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忆起在儿子未出生之前,我实实在在是一个独往独来的人,虽然有丈夫和许多朋友。我外观拘谨认真,实则落拓不羁_我常不记得父母的生日、弟妹的生日甚至自己的生日。我看似温存,实则孤傲自尊__我常听不得父母或其他人甚至很温和的责备,容不得丈夫诸如烟头乱丢扫地不彻底等等的不尽人意。我虽为女人,并且是一个出生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女人都擅长于打毛衣挑花做鞋的小城里的女人,却百分之一百地做不来或者说不屑做任何的针线活,以至父亲有些揶揄地说养了我二十多年却连鞋垫也没有给他做一双,毛衣也没给他织一件。
大约是我儿时的意识里就已经对我众多的弟妹待见不见,我为一个女人却不爱小孩子,对所有拴围肚穿开裆裤扎冲天小辨的都漠然视之,哪怕长得象洋娃娃小天使。我至多碍于大人的情面客气地抚爱一眼,那一眼也极为吝啬。到将为人母时由于知道即将告别以往吹口琴拉二胡与姑娘们胡吹胡侃的洒脱生活,从君子远庖厨到君子近庖厨,从此要与奶瓶水瓶油瓶酱瓶屎片尿片布片纸片频繁地打交道,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烦恼而不是喜悦,因而对腹中时时调皮躁动、不知遗传的染色体是X还是Y的小生命视为累赘。虽然有以上诸多毛病,我却从没有自知之明,还总以为自己为一个不失聪明的女人,所以虚度了几多春秋还颇为潇洒自得。
而当那一日凌晨,经过一夜生生死死的炼狱之苦,才听到那一声初到人世、仿佛是黎明与暗夜的啮合处传来的幼稚而鲜活的啼哭时,我的感受、我的心灵乃至整个灵魂都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一分钟前,我绝望得宁愿时间凝固地球颠复也不愿再受那非人的苦痛,此刻却立即用手肘支撑起风一样虚弱的身体,去望那刚刚一自己分离开来的极柔的小胴体。只觉得小小的产房异常的美丽和明亮,仿佛一团团的鲜花争相怒放;只觉得自己女娲般神奇而伟大,居然造出了一个新鲜的新我,不,简直是一个新新鲜鲜可爱活泼的太阳!一种无限的幸福满足在那一刹那如潮水一样淹没了全身。
虽初为人母,母爱的种种情结却本能地无师自通地夸张地甚至可笑地在我身上暴露无遗。除了吃饭,几乎一整天我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我一生以来的最大杰作,这个可爱至极的小生命,我亲爱的儿子。
我细细地看他那和我的拳头般大小的圆圆的小脑袋,和我的拇指般粗细的小手腕,和那比三眠的蚕宝宝更细小更柔和的小指头。而一看到那一星点儿的指甲,我就想,这恐怕是这小生命身上最精巧的艺术品了。那小耳朵、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儿子身上每一处都在告诉妈妈他的弱小,他的需要保护。
多看一会儿,我又很自私很霸道地觉得儿子的点点滴滴都象我,除了性别之外。不知丈夫知道我这个想法是宽容还是不服气。我地伸出一个指头,小心翼翼地摩娑他那带着一层薄薄的胎脂的稚嫩肌肤,心里溢出无限的柔情。而小家伙毫不理会妈妈的爱抚,眼睛也来不及睁开就自顾自地把小手指伸进嘴里肆无忌惮地吮吸,弄得叭叽叭叽响,象一只饿极了馋嘴小老鼠。等把他双手给包起来,他的小嘴又左一下右一下急切地寻找那还未谋面的妈妈的奶头。及至几寻不得,他就又失望又惶恐地哇哇哭起来大声抗议。而进行这一切时小家伙依然一直是闭着眼睛。虽然看着那惹人爱怜的样子我这个当妈妈的几欲越雷池,却终于遵了医嘱在开始几个小时没给他喂奶。说实话当时我的奶水了还没有象我的母爱那样快地召之即来。而儿子对世间的第一印象,恐怕就是严重的饥饿和不满足了。
除了自豪和幸福感,当了妈妈后,心变得神经质的细。以往我睡觉很死,打雷也不知道。而有了儿子的头几天,我却象一个过足了瘾的大烟鬼,精神十足。时值夏季,乡下的蚊子很多,我却不敢用蚊香,害怕那剌鼻的烟味儿子受不了。夜里,蚊子搧干净了,蚊帐放下了,我还要小小心心地察看再察看,从蚊帐上每一个可能隐藏“阶级敌人”的皱褶到每一个可疑的黑点,惟恐漏网一个遗下祸患。灯灭了,儿子也悄无声息的睡着了,我却始终如猎人一样警醒着。果然一会儿就让我听到了一丝细细的嗡嗡声。轻轻亮灯一照,一个长脚蚊子正飞机似的在毫无戒备的儿子头上盘旋。我陡然的吃惊和愤怒不亚于面对一个张牙舞爪的强盗,更懊恨经过仔细的扫荡之后竟然还会“天网恢恢,疏而有漏”。经过一番仔细瞄准,终于解除了空袭警报。但“敌人”随时有再举入侵的可能,决不能再有丝毫的摩痹大意。于是一整夜,我阶级斗争的弦始终绷得紧紧的,耳朵一直听着可能卷土重来的嗡嗡声,一会儿又打开电筒在蚊帐里晃来晃去。直到早上我的妈妈儿子的外婆端来热气腾腾的荷包蛋。
经过两天非常过细的观察,我从母爱的陶醉中逐渐清醒过来之后,突如其来的发现了儿子的缺陷:很明显地没有下唇,嘴闭着时只能看见上唇和光洁的小下巴;睡觉时双手老是捏紧了拳头向头上举着,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意志不坚定有爱投降的个性;;双腿始终摆成罗圈形,盘脚打坐,一付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悟透惮机超凡脱俗的神态。这些毛病大碍观瞻,足可以影响他的健康他的前途他的幸福。
想到这种严重性,我几乎手脚冰冷,原来觉得儿子处处象我的念头不翼而飞。
万分紧张不知所措的我连忙把母亲喊来。谁知这位刚当外婆的外婆听了我的细细备诉之后,竟毫不以为然地笑开了,说我还以为天要垮下来了呢。没关系没关系的。
我很怀疑才刚升级为外婆的她是否会犯经验主义的错误,而自己又回天乏术,也只有心惊惊胆战战地听天由命,静观其变了。而背着这位似乎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外婆,我是一阵阵手忙脚乱。一会儿去牵牵儿子的下唇,一会儿又把他双脚用布条小心地捆起来,直弄得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知是自然而然还是我的苦心感动了上苍,几个月后,儿子的下唇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拳头也终于轻松地放了下来,腿也伸直了。我高度紧张的心才终于得到了解放。
母爱的生发和升华,使我也观察起其他的母亲和孩子,并喜欢起其他的孩子来。看到带着孩子的母亲,我总柔柔地一笑,而对方也往往会心地报之一笑。两位母亲的心便在这无声的一笑中心有灵犀一点通地进行了交流。
然而母爱不仅只是宽厚和伟大,有时也很自私和渺小。看了有的孩子长得比自己的儿子胖壮,心里便凭添出一种说不出的酸溜溜的感觉,这大约便是所谓嫉妒。当然这只是一种稍纵即逝的模糊情绪,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儿子的到来使我更关心别人,更尊敬自己的母亲和别人的母亲。养儿方知父母恩。儿子不仅让我成为了妈妈,也使我知道了每一个人来到这世界是多么的不容易,尤其是对于他们的母亲。
母爱把我这个孤傲的女孩教育成了一个温柔的妈妈,与此同时也把一贯自视不凡自视清高的我陶冶成了一个庸庸碌碌的家庭主妇。早上忙着给儿子穿衣戴帽,晚上忙着给儿子洗脸洗澡,夜里忙着给儿子冲奶提尿。姑娘时我爱洁成癖。看见鸡吃了一口痰便从此见鸡肉不伸筷子。吃饭时弟妹的话语中一涉及五谷轮回之所就立刻难以下咽。当了妈妈的我却再没有丝毫退缩的余地,只有硬着头皮上阵。后来不仅锻炼出迅速处理儿子不打报告便突发而来的屎尿的一套炉火纯青的应急技术,而且演变到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面对饭桌前一堆小金字塔居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大嚼大咽。
养第一个孩子的妈妈总是没有经验。而我们这一代人因为国情因为家情都只可能有一个孩子。这一个孩子也在没有经验的妈妈手里屡遭试验而终于一天天长大。
初哺儿子我曾采取不顾客观效果只顾主观努力的“填鸭式”,直喂得他打嗝喘气翻白眼;为了使儿子大便通畅曾不歇气地灌他大黄水弄得他拉稀不止又赶快改用黄连素。我曾象仆从伺候皇帝那样追着儿子一口口地喂饭,曾象仆从伺候皇帝那样追着儿子念一个个拼音;我曾小心翼翼地注意饭的冷热菜的冷热乃至洗脸水洗脚水洗澡水的温度,也曾一不小心就让开水烫了儿子的小手小脚然后心疼地和儿子一起大叫;甚至有时半夜才发现儿子越过无人防守的床界带着小被子或者光着小身子滚到了地上。然而儿子终于一天天在我的试验中在我的摸索中渐渐地长大。
天宽地阔,惟母爱无边。当了母亲,懂得了应该牺牲,应该忍受,应该为了儿子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也许将来儿子不一定爱自己的母亲,而作为母亲,我永远不会不爱自己的儿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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