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陈敏大女儿四岁了，每天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出外面疯玩。小小年纪脾气不小，说不得打不得。专喜欢和隔壁的几个同龄男孩玩，爷爷奶奶怎么唬人也吓不住她，说多了她倒地就哭闹，顺势还学男孩子样满地打滚。每当这个时候，本就对没有生个大胖孙子而耿耿于怀的爷爷奶奶，更是铁青着脸，念念叨叨的指桑骂槐，不给陈敏媳妇一点儿好脸色看。

陈敏媳妇名何英，娘家是隔壁镇上的。怀孕期间她可大受荣宠，家里一应大小农活不用动手干，婆婆会抢着做完；吃的穿的，当大队支部书记的公公头面大，总是能搞到新鲜的肉蔬果菜，这在当时还是物资匮乏的九十年代社会来说，在农村常有这些吃真的是不容易。公公婆婆孕期照顾十分到位，不管多忙多累他们都心甘情愿，因为抱到个大胖孙子，为陈家延续香火是头等大事，他们也相信，一定会是大孙子。

头胎临产，生出来的是个千金。老陈头夫妇老脸拉得像驴脸，又长又黑，自始至终没有挤出一丝笑容。老陈头是现任大队书记，JH生育政策有多严，他最清楚不过。国家提倡一对夫妇只生一个，现在自己的儿媳给整了个一胎女儿出来，想想就心烦！老陈头自己是三代单传，好不容易生了两个女儿后才盼来了个儿子。现在可好，儿媳妇头胎生女儿，要是二胎还是女儿那不就是陈家无后了吗？

大孙女像个小子，野得很，哪里有女娃娃温柔安静的样？可惜啊，可惜她不是男孩。是个男娃就好了，不用担心陈家香火延续问题呐。过了今年，大孙女五岁，得提醒儿子准备要二胎了。要不是在农村，头一个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做数的。政策上有照顾，才允许农村头胎生女，间隔几年还可要二胎。老陈之前总嫌没有离开农村，现在他又庆幸留在农村了。

陈敏不像他父母亲那样，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极了。他们这代人，都能想得通，生男生女都好，只要是自己的骨肉。但是，他也捱不住父母求孙心切的那份执着劲，总是被父母上思想政治课，充分教育他了解生个男娃有多么的重要。久而久之，他潜意识里也默认了，无论如何也得有个儿子。

媳妇何英，一向没有什么主张。大小事听陈敏拿主意，老陈头多年的村支书任上，养成了说一不二，强势专断的个性。这样的风格也用在了教育儿女身上，在继续生儿子这件事上，他与老伴持坚定态度，没任何商量余地。

转眼间，又到了第二年。何英如愿怀上了第二胎，春天暖意融融，陈敏挽着妻子的手在林荫道悠闲散步。两人亲密说笑，春风拂面一阵，顿感全身惬意。忽然，一丝忧愁爬上了何英脸上，她不无担心的走着，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陈敏，你说要还是生个女儿，那可怎么办？”

“别担心！我找人算了一定会是个儿子！”陈敏毫不怀疑地说。

“大宝不也说算准了，结果怎样？！”何英根本不相信算命的了。

“没事的，你安心养胎，男孩女孩都好！”陈敏显然回应得有些言不由衷。

“不是啊，你听说过陈义家事没？他和咱们情况一样的，前几天他媳妇又生了个女儿，结果第二天就没要了！”何英摸着自己的孕肚，不无忧虑的说。

“还有，我娘家那有户人家，刚生出来就溺了……”何英满脸深深的担忧，停在林荫道上怔怔发呆。

“别担心，啊，不用怕，不用怕。”陈敏安慰妻子。

“我，我怕到时候咱爸妈也那样对咱孩子，如果又生个女儿的话……”何英说完，伏在陈敏肩上泪流不止，呜呜哭起来了。

陈敏无言以对，一个劲哄着媳妇。她说的这些事，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谁家不想要个儿子呢。爸妈不止一回，故意向他说起这些事，在陈敏听来，似乎也是在暗示。在农村这一带，女儿送人甚至送“走”的事，确实是有不少。特别是头胎生女，这样的做法，既残忍也无奈。

时光在指缝间悄悄流逝，怀胎十月，一朝分分娩的日子很快来临。老陈头全家总动员，儿媳提前几天就住进妇产科，算命的说这次准是个男娃。老陈喜不自禁，逢人便说，并预先热情地邀请到时候来喝喜酒。这娃还在他娘肚子里呢，再说头胎也没算准，你怎么就事先咋咋呼呼说出去了，万一不准，你这书记的脸往哪放？听着老伴的嘟囔，老陈不以为然，他说祖宗会保佑的。

深冬寒天，早上到处白茫茫一片霜气，冻得人手脚冰凉又僵硬。过得几个小时，阳光已洒满大街小巷，然而这样的天依旧不温暖，一阵风刮来吹在陈敏身上，冷得他直打哆嗦。不仅仅是因气温特低，多年后他对这一天的印象依旧刻骨铭心。这一天，妻子何英生了，还是个女孩，所有人都说着虚伪的祝福语，只有他们一家大失所望。

何英枕边，刚出生的婴儿用厚厚的毛毯包裹严实。婴儿啍哼唧唧，许是毛毯裹得紧，但产房内没有空调，冷得很。陈敏也意识到了，小心翼翼抱起女儿，轻轻拉松点毯子。除了抱着的女儿，产房内就夫妻俩，两个人一直沉默不语，女儿的命运如何，他们也忐忑不安……

小女儿真可爱，夫妻俩爱得不舍放手。中午老陈来送饭，医院离家不远，来回很方便。见儿媳吃完饭，老陈痛苦地憋了半天，还是说出口他的话：“孩子送人吧……有好人家，会待她很好的！”说完，头别过一边去。泪水也从老陈苍老的面容上淌下，这样骨肉分离的事遇到他家，他也不忍为之。可若不把小孙女送人，想再生一个孙子，那是万不可能的。

何英当场哭晕，没有哪个父母会愿意舍弃自己的骨肉。陈敏头一次忤逆父亲，女儿才出生一天，你也忍心吗？我要两个女儿又怎么了？老父亲痛苦的说不出话来……

深冬寒夜，老阵悄悄抱走了孙女，介绍人是医院的一个医生。事前已说清楚了抱养家庭的条件，夫妻双方是公务员。对方也有条件，就是不能有来往，从此以后也不能来相认。因为这些条件，所以抱养人没有出现，委托他人来。

岁月如梭，转眼已过十六年。这十六年里，陈敏夫妇无时无刻不在想：孩子，你在哪？生活过得好吗？也许你不知生身父母，可爸妈真的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