道自己在逃避些什么。
再回到酒席的时候，很多同学已经喝得面红耳赤。看到我进来，他们像是找到了兴奋点，几个人扑过来把我按到座位上。大汾拍了拍桌子示意肃静，他醉醺醺地搂着我，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叫了我一声“姑父”。
“大汾，你醉了，赶紧回家睡觉，别闹腾了！”
我劝他说，有些不知所措。我想起身离开，奈何几人实在有劲，想动弹都难。
“我陈辰大姑父唱歌特别好听，当年给我姑唱得那什么来着，嗯……我想想，对，《同桌的你》，特好听！”大姑父，今天你大喜的日子，怎么能不唱！”
大汾的确喝高了，他嗓门很高，酒席上的所有人都被他吸引。看别人出洋相向来是国人最大的乐趣，而我，则无辜地被波及。
“我姑呢？把我姑叫来！姑父要唱情歌了，她跑到哪里去了！”
我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这样的场合遭遇如此的尴尬，上一次还是在一年前，二十二岁的我在大学课堂上，像个傻子一样被骂得狗血淋头。
最后是男方家人出面把我解救出来，大汾被塞进出租车里拉回了家，几个半醉半醒的也知趣离开。婚宴还在进行，我被暂时安顿在新房的客厅里，新郎嘱咐我在耐心地等一会。
他只让我等了十几分钟，新娘和他一块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聊了很久。而在接下来的十三个小时，我过得像梦一样，我想起来七年前的夏天的那场大雨，湿漉漉、冷冰冰，仿佛连梦都能浸透、冻僵。
五
七年前的那个傍晚冷得让人发抖，白天的燥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给吹得无影无踪，紧接而至的是一场伴着电闪雷鸣的大雨，她在厚厚的雨幕里越来越模糊，直到只剩下一个羸弱的轮廓。
一开始的时候 ，雨还没有下下来，她倔强地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说我要走了，她不回话。我们都沉默了一会，直到我准备离开时她才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我说过，她通常用一个简单的表情或动作就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她让我打电话给她，这是命令，她的命令是不可违逆的。
我逃了，在大雨落下的瞬间。我听见雨滴撞击地面的声音，还有她声嘶力竭的呼喊：陈辰，打电话给我！求你了，陈辰……
我只能自己逃跑。
她说要和我一起逃，逃到一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就算在原始森林里做野人也没有关系。是我胆怯了，我没有勇气，连保护她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我发了高烧，连续几天住在医院里，迷迷糊糊。
当时我们的恋情闹得沸沸扬扬，可这怎么能行，我们在偷食禁果，是得不到承认与祝福的。她和她的父母吵得很厉害，她是个既叛逆又倔强的女孩，而她的父母在现在看来似乎是教育方式不当。她固执地要拉着我一起逃跑，而我选择退出，就是这么简单的故事。
时隔七年，我没想到她会再次提起这件事。她说那晚她在雨里淋了一整夜，之后连续几天盯着手机屏幕，失魂落魄，等我的电话。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老公也在场，就在他们的新房里。
她说她本不想再提，是她老公一定要她解开心结。
我说那之后我病的很厉害，都不太记得了。对于我的回答，她们好像很失望。
“来，哥们，不说了，今天我陪你喝几杯！”
她老公拿出几瓶白酒，很热情地要招待我，劝我一定不能拒绝，说喝了酒之后愉快的不愉快的都要忘掉。
就这样，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十三个小时之后，这十三个小时好像被偷走了，从未存在过我的生命里。当然，这只是酒精的作用而已。不知是谁把我送回家里，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身。
我不知道在过去的十三个小时里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倘若真的做了也都说了，我不如在这里全交待下来。
我是个骗子吗？我是不是像条狗呀！
一开始我就明白，在不正确的时间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就算我真的喜欢她又怎样！只是我仍抱着一丝侥幸，直到那分侥幸完全破灭。
七年前的六月二十一日，她父母在学校大闹了一场，骂她，骂我，骂我妈。不同于她的父母，我妈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听着他们的叫骂，然后沉默地领着她犯错的孩子回家。她做好饭，看着我吃完，我当然吃不下，只知道哭啊哭，眼泪不停地滴到饭碗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我犯的错却要母亲跟着我受委屈。
直到我哭得没力气了，母亲又个我重新盛了碗饭，叫我无论如何也要吃下去。她对我说：陈辰，你十六岁了， 妈不能再帮你，你和芸儿自己做决定！
是啊，我要自己做决定！
第二天，我跟王晓芸约好，傍晚在学校见面。我没有跟她逃跑，反而说了很多恶毒的没出息的话，然后我转身逃走，躲到教学楼后面，陪她在雨里淋了整夜整晚。
后来我有想过要打给她，有几次都拨出去了，然后被我挂掉。
我们都要长大，不是吗？她不在叛逆、倔强，我不在胆小怯弱。这就是我的决定，自私的怯弱地逃离她的世界。紫霞仙子和至尊宝不也没在一起吗？是至尊宝逃了。
事情的全部就是这样，这些年我一直在骗自己，而已。
既然酒已醒，那段回忆还要被藏起来，藏到心里，藏到梦里，包括那通电话。我的生活还要继续，没有她的第七年。
六
今年的四月份，我在学校收到王晓芸写给我的信，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收到纸质的信件。我本来以为所有的故事都已经结束了，她的来信，让我……很惊喜。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绪，就把她的来信放在这段话后面。
我曾经最亲爱的陈辰同学：
你一定很好，对吧！
请先不要意外，从你那天喝醉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之后，我就想给你写信来着。因为你离我太远了，你要是在我跟前，我只要给你传纸条就行了。
先告诉你个小秘密，我知道那天你一直躲在教学楼后面，不要把我当成傻瓜好不好！我也能分辨对错，也有勇气牺牲的，大笨蛋！我们那时候还太小了，可是你都长大了为什么不来找我？虽然是我先结婚了，总之就是想怪你，你没意见吧！很久没这样撒娇了，感觉怪怪的！
我们要是再晚点认识该多好！当然，这样也挺好。留点遗憾在过去，回想起来还挺让人开心的。你还记不记得《大话西游》呀?那天你喝醉的时候，一个劲问我，你看我像不像条狗呀！
傻瓜，一点都不像！
你一定要开开心心，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开开心心！你在我心里一直是那么那么的优秀！
我会替你藏着所有我们的秘密，不会告诉任何人，就算我老公也不说。我本来想写一些我们当年发生的好玩的事情呢，想了想，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写。
对了，你还记得当时班里那个谣言吗？说咱俩好上的那个。那是我自己散布的，哈哈！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敢吻我！
不能再写了，我老公醋坛子全翻了，哈哈！所以，不要感到困扰，这封信是得到我老公允许的。他向你问好！
另外，替我向伯母问好，她是最善良的最体贴的母亲。当然，我爸妈也很好，只不过一时糊涂而已。
好了，信就写到这里！
祝生活顺心！
你的同桌，王晓芸
2015.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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