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

作者：黎荔

随意拈起一个词语去散散步——今天是“绕过”。

想起人生的早年，那时世界的风雨，都绕过作为孩子的我，只向站在前方的父母身上倾斜。

那时功课不算繁重，但当知了在繁茂高树上，一声声锐叫着夏天，而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那时教室里心神恍惚的我，多么盼望着，能够绕过书本、绕过课堂去看看外面，无论是操场上晃悠的秋千，还是漫山遍野的酸甜野果，以及放学路上的每一条巷子和拐角，每一只溜街狗和墙头猫，每一家招摇着各色招牌、此起彼伏着吆喝声的街坊店铺……

风绕过高高耸立的钟塔，穿过一座座桥下，摇曳河岸排列的长发垂柳，风拂动森林层层叠叠的无数枝条，掠过大地上纵横交织的江河溪流，吹响各个城区和厂区的电线，拍打一扇扇大大小小的门窗。世界上大概有不可胜数的树木不可胜数的小鸟不可胜数的雨珠，而在故乡小城里，漫长的日子一天天似乎并无新事发生，亚热带地区的夏日一周周似乎永恒停滞——长大为什么这么漫长呢？好像所有的趣人趣事趣闻，都绕过了一个凭在栏杆上眺望远方的孩子。

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一个个时间粒子流过嬉戏玩耍的小街、山坡和河滩，然后，一个出发的清晨悄然而至。在纷纷扬扬的雨中，载满远行旅人的大客车，小心地绕过了街角，掠过了熟悉的校门和居民楼，驶过了市区和郊区，在松林和灌木掩映的公路上，越行越远。

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风推动着心脏、脚步、车轮、回忆、梦与幻想的节奏，叠加着，鼓荡着，吹过身体，吹过神魂，吹过遥远的过去和更遥远的未来，吹过城市、旷野和星空，吹向更开阔的地方。在风的曲折路线中，人生很少一条直线通行。那么多的绕行，绕行，绕行。有时绕过了春深似海，一簇又一簇烂漫鲜花；有时绕过了突如其来瓢泼大雨，在家里隔窗看雨、悄然屏息；有时绕过了朋友，尽管他们并没有期待什么；有时绕过了敌人，不消说他们正埋伏在路口；有时绕过了有求于我的人，当他们需要我时；有时绕过了我有所求的人，找不到通往他们的道路；无意中绕过了一场车祸，绕过了一次泥石泥；无意中也绕过了一次彩票中奖，绕过了一笔唾手可得的钱财；绕过了一次旅途上的邂逅，于是也绕过了一段属于黑暗的温柔……

有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绕过了什么？也许我绕过了天使站过的地方，我也绕过了地狱的门口。真正被我绕开的，都是不被我“看见”的。那些没有绕开而是被我面对的，我才知道它们的最终结果。也许老天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功课，想绕过去其实是没有可能的。我绕过了一切，一切也就绕过我。我自以为绕过了命运，事实上绕过本身就成了命运。

万里穿越的风不停地撞击

引发命运森林神秘的骚动

每条路都可能绕过

因为出口隐藏得太深

每条街都像在突围

熙熙攘攘，来来往往

经过的人都没有名字

唯有森林接近不朽

最后时间得到所有光荣

站在明暗之间抬头仰望

风声带着夜曲掠过群山

在一切被时间碾碎之前

聆听它们无声的尖叫

伸出手去一一打捞它们

时间漩涡里越来越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