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

我上高中的时候，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有一天晚上，考试前夕，我在宿舍里发呆。宿舍楼四楼有几个小房间，是住宿生上自习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就呆在那儿。但我没有为明天的考试而复习，相反我在百无聊赖地发呆。由此可见，我是一个不求上进的落后分子，我认为明天的考试是很没意义的事。非但如此，我认为高考也是很没意义的事，我就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现在我的高中生活结束了，我已经上了大学。前些天有个小哥，背着个破书包，到我的宿舍来推销考研资料。这位小哥长得呆头呆脑，戴着方框眼睛，说话有点娘娘腔。他看见我的室友在玩游戏，就跟我们说，如果准备考研的话，游戏就该放一放了。这件事说明，时隔多年，我依然没有从这类事情中解脱出来，所以我心生厌倦。

说回到高中，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发呆，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越想越没意思。后来我就跑到了另一个房间去，有几个其他宿舍的家伙在那里用手机听相声，声音放得不大不小正合适。我也没有其他的事做，就坐到他们旁边和他们一起听。

这段相声是个单口相声，所以说更像一个故事，只是讲述得更有趣。时隔多年，我早已忘记了这个故事的具体细节，但大体意思我还记得，在此概括一下。

说是古代某地（我也忘了朝代和地点，大概是明代？苏州？），有一个大家族，祖上曾在朝中为官，本来人丁很兴旺，然而现在却只剩个独苗，眼看家道就要衰落。更悲惨的是，剩下的这位独苗小时候就遭遇了父母双亡的不幸，眼下只有一位老管家照顾他，他就成了这份家业的唯一继承者，是个小少爷。家族振兴的重任自然落到了这位少爷身上，振兴的方式就是读书做官，同祖上一样。于是老管家每天都敦促小少爷努力读书，光宗耀祖。可是这位少爷长到十六岁，却越来越不喜欢读书，专门喜欢飞鹰走狗一类的事，是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让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操了不少心。

后来有一天，这位少爷带着仆从小厮到城外的树林里打猎，遇到了一位姑娘，这姑娘长得如花似玉，十分好看。她和小少爷聊起天来，觉得这位年轻的公子是个有趣的人，而我们的少爷碰到这位姑娘，也非常振奋。后来小少爷就总跑到这个树林里来，每次都能碰到那位姑娘，他们就越来越熟。终于有一天，姑娘对少爷说，今天晚上，我到你家里去找你玩。我们的少爷听了，十分振奋，当即跑回家去，把房间好好收拾了一番，还吩咐厨房备好酒菜，晚上给送来。这件事把老管家弄得很诧异，就问了问小少爷是怎么回事，小少爷说，晚上他要读书，秉灯夜读，得吃些东西。于是老管家很感动，以为小少爷终于懂事了。

到了晚上，那位姑娘果然乘着夜色来了，两人在房间里聊了会天，吃了饭，看了看夜色，只见月华如洗，夜色温柔。在这花好月圆的晚上，自然要发生些水到渠成的事。如果这是在过去的电影里，导演就要把镜头向上移，移到皎洁的月亮上去，但现在的导演为了吸引眼球，就不转移镜头了。不过我也不打算描述具体细节，那样你就会以为我是一个色情狂，虽然我的确是个色情狂。

说到这儿，我们就发现了一个疑点：这位姑娘的来历很可疑。你想，荒郊野岭的，怎么就冒出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呢？这姑娘怎么就跑到了小少爷的房间里，别人却没有发现呢？你一定会有一些猜测，猜测这姑娘是个妖精，因为这种套路太常见了，我们的故事也是这个套路：这姑娘果然是个狐狸精，有千年的道行，已经进化出了九条尾巴。她看上了小少爷，就准备接近他，而且成功了。在一般的民间故事中，狐狸精接近单身公子的目的只有一个，即吸取他的阳气，或者干脆吃了他。这样的故事可以劝诫人们远离美色，专心读书，很有教育意义。但我们的故事境界没那么高，在我们的故事中，狐狸精看上小少爷没什么功利的目的，纯粹就是喜欢他。与此同时，小少爷也喜欢狐狸精，而且他未必看不出来这姑娘是个狐狸精，连读者都能看出来，他就真的看不出来吗？但他还是喜欢狐狸精，谁让狐狸精又漂亮又有趣呢。两个人两厢情愿，情投意合。

后来狐狸精就总跑到小少爷的房间里来，和他一起玩。两个人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时光。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这狐狸精来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就露出了不少破绽。老管家看着小少爷虽然每天晚上都读书，功课却越来越烂，身体也越来越憔悴（晚上折腾得太凶），也生出了疑心。终于他们的事被佣人发现了。于是老管家把小少爷软禁了，并请来道士做法，要把狐狸精捉住剥皮。这狐狸精有千年的道行，一般的道士自然不是她的对手，于是道士败下阵来，回去请救兵。狐狸精也下来和老管家他们说，她绝对没有害人的意思，还请他们放她和小少爷一马。对于这种说法，老管家自然不屑一顾：你一个妖精，怎么能说不害人呢？就算你不害人，妖精也不该留在这世上。再说我们家少爷自从和你在一起后，也没心思读书了，振兴家业的重任忘得一干二净，一天比一天堕落，你还好意思说你不害人？你们两个在一起，这就是天地不容！于是狐狸精表示她乐意现在就滚蛋，再也不回来，只请求你们别再难为小少爷，他为了振兴家业读书，身心疲惫得很。老管家说，去你妈的，你个妖精，还敢说这些混帐话，我们的家业，我们的重任，是你能评价的吗？我们一定要除了你，为世间除害。这时道士请的救兵来了，竟然是八仙中的吕洞宾。于是狐狸精和吕洞宾斗起法来，狐狸精自然不是吕洞宾的对手，于是被打回原型，道行全没了，尾巴只剩一条，变回了小狐狸。于是苏州府某大户大战狐狸精的故事就结束了，后面还有一点事，比如老管家代表家中全体人员向吕洞宾致谢，吕洞宾表示为民除妖，这是神仙应该做的。比如小少爷后来终于发奋读书，考中了进士，当了朝廷大员等等。

这个故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听故事的时候，那几个同学一直在嘿嘿笑，手机里的观众也在笑，我也跟着笑，因为故事讲得很有意思，毕竟是相声嘛。但是到了故事的结局阶段，我就一点也笑不出来了，真的一点都笑不出来了。所以我看着那几位同学还在嘿嘿笑，手机里也时时传出哄笑声，说相声的人愈发庸俗恶心，我就越来越难受，心里在一点点流血。我想说，在复述这个故事时，我用了自己的语言。语言能传达出人的感受，所以你能感知到听这个故事时我的感受。但是说相声的人在用他的语言说这个相声时，语气却很轻松愉快，说得很幽默，于是大家都笑了，这是他们的感受。我没法把这个故事用轻松幽默的方式说出来，因为我是个悲观主义者，看到小狐狸下场悲惨，我就十分难过。别人告诉我说做人要乐观，但我实在没法像那些人一样乐观，能把这个故事以那么恶俗恶心的方式说出来，并且哈哈大笑。所以我这个人无可救药。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得知，我讲的这个故事已经加入了我的情感，不再维持原貌。我以我的方式将这个故事讲述出来，这个故事就属于我。于是我准备按照我的方式完善这个故事。

我时常想，如果我是故事中的小少爷，被人软禁起来，看着小狐狸在和吕洞宾斗法，渐渐败下阵来，我就会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朝他们大喊：我操你们妈！我们招你们惹你们了，你们就这么搞我们！今天老子跟你们拼了！你他妈有什么本事，顶多不就是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吗？去你妈的，你以为老子怕吗？老子没别的资本，就这一条狗命，今天就和你们拼了！（话说，十八层地狱和轮回转世貌似是佛家的概念，不过在中国佛家和道家统一结合了，而且我觉得真正的佛家决不会做这种事，就像真正的道家也决不会做这种事一样）

不过小少爷并没有做这种事，在故事的后半段他几乎消失了，这让我很是鄙视。但后来我仔仔细细地想了很久，才明白如果我是故事中的小少爷，看见吕洞宾腾云驾雾，法力无边，我很可能就怂掉了，呆在房间里不敢出去。所以对于那个小少爷，我也能够理解，我们都是一样的怂。你看，我就是这个德性，想入非非的时候顶天立地，没什么是我不敢做的，但在现实中，我总是会怂掉，我就这点能耐。

如果我是那个小少爷，被关在屋子里，看见天上乌云密布，吕洞宾披头散发，隐藏在云雾中，手里拿着宝剑朝小狐狸劈去，小狐狸一边狼狈地抵挡着他的宝剑，一边绝望地看了我一眼。我就会想起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是在城外的森林里，我本来在追一只兔子，追着追着就跑到了森林深处，把随从都抛在后面。这时我看见了她，她正在给兔子剥皮。阳光穿透树冠，形成道道光柱照在她的身上，一只蝴蝶正在光柱中翩翩飞舞。我走过去和她说兔子是我的，她说那就给你好了，我再逮一只。我就说我们一起把兔子烤了吃吧，她就说好啊好啊，一边对我笑了笑，我就会想起《诗》中所说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同时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然而现在这些故事都远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到那个时候，小狐狸在和别人拼命，而我被关了起来。我本来想冲出去帮她，然而我没那个胆子，看见吕洞宾法力高深，我就怂了，只好安慰自己说，我冲出去也帮不了什么，只会给她添麻烦。

我就是喜欢自欺其人。

后来小狐狸支撑不住，被打回了原型，原始的故事中没有说她的最终结局，也有可能是我不忍心听，就提前离开了。但现在这个故事属于我了，我势必要增添一个完整的结局。我听人家说，俄国的读者在读《安娜卡列尼娜》时，读到安娜第一次出场，从她头上戴的小花，就已经知道她不得好死。这种感觉只有深刻地理解俄国文化后，才能通过俄语原文感受得到。我之所以提这件事，是想表明我会给小狐狸增添一个悲惨的结局。毕竟我都怂掉了，结局还能怎么圆满？

小狐狸被打回原型后，被老管家一棒子打死了，脑袋打得稀碎稀碎的，这件事发生得太快了，以至于我根本没反应过来，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叫好声，吕洞宾收起法术下来，对老管家说，何必害她性命呢？老管家说这狐狸留着也是祸害，不如杀了干净。后来老管家命人剥了狐狸皮，做了件衣服，给他的小孙子穿。狐狸的肉身就直接被扔了，然后我找到狐狸的肉身，埋到了森林里，垒成一个小土包。再后来小土包上长满了草，到了春天就开满细碎的小花。多年之后我当了朝廷大员，回到苏州府，看着小土包上芳草萋萋，别人问我，大人你在看什么，我就说，看花草。

我时常会想，小狐狸是故意被老管家打死的，她连躲都没躲一下。她火红色的皮毛如缎子般光滑，四个蹄子是黑色的，如同穿了黑色的棉袜。

当她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一起呆在屋子里，看着窗外的景色，只见月亮像一个大圆盘一样高挂夜空，月色温柔，庭院里的一草一木都熠熠生辉。我看着她的脸，烛光之下，她浅棕色的皮肤稍微带着点橘红，她的头发也泛着淡淡的黄色，火苗在她的眼睛里跳动，她的吊梢眼妩媚多情。

然而到最后我还是怂掉了，看着她绝望的眼神，我无能为力。然后她连抵抗都没抵抗一下就被人活活打死，我就老老实实地把她忘掉，一心只读圣贤书，去光宗耀祖，振兴家业，当朝廷大员，娶礼部尚书那个知书达理的女儿，和这个女人相敬如宾。我对小狐狸唯一的纪念，就是那个礼部尚书的女儿在问我多年之前的故事时，我会对她说，我曾经见过仙女，我曾经和仙女拥有爱情。

在这世上，并不是你不去干预别人的自由，别人就会给你自由。

也许每个人都是如此，曾经只想活出自己，到最后还是活成了别人想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