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

我对站台最早的记忆是《背影》里胖胖的父亲爬上月台，去给青年的朱自清买橘子，回来小心翼翼地先放了橘子，又费力地爬上月台，那时候我读不懂朱自清的多次流泪，也看不出那些动作和细节的描写里有着怎样的深情，只能生硬地分析文字和技巧，反而错过了文字背后重要的东西。与其说是错过，不如说那时候我还没有足够的阅历共情和理解。阅历这个词语从一个年轻人口中说出会显得很不协调，因为年轻人普遍是缺少阅历的。

这一次，我休完假准备回单位，只买到无座的高铁票，手里拎着马扎凳，又来到站台等车。一时间站台这个场景让我觉得无比熟悉，我才突然明白毕业以后自己曾经多少次踏上站台，东奔西走，先觉得无比地感慨，又开始自嘲多愁善感，其实让我感慨的是过去那些故事和故事里那些物是人非的现实。

上学就是每年四次跨过大半个祖国，从海城或者鞍山上车前往西安，从东北平原到西北高坡，那时候心里除了新鲜感就是好奇心，离开家里心里也有些不舍，但是丝毫也没有肩膀上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毕业以后再不用坐火车回家了，客车只需要三个小时，要是自己有了车再开的快点，回家最快可以一个半小时。但是在单位经常会出差，短期的培训，陪诊，开会，跟上级的业务往来，站台又变得熟悉起来。高铁让出行变得非常便捷。短的一个多小时，长的七八个小时，我一个多小时能到沈阳，八个多小时能到西安，工作以后的出差总是让人很期待，都说舟车劳顿，但是心里却很舒服。因为那时候我总是想逃离工作的环境，那里压抑，冷漠，处处都让人觉得不自在。想放松心情么，那就离开单位出趟差吧，出差尽是陌生人，高铁的环境相对舒适，没有拥挤的箱包，没有打扑克的喧闹，也没有直挺挺的座椅和一路上排不上厕所憋着的尿，但是想想上学那几年绿皮车上遇见的有趣的人和事，那种几个人围坐的场景似乎不够安宁，却充满人情味。

出差踏上站台，每一次都是有计划地出行。我也曾匆忙地赶车进京赶考，那时候在外面驻训，说来也巧，赶着我陪诊到白城的时候通知我需要进京考试。没想太多，当晚买了车票，中间倒车，拜托单位同事送来了外套和证件，我在一家超市买了毛巾、香皂、洗发水，在旅店短暂地歇了歇脚，洗漱一番，一边给手机充满电，一边躺在床上享受着空调里吹来的凉风，八月，这是一个在外驻训一个多月风吹日晒的人最好的礼物。夜里十一点半，车站的站台零星地站了几个人，谁又能体会到那时候我内心的感觉呢？现在回想，我觉得当时是没有悲伤的，也没有愤怒，尽管偶尔觉得自己惨，尽管通知考试的消息来的好像既不正式，又有点晚，但是那时候眼前只有一道希望的光，让我满眼闪亮。

搬行李回丹东，一个背囊，一个整理箱，我从白城到长春，倒车再回丹东。那是接到通知可以离队了。每次登上站台，都要经过台阶，有的有扶梯，有的只能爬楼梯，每次我爬楼梯，我就回想起自己背着背囊，抱着整理箱，一边出汗一边往上走，拿不动了放在一边，歇一会继续走，那时候挺狼狈啊，上车了才觉得轻松，坐到座椅上，我就反复跟自己讲，再苦再累也会过去，我已经无数次有过这样的经验，你看，现在休息好了出站了又能搬好远。身边的战友也逐渐成家立业了，当时我就在卫生科，计划生育办公室暂时也归到科里负责，审批的材料里熟悉的名字越来越多。即使事实已经发生，人还是要有那么一刻深刻地感受到已经发生的事实。那时候我就深刻地感受到，我的同龄人们，包括我，正在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我们的价值观会逐渐被重塑，在社会里体会人生的跌宕起伏。

有人说电影让我们的生命延长了3倍，我平时跟风也喜欢看电影，大学里公开课报了电影欣赏和点评课，更觉得电影魅力无限。和过去的一辈相比，现在的小孩子很小就会察言观色，也好像提前学会了谈情说爱，但是其实他们更多地是模仿，只是经历多了以后年轻人会从模仿逐渐认识到真实。有很多长辈会很惊讶现在的年轻人很厉害，眼光和见识都远远超过当年的自己，其实这要归功于这个时代，这是个经验可以不断分享，人生可以不断拓展广度和深度的时代。

我的思绪又拉回自己，这几天是高考的时候，高考仿佛已经成了全民的考试，牵动着无数学子和父母的心情。大学里同学们总会调侃这个刚刚过去的坎，工作了也不忘去怀念一番，亲戚朋友圈里偶尔还会有人问问自己上过的学校怎么样，直到现在我又漠不关心，它从未这么远离过我，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可是我又知道，等我到了不惑之年以后我又会无比关注它，仿佛它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是的，我逐渐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不再是书包，不再是背囊，是家里的希望和我自己的未来。

王力宏《我们的歌》里面唱道，“恋人总分分合合，可是我们却越爱越深”，现实里其实爱情并不总让人如意，陈绮贞在《旅行的意义》里唱道，“你看过了许多美景，你看过了许多美女，你迷失在地图上每一道短暂的光阴，你品尝了夜的巴黎，你踏过下雪的北京，你熟记书本里每一句你最爱的真理，却说不出你爱我的原因，却说不出你欣赏我哪一种表情，却说不出在什么场合我曾让你动心，说不出离开的原因”。初听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我又回想起《背影》中的话，曾经被同学拿来调侃，你就站在此地不要动，我去给你买橘子，那时候是用来当成一句玩笑话。父母老了，却还是那么唠叨，我长大了，却还是经常不耐烦。同样是你的不耐烦，母亲想的是他又觉得我烦人，女孩想的是你就是爱我不够深，我没有想拿亲情和爱情比较的意思……我又把《背影》读了一边，读到“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他的儿子”的时候，我的眼角也湿润了，当初自己读不懂《背影》只记得站台，其实是因为这份感情太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