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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影孤云

剑影孤云

作者: 哈哈吧 | 来源:发表于2024-04-06 22:17 被阅读0次

    他躺在草坡上怅茫出神

    遥想着她随沈铮出了蜀、过了秦

    行行重行行

    双双在京城的雨中撑伞伫立

    从此山中的虫鸣如泣、枝摇如舞

    都与她无关了

    柳原孤身疾行在山林间,像颠簸在暗沉沉的江水中。月光在野草上飘行,割得他双脚隐隐作痛。他低头看到靴子上有点点灰斑,干涩的血迹像星丛熄灭在靴面上。停步折了碎叶擦干净,又觉手心紧紧的发酸。两日前他头一次杀人,他心想,今后不知还要杀多少人,这念头似从神道穴生出,循着督脉上燎到风府,激得他后颈一扬—他像是猝然触礁般,远远看到了虞凉。

    虞凉斜倚着树下的青石喝冷酒,花叶的影子像是由他的灰衣上蔓生出来,遮尽眉目。他陷在深碧色的林子里,像坠进水里的铁。

    柳原遥问了声:“请教兄台,沈御史的居处可在左近?”虞凉手一抖,酒葫芦掉入草丛,两人借着月色默然对视。半晌,虞凉咳了一声,缓慢地摇头。风吹低了春草,月光一滴一缕地灌满酒葫芦。

    柳原缓步走近,拾起葫芦,瞥见虞凉负着旧旧的包袱,衣袖上落满酒渍,拢在袖里的手倒还算白净。虞凉忽道:“都喝净了。”柳原晃了晃葫芦,只晃出一阵劣酒气味,笑道:“我还有酒。”扔了葫芦,取出酒囊丢给虞凉。

    虞凉未及喝,又嘶咳了一声,身躯微直。柳原看清了虞凉的模样:一个形神落魄的三十来岁汉子,似正病得厉害—那病灰灰白白地浸入双颊、透进眼眸,堪堪被他的须发和灰衣笼住,又随着酒气丝丝逸散,连那树也遭他染灰了。

    两人互通了姓名,柳原道:“虞兄,你还是先寻个郎中,莫再饮酒。”

    虞凉摇头,灌了一口酒。

    柳原一笑:“不怕我下毒吗?我可是弦歌门的人。”他解下腰间佩剑横在月下,剑鞘上镂刻着暗青色的琴弦。

    虞凉轻喃道:“……弦歌门?”

    “没听过?”柳原道,“如今云陌游、杨逊辞世已久,要论江湖第一剑客,那便是我弦歌门的陆门主了,他是昔年剑神陆青渊的弟子,得了真传,当世无敌。”

    虞凉恍若未闻,只是不停喝酒。柳原又道:“夜凉露重,咱们不妨找户人家借宿,听说御史沈铮正是隐居在此山中。”说着又取出包在油纸里的半只烧鸡,道:“吃不吃?”

    虞凉颤颤伸手撕了一只鸡腿,三两口吃完,嘴唇紧抿,喉中咕哝着。

    柳原道:“虞兄是何时进山的?”虞凉露出苦思神色,仿佛自打出生就在这林子里,久久才道:“三天前。”

    柳原一怔:“莫非虞兄这三日里一直露宿在此?可曾遇到我的同门经过吗?”

    虞凉默然摇头。

    “走吧,”柳原哈哈一笑,拍了拍虞凉肩膀,“咱们去沈御史家。”大步走着,一侧头,见虞凉仍如山石般嵌在原地。

    虞凉迟疑着迈出一步,似是慢慢记起了该如何走路,渐渐缀在柳原身后。

    横斜交织的枝影不断切乱地上的人影。微尘从乱草上飘起,飞至树梢又被星月洒落的光屑照得凝滞,勾勒出一道道风痕,凉意淋漓。虞凉断续咳着,山林深处荡回鸟雀的惊飞声。

    “御史沈铮得罪了当朝权相,罢官僻居于此,而我弦歌门又素来为朝中分忧,今日我便是奉门主之令,来取沈御史性命。”

    柳原自顾自说话,见虞凉步子渐晃,知他酒劲上涌,忽然停步笑问:“虞兄当真不是来杀沈铮的?”

    两人相对而立,柳原目光灼灼。片刻后,虞凉摇头道:“我已想不起他的模样了。”

    柳原怔住,欲要细问,倏忽返出几步,手按剑柄。

    —沿着来路,马蹄声曲曲折折地淌过来了,仿佛所经枝叶都被振动,山林里腾起远远近近的窸窣声。

    柳原淹在夜风里,听见心跳声从神藏顺着足少阴肾经一路坠到涌泉,敲击在泥土上。他松开剑柄,吹了吹手心的细汗。

    来者白衫长剑、剑鞘暗青,俱同柳原,扫了一眼柳原的佩剑,翻身下马。

    柳原迎上前,拱手笑道:“敢问师兄是哪位师伯门下?”那人傲然道:“我乃本门薛护法亲传弟子,瞧你可面生得很。”

    柳原道:“入门未久,幸会师兄。”眼角瞥去,虞凉兀自捧着酒囊饮酒。

    那人哼了一声,道:“可找到姓沈的那厮了?”柳原道:“前边不远处。”那人道:“引路吧!你是谁的弟子?”

    柳原凑近一步,道:“我是陆九歌的弟子。”

    那人一愣,怒道:“你竟敢直呼门主名讳……”话音未落,地上乱草齐齐一低,剑光抹开一瞬夜色,涂进两人对视的眸光里。

    柳原握剑的手上青筋鼓突如虫,似要跃在剑刃上。

    那人险极一避,剑尖贴颈而过。柳原回剑反刺那人背心,被那人挥起剑鞘格偏,刺入了马腹。那人趁隙拔剑,咿呀一声,如弦似歌—

    柳原闻声目眩,周身气机乍乱,第三剑便缓了一霎,急急偏身侧步,寒光一闪,随着长嘶的奔马没入深林。

    那人手腕一跳,剑尖像是在荒林野风中拉直了一根弦,寒鸣穿耳,惊心乱意。柳原情知难破此剑,喉中遏不住地迸出一笑,不闪不躲,挺剑直刺那人胸口。

    夜风里蹿起突兀的咳声,似是虞凉灌酒时呛了喉,两人同时微怔。那人似不想与柳原拼剑换命,正欲回剑自守,犹豫间已被柳原一剑穿胸。那人挥剑顿缓,长弦般的剑风喑哑一吟,就此断绝。

    柳原惶惑了一刻,被那人的栽倒声震醒,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衣衫在春夜里白得发亮,月华流泻到剑刃上,几欲弹飞。

    他来回走了两步,吐出一口浊气,随即为吐气声所惊,只觉山林间的万物都在静静零落。停步沉思,握剑的手却轻颤起来,仿佛长剑要脱手奔月而去。

    骤然间山风灌耳,柳原紧了紧手,心神略定,回望见虞凉的目光仍像积雨的灰云,对周遭变故无动于衷。虞凉一口接一口地默默饮酒,柳原却仿佛仍能听到隐约的咳声:那咳声在虞凉头顶上的虬枝之间绕了一圈,朝着山巅那簇星星飘去了。

    柳原跨过尸身,心头昂扬起来,从虞凉手里夺过酒囊,猛灌了一口,笑道:“闻弦歌而知杀意—弦歌门的剑术果真颇有奇处。”

    虞凉道:“你是来救沈铮的。”


    柳原默然振腕,抖落剑上残血,忽而一叹:“弦歌门助纣为虐,猖獗横行,无人能制……如今江湖,侠义道衰了。”

    两天前他在酒肆里偶遇一个嚣狂的弦歌门弟子,攀谈了几句,得知那人正要赶去刺杀御史沈铮。他虽游历江湖未久,却也明白沈铮是为百姓请命的义士,便奇袭杀死那弦歌门弟子,夺其衣、剑。又料想弦歌门接不到回报,定不肯罢休,便赶急路来到这蜀地的山中,打算带沈铮另寻隐蔽处。

    “沈御史已丢了官僻居山林,岂料那些贼人仍要害他性命。那姓陆的仗着剑术霸道,肆意作恶,只可惜云、杨俱已逝去……听闻他们本有个传人,是叫梁轻枝的,倒也当得起个‘侠’字,只是他以枯枝为兵刃,从不使剑的,云、杨二人的剑术终归是失传了……”

    柳原横剑听风,那些远远近近的轻啸,宛如世间起起落落的杀伐,一泓秋光从剑上映入柳原眼中,又折向春夜的星空。他盯着剑刃,看得入了迷,就像孩童初识天地。

    虞凉听着柳原喃喃自语,似有些不耐,不时觑向柳原手里的酒囊。柳原醒过神来,哑然一笑,将酒囊丢还虞凉,问道:“听虞兄适才所言,似是从前曾见过沈铮?”

    虞凉颔首。柳原还剑入鞘,叹道:“据说沈铮风雅卓绝,妙语连珠,才学是极深的,若能与他相谈,当是人生一快。”

    虞凉默然一阵,轻轻道:“十六年前,他可不是这般……”

    他初遇沈铮是在雨夜的山道旁,沈铮衣衫湿透,跌在泥泞中,实在难称风雅。

    当年沈铮赴京赶考,半途遭遇劫匪,万幸被虞凉所救,他被匪徒打断了三根肋骨,在冻雨中面色惨白、浑身打战,话也说不连贯,只是一双眸子澄澈得让人心惊,似乎那目光并非来自眼中,而是从层层雨云之上俯瞰下来,一切困苦都淡然渺远。

    虞凉背负起沈铮,沈铮突然含糊说了句什么。虞凉不明所以,刚要迈步,沈铮又剧烈一挣,指向雨洼中的包袱。虞凉拾起来,见里面只是几捆旧书。他将包袱塞给沈铮,疾行在雨中,走出几步,听见沈铮轻缓地舒了口气。

    回到居处,虞凉和师姐手忙脚乱地给沈铮接骨疗伤,碰触断骨时,虞凉本以为沈铮会痛晕过去,可沈铮的眼睛却睁得更亮,仿佛那疼痛化作干柴燃在他眼里。他挣扎着坐起,轻声道谢,却不料说错了话,闹出个笑话。那时他的目光就柔暗了许多,像将眠未眠的萤虫。

    后来虞凉常常不自禁地想起沈铮的那句谢语,仿佛此后种种都已从那句话里注定。

    “那么沈御史从前又是什么样的?”柳原的语声像是从十六年前模糊飘来。

    虞凉道:“当年他遇了劫,受困山中,窘迫得很。如今他遭了难,仍是困在山里……那也没什么分别。”

    柳原无言以对,只理了理衣衫。两人并肩走了一阵,虞凉慢慢喝干了酒囊,忽道:“烧鸡可还有吗?”柳原一怔,取出油纸包递过去,道:“饿了?”

    虞凉道:“三四天没吃饭了。”

    柳原听得心酸,道:“若官吏都如沈铮,世上穷苦百姓也就少得多了。”

    虞凉撕了两条肉慢慢咽下,忽然冷哼道:“沈铮能济什么事?争了十六年,只争得个丢官丧家,仓皇归山罢了。”

    “若人人都不争,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柳原听得气恼,“似你这般醉生梦死,自是不挂心世间疾苦。”

    虞凉垂头吃了两口烧鸡,道:“柳兄贵庚?”

    柳原道:“二十三,怎么?”

    虞凉道:“你年纪轻轻,便得罪了江湖中最厉害的剑派。”

    柳原道:“那又如何,我趁夜救走沈铮,神不知鬼不觉。”说罢轻笑一声,大步而行。虞凉亦不再多言。

    人影移在山影里,月色中遥遥飘出茅舍一角。

    柳原舒出一口气,加紧了脚步,剑鞘不断拍打在腰畔,宛如一阵快笛。他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来救沈铮,虽与沈铮素昧平生,但想到不久即要相见,仍不禁心绪激荡。偶一回望,只见虞凉踉踉跄跄跟在后面,似被酒气驱赶,走得不情不愿。

    柳原道:“虞兄走得累了?”

    山林荫翳,这一问孤兀地浮着,虞凉只是低颈弓腰地走。柳原也不以为意,又走出两步,虞凉的声音忽如一汩冷水注入耳中—“弦歌门睚眦必报,又擅追踪。你杀了他们弟子,他们岂肯干休?兴许他们已害死了沈铮,正埋伏在前边屋里。”

    柳原一凛,放缓了步子,反复斟酌,剑鞘的拍打声变得迟钝,仿似钟鼓大乐。柳原只觉自己正立于两军阵前、死生之际,环顾四野,除虞凉再无旁人。可又像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容不得半分退缩。当即道:“是不是埋伏,一探便知。”想了想,又道:“看虞兄的身形步法不是江湖武人,还是出山寻别处借宿吧。”

    虞凉道:“当真要去?”

    柳原怔了怔,笑道:“我有好酒好剑,正该行侠仗义,快意情仇。”

    虞凉道:“救了沈铮后,你又要去哪里?”

    柳原顿步踌躇,没想到什么去处,仍是笑道:“天下之大,江湖之远,何处去不得?”他伸指在剑鞘上一叩,剑在鞘中发出清鸣,透过鞘反荡手指,将周身经络都震得微颤。他感到体内似有一种轻轻亮亮的东西正缓缓上升,他轻声说:

    “走吧。”

    远远望去,茅屋窗子里的烛光像是定在夜空中。

    两人循着山径绕行良久,仍是未抵。一瞬里柳原隐隐觉得,或许那屋子只是幻梦,耗尽此生也走不到了。先前他劝虞凉离去,虞凉却打算过了茅屋另寻小径下山,两人便继续同行。

    柳原道:“这时辰还留着灯烛,像是在等夜客……”忽然一静,惊觉离茅屋已仅余十来丈,虞凉的咳声似也稀疏多了。

    两道长影迤逦在地,两人像是拖着沉重的行李,渐行渐缓。

    马蹄声骤起,如云中降下的雷,顷刻覆过两人来时的山道。柳原一惊,忽觉天地暗淡了许多,似乎星星生了锈、月亮蒙了尘,可低头瞧去,遍地野草却正在星月的清辉下闪闪发光。是我怕了,他心想,初入江湖,却转眼就要死在荒山野林里。又瞥见窗上烛影微摇,也不知茅屋中人是否已得了警觉。

    “弦歌鸣,万籁绝—前方何人拦路?”

    马蹄声一空,柳原身后传来呼喝。他心说:“我有好酒好剑,还有许多心愿。”但他还是执拗地僵在原地,草叶在足下碎折,清脆得像是踩断了冰凌。突兀地,他听到了笑声,他心想,原来我在笑。他猛然转身,几乎嘶吼似的:

    “我乃本门薛护法亲传弟子,你又是何人!”

    来者忙不迭下马走近,却笑了起来:“幸会师兄!我是周护法弟子张商志,还请师兄多多指教。”

    柳原知道弦歌门收徒庞杂,弟子之间往往不甚相熟,当即冷了冷语调,道:“张师弟,你来迟了。”说完脊背一凉,才觉出冷汗透衣。

    张商志赔笑道:“半路撞见崔师兄的尸首,实在骇住了……却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柳原一时语塞。张商志道:“都说那沈铮之妻是江湖出身,剑术不低,料想是她!”

    柳原道:“嗯,正是如此。”

    “师兄莫忧,咱们既到了屋门口,还怕没法子整治她?”张商志从怀中掏出小小的一只白皮囊,“这袋毒粉,只消撒在她身上,嘿嘿,立时皮裂骨蚀!”

    柳原颔首不语。张商志瞥见满身酒污的虞凉,道:“哪来的山野乞丐,滚远些!”

    虞凉被骂声惊起了一阵咳,远远地退开,抱臂缩立。

    张商志却忽地追上去,将白皮囊塞进虞凉手里,笑道:“你去前边那户人家讨些水喝,趁主人不在意,你便将这皮囊里的东西扬撒在他们身上……”

    虞凉只顾咳嗽,似没听见。张商志又道:“你听明白没有?若办成了,张爷带你进城吃上好的席面!”

    虞凉一言不发,攥着那白皮囊,慢吞吞走向茅屋。

    “且慢!”柳原顿惊,“张师弟,此事须从长计议。”

    张商志道:“师兄是怕那乞丐办不稳妥?我再去嘱咐他两句。”

    柳原走近两步,道:“那人实非乞丐,而是—”张商志道:“而是什么?”

    “而是……”柳原手滑上剑柄,正欲出剑,忽听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什么人?”

    “弦歌鸣,万籁绝!”柳原应了一声,回身望去,两道身影从黑沉如水的夜色里渐渐浮凸出来。当先的是个目光森寒的年轻人,后面那人伫在树影里,瞧不清容貌。

    那年轻人扫视柳原和张商志,神色漠然。张商志打了个寒噤,赶忙自报姓名,又指着柳原道:“这位师兄乃是薛护法座下弟子。”

    “是吗?”年轻人无声一笑,“在下叶商英。”

    柳原道:“在下柳原,幸会叶师兄。”

    张商志惊呼道:“竟是叶师兄!不知掌门他老人家……”话未说完,见叶商英冷眼盯着不远处的虞凉,便解释了那撒毒之计。

    叶商英道:“此计甚好。”张商志眉飞色舞,与叶商英不停寒暄。

    柳原心里一紧,眼睁睁看着虞凉走到了茅屋门口,叩门伫立。片刻后,屋门吱呀晃动,漏出狭长的一隙烛光。柳原眨了眨眼,虞凉的身影已在门口消失,如遭巨兽攫噬。

    山风从四面八方吹聚到柳原身上,他像是被凉风凝冻在原地,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仿佛连星月都被投入炉火重铸出来,抛洒下崭新而冷锐的铁光;短得却又似只是手指从剑柄上跌落的一瞬。他心中莫名动念:若能听到一声咳该是多好。但茅屋里一片死寂。

    张商志笑道:“柳师兄,方才你说那人不是乞丐,那又是什么,酒鬼?”

    柳原道:“也没什么。”

    “柳师弟拜薛护法为师……”叶商英嘴角刺起一痕笑,冷剑般突兀,“是哪年的事?”

    柳原道:“两年前,怎么?”

    话音未落,树影里那人微一屈膝,倏忽立在柳原面前。柳原心里打了个突:那人眉目如霜,头发也灰白得像积了层雪。

    那人幽幽慢慢地道:“老朽薛寒音,忝为弦歌门护法。”

    “兄台夤夜来访,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虞凉辨出这是沈铮的声音,清越如昔,只是那清越里也不免刻上了一丝微倦的沉郁,那是风刀霜剑,造化的手笔,谁也逃不掉。他也知道,沈铮自是认不出他了。

    进了门他便垂着头,看着烛光在地上铺了一层,又铺了一层,渐渐叠满空落的屋子,他像是浸在水里,说不出话来。直到灯花噼啪一响,那些水化为乌有,烛火又是新的了,便又得从头铺起。

    “兄台……兄台?”

    虞凉目光微扬,久久看着自己靴子上的污迹。他莫名感到安心,像是从那片污迹里找到了藏身之处,终于喉中一鼓,道:“叨扰了,行路口渴,想讨一碗水—”说着抬起头,随即脖颈一僵,嗓音涩住了。

    他本期望能先看到窗前的烛台、壁上的挂剑,抑或桌上的杯盏,哪怕是风姿依旧清雅的沈铮。

    可他偏偏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烛影如风雨一摇,虞凉恍惑起来。同居山中,习剑七年,此时回想,却仿佛只见过她两三面。

    初见师姐是在漏雨的茅檐下,她坐在石阶上吹一支竹笛。那时她只十四岁,吹得尚生涩,曲调和疏雨一般断断续续。

    虞凉记得师姐一共会吹十九支曲子。

    那七年里他在梨树梅花边听过,在乱云飞雪间听过,站在山巅的青岩上听过,躺在打旋儿的溪舟里也听过。那听过千百次的十九支笛曲淙淙交融成他见她的第二面—他斜倚草坡,看着她的笛声将斜挂峰角的三两颗星逐满了秋夜,等到她收起笛子,那些残音就飘落在野草上凝成清霜。当时她说:“别沾了霜气,小心着凉。”—也许没说。太多次的溯忆早已磨损了往事。

    第三面是在十六年前,她独自步入深林吹笛,月影浓郁,看不清面容,只能算作半面。他悄悄跟了来,对她表露心迹。他听出方才她吹的是一支新曲,那是沈铮教她的。当时沈铮伤势渐愈,她也越来越喜欢听沈铮讲论诗文,可他不懂诗文。她说:“咱们两个都是江湖人,都练武习剑,咱们是没法……没法一起的。”

    他不明白为何两人都是江湖剑客就不能在一起,与她争辩良久,直到她径自转身奔远。后来他渐渐懂了,一个人若不喜欢你,便总能不喜欢你,那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兄台,先请坐下歇歇吧。”

    虞凉如淋冷雨般一抖,堪堪醒回些神思,认命似的几乎就要席地而坐。沈铮忙搀住他,将他引到桌边坐定。他看到她转过了身,拧腰姿势正如十六年前那夜,仿佛随时要远远奔离。可她只是去倒了一碗水,递到他的面前。

    “在下姓沈名铮,这位便是拙荆。”

    虞凉借着接碗的一瞬与她对视,螓首蛾眉,宛若当年。他看到她的眸光里流露出对陌生过客的关切,心头一涩,只觉被一股真切的渴意灼在咽喉,将那碗水一口气饮尽了,目光落向杯盏的残酒。他们本是在夜里对酌吗?他将碗搁在桌上,离杯盏远远的。他张了张嘴,一声将出未出的“师姐”磨得唇舌发苦,他说:

    “有劳沈夫人。”

    她又取来一些饭食,他推辞不吃,都摆放在桌上,将那只碗和他俩的杯盏隔断。他想就这样久久坐下去,却又忍不住起身告辞。他走到门边,又转回身来。

    十六年了,他终于得了机会,可以报复似的奉还那句话。当年沈铮被他救回居处,道谢时会错了意,闹出的那句笑话。那句钝刀般割了他十六年的谢语。

    他说:“多谢贤伉俪。”

    沈铮夫妇对望一眼,神情平淡。他们早已忘了,毕竟也不过一句寻常言语。他只是报复十六年前的自己罢了。沈铮的目光比当初温和得多了,但那点炙亮的星火仍留在眼眸最深处,霎时间他自惭形秽,伸手推门。

    “兄台,你的手……”

    虞凉这才发觉,那只白皮囊不知何时被他捏破了,想是心绪激乱之故。毒粉混着鲜血沁入崚嶒的指骨,沈铮急劝他净一净手,他摇摇头,随手丢了那袋毒粉。手指如死枝般推开屋门,竟丝毫不痛。

    这时她忽然说:“师弟,你也是来害我们的吗?”

    虞凉身躯陡然一震:原来她终究还认得他。

    他垂头不答,默然出门去了。

    柳原已出了九剑,每一剑都被薛寒音轻飘飘闪过。

    薛寒音手拈一柄细剑,慢腾腾绕柳原而行,偶尔手腕轻抖,剑尖点在柳原的剑刃上,便震得柳原半身酸麻。

    叶商英默立在一旁,目光追着薛寒音的右腕,似在悟剑。张商志兀自沉浸在被柳原诓骗的恼恨中,骂个不停。

    薛寒音冷声道:“既敢冒充老朽的弟子,老朽便指点你几招剑术。”漫步中随手一劈,柳原顿觉一道狭风割喉而至,将剑刃横在喉前,叮当一声,虎口崩裂,血流如注。

    柳原握紧了剑柄,猛然反刺一记,薛寒音漫不经意地偏身让过,道:“小贼,还不弃剑?”说着又出一剑,仍刺向柳原咽喉。

    柳原横剑再挡,双剑闷声一撞,将他激得呕血。他抹去嘴角血沫,大喝一声,迸力连刺数剑。薛寒音却仍是不疾不徐地避让,间或反点一剑,便能击溃柳原的剑势。

    那柄窄锐如弦的剑在柳原眼前飘来闪去,他像是被囚在了一场慢雪中。细碎的剑意缓缓飘落,渐渐冻结他的内息,他又一剑刺空,脚下踉跄,扑倒在地。他说:

    “我不是小贼……”

    柳原未及起身,薛寒音已如一株老树般凭空在他眼前长出。张商志拍掌笑叫:“薛师叔,杀了这贼小子!”

    “我叫柳原。”

    柳原知道这个名字即将埋没荒山,野草般被人遗忘。他做了蠢事,闯进这山里送死,但他心里隐约也有一丝安宁,他将与古往今来万万千千的人共有一个名字。如今江湖,侠义衰微,可世上终归是有过侠的。他心想,我才初入江湖,我还有很多心愿,我能算是侠吗,他笑了起来,我能算是侠吗?

    “弦歌鸣,万籁绝。”薛寒音轻念一句,转腕便欲刺下。

    茅屋的门吱呀一颤,虞凉低头走出。柳原心弦收紧,未及出声示警,又见一个白衣女子提剑跃出门来,月色中容颜清丽,料想便是沈夫人了。

    薛寒音悬腕侧目,见沈夫人连踏春草,宛如凌波,一道剑光飘掠而至—他只冷冷道了声“商英”,竟又转回身,看也不看她。

    叶商英横步拔剑一拦,一蓬霜气破鞘而出,遏住了沈夫人身形。剑光如一阵急弦乱颤,两人顷刻间对拼十余剑,各自退步。

    沈夫人脸色雪白,凝神调息。叶商英冷然一笑,他曾听闻沈铮之妻似是名师高徒,但方才对剑,却察觉她在剑劲上的造诣远不如己。

    张商志退到叶商英身后,目光扫量沈夫人,笑道:“沈铮的婆娘倒是俊俏,待会儿剥光了……”

    话说至此,忽觉喉中嘶嘶一响,山风灌满胸腹,竟再也发不出声。

    叶商英仰起头,月下飞浮着细如尘沙的血珠。他猛然回身—张商志的咽喉被切开一线,仰天栽倒。而虞凉不知何时已掠到他背后,垂首静立,袖底斜逸出一根枯枝。

    叶商英神情一肃,凝缓地归剑入鞘。周遭萧然一寒,似乎月华的暖意也被收入了鞘中。他在拔剑的一隙间连出六剑—弦歌门绝学“剑歌六莹”,得名于古帝颛顼之曲,一瞬又一瞬的剑光宛如月映飘雪,晦明不定。

    虞凉反手拂袖,枯枝拆散六道剑光,与叶商英的剑刃一触。叶商英只觉手上骤空,低头瞧去,剑仍在手,可他却像是握着一段流水,无从着力。

    “你、你是……梁轻枝。”叶商英注目虞凉手上,恍惚看见枯枝回春,梨花重开。

    虞凉回眸一顾,叶商英倒退了两步,怅惘弃剑。

    夜风低啸,铁剑跌入乱草,散碎成片。叶商英忽然醒觉虞凉并不是在看他。凝神欲逃,却莫名嗅到了一丝花香,大口呼吸,香气愈浓,竟似是从他心口生出,沿着一道狭小的伤痕不断流逸体外。他俯看满襟鲜血,回顾平生恶迹,不禁自嘲:我的血竟是香的。

    虞凉看了沈夫人一眼,极快地又偏开头。她却没看他,忽然出剑捺在叶商英胸前,叶商英已是气绝僵立,触之即倒。她这才惊惑地看向他。

    虞凉与薛寒音遥遥对视。

    薛寒音早已将柳原拎在身前,此刻又横剑架住柳原脖颈,冷笑道:“姓梁的,你若敢妄动一步,老朽只好割了他的脖子。”

    柳原怔怔望着虞凉,但觉胸口气血忽低忽昂,时冰时沸,蓦然叫道:“虞兄,切莫管我!”

    虞凉似未听到两人之言,径自低头一咳。

    柳原忽然觑见颈前的窄剑失力坠落,似是薛寒音撒了手,惶疑中回头,恰恰又闻一声清咳,却见薛寒音如遭雷殛,踉跄倒退,耳鼻溢出缕缕细血。

    薛寒音厉啸顿步,倏忽疾跃而起,飞刺虞凉—凌空一振细剑,眼前却不见了人,只得与一片云雾般的空芜重重相撞。

    虞凉头颈微抬,已在柳原身前停步,弯腰将柳原扶起。

    月光下,薛寒音身形浮空,似被山风托起了一瞬,随即坠地一震,断草纷飞。胸前伤痕狭长如枝,鲜血洇成梨花五瓣。

    柳原望向虞凉,拱手一拜,唇齿轻颤,久久难言。沈铮也走到门外,叹道:“多谢梁兄相救。方才屋中未能相认,失礼莫怪。”

    虞凉摇摇头,身躯微晃,猝然咳出一口血。

    “梁……虞兄,你没事吧?”柳原上前欲扶,忽地醒悟:先前他在山道上与那弦歌门弟子斗剑,也是凭了虞凉的一声怪咳,才得以险中取胜。

    虞凉道:“仓促出手,牵动了旧伤,无妨。”心念一动,察知她正看着他手里的那根枯枝。她忽然轻轻道:“师弟,你的修为已高到这般境地了。”

    虞凉惨然一笑,无言以对。

    当年杨逊逝后,他与师姐追随云陌游习剑,但因一场变故,云陌游与两人失散,仅遗下一式剑谱。他俩只来得及学了入门剑术,便在蜀地的山中住下,每日习武练功,参详剑谱。倏忽七年过去,怎奈剑谱过于玄邃,两人一直钻悟不透。

    直到十六年前他救了沈铮,某夜练剑归来,撞见沈铮竟在研读剑谱,质问起来,师姐却说是她请沈铮看的,她道:“师父曾说,天下学问到了深处,道理都是一样的。沈公子博览诗书,兴许便能想通这剑谱。”

    他当时已对师姐表明情愫,闻言更是气苦,道:“本门剑术,岂容外人窥看?”越想越怒,挥剑便要斩去沈铮手臂。

    师姐执剑护在沈铮身前,与他大吵一架,到最后两人都红了眼睛。她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为了什么,你心地如此狭窄,根本不配用剑!”

    他顿时呆住,心灰意冷,收剑出门去了。

    翌日清晨,她便留书辞别了他,陪伴沈铮赴京赶考。

    往后七日,风雨如晦,他躺在草坡上怅茫出神,遥想着她随沈铮出了蜀、过了秦,行行重行行,双双在京城的雨中撑伞伫立……从此山中的虫鸣如泣、枝摇如舞,都与她无关了。那一刻他终于彻悟了剑谱,心中却也同时立誓,终生不再用剑。

    她说了他不配。

    后来,他走过许多遍从蜀山到京城的路,看过路上的每一片云,住过沿途每间客栈酒肆。他在江湖上奔波,侠名渐起,心想也许他已去过了每一个她去过的地方,但她终究已在江湖之外了。

    那山中的七年,初时像温暖的皮裘,裹紧了便能挨过寒夜,后来却似渐渐生满荆刺,已不忍回想。

    他已只剩下一根梨枝,那是她当年临别时留下的。

    沈夫人忽道:“这根枝条,能给我看看吗?”

    虞凉摇头苦笑,方才在屋里神思激荡,枝条已被他无意间震碎,对敌时全凭他的一股内劲黏连。十六年了,他环顾四野,山中花草仍新,这根梨枝却终究朽了,手心一松,枯枝散成了木粉,被夜风吹进更远处的夜风里去了。

    沈夫人怔住,轻叹不语。

    柳原看着沉默的两人,一时似也有些不愿开口,良久才道:“咱们要趁夜下山吗?”

    虞凉道:“你们且去歇两个时辰,天亮再动身。”说罢走离了三人,远远站住。

    柳原与沈铮夫妇商议了一阵,约定明晨沿茅屋后的隐径出山。随后,沈铮将柳原引去偏房歇息。

    当夜柳原怪梦不断,乱念纷呈:

    时而梦见自己剑术大成,杀得弦歌门众人掉头鼠窜;时而梦见虞凉狂性大发,竟一剑刺死沈铮,将沈夫人掳走;更多时却梦见弦歌门将他们捆住掷进茅屋、燃起大火,火光映亮了整座山……种种幻景交融杂糅,渐渐模糊消散,到最后眼前只余下虞凉独行在月色中,一边仰头灌酒,一边踉跄走着。

    醒来时汗流浃背,仿佛在梦中轮回了千百次。

    晨光熹微,风里散开一蓬白絮,柳原出了门,走近虞凉,见他头发上结了露水,竟似一直站在那里。

    柳原拱手道了声“虞兄”,沈铮夫妇推门而出。柳原返回去寒暄了两句,商量起下山后的去处,均觉弦歌门阴魂不散,不论南下北上,都非万全之策。

    柳原蹙眉沉吟,却听沈铮笑道:“沈某平生行事,皆是义所当为,即便因此身死,亦无愧无憾。”

    沈夫人亦道:“生死有命,无愧无憾。”说罢与沈铮相视一笑,两人执手轻偎,但觉彼此心意接通,别无他求。

    柳原点了点头,回身看去,虞凉身躯微颤,慢慢挪着步子去远了,背影伛偻,浑似个痨病鬼。

    春草如潮,更行更远还生,虞凉登上茅屋左近的山坡,驻足远眺。

    满目郁郁苍苍,不禁悲从中来。

    “梁兄在看什么?”忽闻一问,却是沈铮走到了身旁。

    “哪有什么可看?”虞凉摇头道,“大江流日夜者何如,春草黄复绿者又何如,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托遗响于悲风罢了。”

    沈铮一怔,听出虞凉此言集了谢宣城、沈隐侯、王龙标与苏东坡的诗文,四句同指向客心之悲。可他分明记得妻子曾说,她的师弟是不甚通晓文墨的。沉吟片刻,叹道:“天地渺茫,人生如寄,客心何以自处,确是一难。”

    虞凉道:“沈兄能否解之?”

    沈铮怅然半晌,答道:“天地无心成化,草木自有深情,山河如旧,佳期如梦。”

    虞凉怔了怔,虽感佩沈铮为官时的义举,却也不欲与他多言,微一颔首,径自走回去了。

    茅屋前,柳原见了虞凉,道:“沈夫人正在房里收拾行装。”

    虞凉未及开口,屋子里忽然传出了笛声。是他初遇她时听过的旧曲。

    疏雨中,茅檐下,少年时。

    虞凉神情一涩,仿佛霎时肝胆成灰,几乎忍不住要抬手掩耳。

    那些青梅竹马、笑言私语、朝晖夕阴和剑光曲韵,那些山中月、镜中影和溪上云,那些繁星与孤灯,那些凉—都随着笛声在晨风中缓缓飘零,落在枝上、岩上、星星点点的野花上。

    一曲终了,余音逐絮远去,山风鼓在胸口,心中莫名空落。

    虞凉继续聆听,任凭那些积淀在他骨骼里的笛声流散到林草间,如往常般随手振袖,才想起那根枯枝已不在了,手心里永远空出了一道狭长的枝痕。

    当年她折梨枝辞别,那是以梨寓离,永不相见之意。他本也断绝了与她重逢的念头。可他还是来了,三天前他便进了山,只敢远远守着,但他终究还是见到了她。他也曾立誓再不使剑,可今朝却也不得不用了。咬着牙说下的话全都没有做到,他心想,此生他总归是不成器。

    柳原道了声:“虞兄?”

    虞凉转头,看到沈铮夫妇已打点了行李,并肩而立。他说:“你们先下山。”

    沈铮一惊,劝他同行,但虞凉只是自顾自将背上的包袱轻轻放在地上。

    柳原急道:“虞兄,你有旧疾在身,还是与我们一道……”话音未落,沈夫人眺向东边来路,忽道:“有人来了!”

    两个弦歌门弟子身形鬼祟,正在蹑步贴近茅屋,柳原与沈夫人不约而同地横剑踏前。

    虞凉却恍如未见,弯下腰慢慢解开包袱。柳原低头瞧去,包袱里散着几枚铜钱,除此之外,便是一柄旧剑。

    天光一晦,虞凉拔剑伫立,剑上斑斑锈痕在晨风中流洗而过。

    那两名弦歌门弟子凛然止步,打量着虞凉手中锈剑,目光渐转惊惧,竟沿原路急急逃远了。

    当年锈迹梨花斑,孤舟明月涉江寒。

    “涉川剑吗……”

    柳原心神震动,凝望着背对三人的虞凉,只觉他犹如一根孤枝,断在天地之间。

    沈夫人上前欲再劝,忽听虞凉轻叹道:“当年已失所寄,今日不必多言。”

    当是时,密林深处飞起一声清弦,似有人在林中拔剑。

    那弦声并不消绝,反而绵延传来,顷刻间升律转调,连变九次,催心涤魂。柳原听得片刻,顿生惶幻,身躯摇晃起来。

    虞凉清声一咳,柳原悚然醒神,喃喃道:“剑弦九韶!是陆九歌到了。”

    弦声低下去,隐有若无地颤着,宛如微火在找寻干柴。

    山风一喑,林中忽又飘来一声呜咽:“梁轻枝……”

    模糊如歌,似在邀战。随即弦声乱起,一时不知多少弦歌门剑客拔剑,呜咽声也越聚越厚,宛如群鬼哀泣,阴云般压过来了:

    “梁轻枝……”

    虞凉仰起了头,眼角慢慢渗出一滴亮。他久久凝望天际,仿佛心系之人没有立在他身后,也不在这山中,而是遥隔云端。

    他迎着那阵呜咽,提剑前行。

    林中忽寂,一瞬之后,弦歌汹涌再起,暗潮似的迢迢不断:

    “梁轻枝,梁轻枝,一别生死两不知……”

    柳原听得心酸,却见沈夫人蓦然红了眼眶,轻唤道:“梁雨!”

    虞凉脖颈一颤,终究没有回顾。

    柳原眼中陡热,低下头去。再抬眼时,虞凉已走入了青山碧林深处,与乱枝密叶融在一起,辨不清了。

    三人从茅屋后的小径下山,一路无言。

    柳原横剑当先,偶一低头,发觉剑的影子歪歪扭扭,反倒是头顶枝杈的落影峻拔如剑,随着他迈步,那剑影掠过层层枝影,宛如一个畸零的人走过刀阵剑网。刹那间心有所感,霍然回首:远处的深林中隐约徘徊着一道雪色的剑光,上接云气,久凝不散。

    “云中一刺……终究没有失传。”柳原魂悸魄动,轻声一叹。

    三人神情凝肃,伫望片刻,下山去了。

    后来江湖传言,梁轻枝夜入蜀山,破誓出剑,尽诛弦歌门精锐一百二十九人。也有人说,梁轻枝也死在山中了。

    从此柳原再也没见过虞凉。

    再后来,渐渐也有人称柳原为侠了,柳原每每听后一笑,有时欣然,有时惶惑,但总是会想起山中那夜,他走去茅舍的偏房歇息。

    进门前,不自禁回望了一眼:

    虞凉孤立如松,月光停在他的眉宇间,清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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