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先生,汉是不假,奸也有过,汉奸就这两个字了。一本书,合法出版了,为书喝一声好,或者说声不好,倒不论作者是什么人,恐怕都是可以的。而批评一本书,只强调作者是什么人,不及其内容,再义正辞严也是没有用的。
《禅是一枝花》这本书,是胡兰成晚年作品,书后有记“自1976年5月3日至7月27日写成”。全书是以《碧岩录》中禅语100则和雪窦禅师的《颂》为兴,生发为文,故此书又名“碧岩录新语”。这本书读下来,出乎期望,有高有低罢。低的,仅与台湾的几位相比,谈禅,不似南怀瑾专业平白(《禅海蠡测》),如老师开讲,要有学术性;文字,不如后来的方杞(《人生禅》)、林新居等(《一味禅》《坐看云起》)摇曳多姿,以纯正散文笔墨写风花雪月。但他仍具一种特色,也许,胡式禅,斯人独用心,也正是他的高处。
胡兰成有个观点,“禅非创自达摩,禅自是中国的思想,非印度所有”。这个观点,好象又源于胡适。有观点,文中就多有“试证明之”。第五十三则末,有哥哥的一段话,“把禅宗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如此简洁地就说明了”,但他也似乎意不在此,常常滑过。禅 有了自身的佛学地位,却总是一个野孩子,教外别传罢。因中国文人喜欢,简洁空灵,遂有了禅的中国化。胡兰成的观点为一家之言,但他需要这个立论,才好展开某种文化襟怀。
书也有生活禅的意思,举日常生活为例,如哥哥说的一些话,如第十则“睦州问僧甚处”,李小姐与若洁对话,第十九则“俱胝惟竖一指”,表明禅是一种生活态度,是处皆禅境。这种写法,其实并不新鲜,也容易让人熟视无睹,在大关节处不能开悟。而且,这么对题材的处理,也总觉有些可惜。好在这类地方不多。
以大事悟禅,每每可参,天下事,或日常事,都是可以参透禅意的,“禅有其独自的修行方式,就是应机,”此亦为胡兰成所在意处。山河岁月,于一则则公案中看到机缘,看到革命。“南泉禅师斩猫一节便是教了千秋万世人们一个天道的‘机’字”。(第六十三则)“历史上总有天命在啐,英雄豪杰的则是啄。革命者要唤起民众,革命者之与民众其实乃是英雄与天命交感,在同时啐啄。这里有一个时代的成毁之际,所以镜清禅师小心地问:‘还得活么?’”(第十六则)“历史之机比是非之实更大,你既失历史之机,屈棒你亦不必怨”(第七十五则)“从来大福都有是大祸所变,为什么这两人都不敢舒展呢?若像刘邦,则我就是风雷波涛”(第四十八则)这样说禅,渐进本质:禅的精神是解放思想,禅因无法无天,然后开一新天地。
更大的眼界,乃是放在文明上,“中国文明与印度不同,我们有礼乐繁华的人世,然而文明的本质上还是无多些子。可是只为了这无多些子的事,曾经不止一回的起过战争与革命,每每伏尸百万,今幸得长庆禅师辩明端的,说一声‘可惜许’,肯定了文明的价值,肯定了这无多些子即已是绝对的,那些为此而死的人便都不是冤屈的了”。(第二十三则)这种眼光和心态,便有些禅味。
不是一个看透了、看破了、看淡了的禅师,是一个文人,与历史的纠葛中,渐渐悟出人事的可为与不可为,皆在一机一动中。明白了,人也老了,本是在疲惫中暗然退场,却强打精神,佳作迭出,试图构筑体系,“现在是要再建中国的经学、史学与文学,至少要如数学的尊严。同时再建一般学问的教学法,都要使学生知道少发问反拨,多去自己思想”(第五十七则),“夕阳不合照桃花”呵。他的心太大,注定是一个要让人不舒服的角色,而“文明的历史就是多事多出来的”,这点精神,足以让人感念。借禅的话头,说历史机缘,道个人心路,借题发挥,又回到题上,这是胡兰成的路数。许多见识,夹在公案中,禅语世象,有大和尚风。斯人是荡子,又似出家人,而每每回望韶华胜事,到底不够圆融。
另外,这本书也说了几次张爱玲,似觉不好,不说这个女人不行吗?再一点,可能时间原因,写到后面就马虎了。书中说史,不回避抗日一节,这与周作人的态度可比较,是有意思的。
正因为不是南怀瑾的讲经,不是后来散文家的美文,才有网友问“读懂了没有”。不敢说读懂了,也不想说“妙处难与君说”,只想说读后的一点想法,就是写在上面的。
饭也吃过,桶也用过,是么?
2004年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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