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读唐诗，昨天我们聊到了张先写给歌女的词《醉垂鞭》，我们今天来看看杜甫写给一个美女的诗《佳人》。
我们都知道杜甫是诗圣，他生活的年代又刚好是唐朝由盛转衰的时期，所以他写的诗往往都很有一种哀国忧民的悲感。但是我们今天的这首诗，是他写给一个漂亮女子的，杜甫一生中其实很少写这一类的诗，但是一写就是名篇。
我们先来看这首诗的题目《佳人》，其实佳人这个意象在我们的文化里早就有了，在西汉的时候，李延年就写过一首小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首诗虽然很短，并且语焉不详，但是由此确立了佳人两个最显著的特点，“绝世”和“独立”。
绝世当然就是指佳人的美貌，很漂亮；而独立的意思大概就是说洁身自好，不攀附谁的枝桠，要知道在古代女子的身份和地位其实非常的有限，所以在以前婚姻爱情里面，女人有一点像男人的附属…但是佳人的形象就是那种很独立的女性。这就有点像后来舒婷写的《致橡树》的那种感觉，在爱情里面，如果你是一颗像树，那我就要做一颗木棉，以树的形象独立而平等的跟你站在一起。
好了，那知道佳人大概就是指漂亮而又很独立的女人后，我们来看全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就是说有一个绝世漂亮的美女，幽住在空山寂谷之中，我们注意两个字“空谷”，以前人们觉得真正的好东西往往在非常幽静的地方，空谷就是我们常常用来形容好东西的地方，我们今天其实还有很多带有空谷的成语，比如说空谷幽兰，空谷之音，空谷足音…发现没有，其实都是在指好东西，这里用空谷也就衬托了佳人的清寂孤高的形象。这短短的10个字完全交代了最重要的故事信息，我相信每个读者读完这两句话之后都会好奇，好奇佳人长啥样？又为什么幽居在这里？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佳人说自己是本来是良家的女子，后来零落漂泊才独自隐居，每天与草木相依。在这里我们要弄明白良家是什么意思，翻译到今天良家大概就是“好人家”吧，我们知道在古代，社会结构分为士、农、工、商，我们中国的文化一般比较重视士和农，鄙夷工和商，所以叫“重农抑商”。汉朝时，大概是因为儒家觉得商人们都充满了铜臭气，所以商人的家里往往不能叫做良家，除了商人，在儒家眼中的医、巫、百工等人家也不怎么清白，到了最后天下就只剩下士和农才能有良家的称号了。到了唐朝时良家的范围就大了很多，家里基本上只要不是奴仆、娼伶、隶卒之类的就都可以称作良家，佳人拿此形容自己，大概家里面条件也不错。
一个好人家怎么会沦落至此，进一步调动了我们的好奇，“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关中丧乱其实指的就是安史之乱，当年安史之乱，长安沦陷，佳人的兄弟们都遭到了屠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就算家里做高官又如何呢？到最后还不是身首异处，曝尸荒野，连个收拾尸体的人都没有…这里面就有一点佛家讲的“空”的味道，就是你看那些大官高爵多风光，其实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我们读《红楼梦》，你看贾家多风光，“白玉为堂金作马”，可是到最后还不是树倒猢狲散，所以《红楼梦》一直在强调“警幻”，说尘世不过是一场幻觉，说多了。我相信到了一定年龄我们都会发现，我们说的事实无常变化，其实真的不是我们能掌握的。
这里说到佳人的家里被兵乱所连累，很快就败落了，继续往后看，“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人情世故，一旦衰歇便招人厌恶；这世间的万事不过如烛焰随风摆动，反复无常。这句话其实是在感慨，我相信上了年龄的人对这句话会更有共鸣，因为你会发现当你遇到低谷时其实没有多少人会搭理你人情冷暖，人走茶凉…我有时候看短视频，就发现很多视频都很有趣，大概就是说同学聚会，身份很高的人结果大家都在哄着，这时候进来了一个类似保安身份的角色，然后所有人就都在笑话他，甚至还在羞辱他，结果他把保安服一脱，原来是某个上市集团的老总，然后所有人就都吓晕过去。虽然结局很扯淡，但是我相信前面的故事大家应该都不陌生，虽然我们可能不会去那样言词激烈的去羞辱别人，但是我们在心里往往都会去更关注那些成功的人，其实是不太会在意那些不怎么出彩的人。我们常听到别人说喝口水都塞牙，倒霉起来往往都是很多烦恼一起涌来，这里佳人的倒霉还不止如此。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本来以为嫁了个丈夫可以不用再流离颠沛了，结果没想到丈夫是一个轻浮薄情的人，很快就又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新人，所以就把佳人冷落一旁，我们现在看佳人其实身世非常悲惨，父母靠不住，丈夫也靠不住。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这里把丈夫和娶的新人比作鸳鸯，说他们每天厮混在一起，耳鬓厮磨，日夜不离。“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他只看见新人欢笑，怎听见旧人的啼哭呢？这其实是在抱怨，可以看到佳人其实也有情绪，也会嫉妒，也会怨恨，就有一点怨妇的那个感觉。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水在山中才能保持清澈，出山便会变得混浊，这里大概是在比喻男人说在结婚之前花言巧语，两个人花前月下，结果结婚之后就变得三心二意、面目可憎。我觉得可能很多女孩子都有这样的感觉，我就经常听到有人跟我倾诉，她们就骂自己的男朋友一旦得到就不知道珍惜，我想这可能是很多男人的通病，诗经里面有一首诗叫《氓》，讲的就是男人和他在一起后就变鬼，“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好了，在这里我们要尤其注意一个词“出山”，我们今天好像还经常会说请某人出山，出山这个词往往跟入世联系在一块，我们说东晋的时候有一个文人叫谢安，就是李白写“脚著谢公屐”里的那个发明谢公屐的谢安，这个谢安他曾经在东山隐居，然后又复出任职，所以后来我们说出山往往就代表着入世，这首诗后来经过考证，大概是写在乾元二年，这个时候的诗人从洛阳回到华州，我想这段时间的杜甫在官场上一定很压抑，然后也过得不太如意，因为在这不久后他就弃官移家了，所以这里说“出山泉水浊”其实就是在暗嘲官场的污浊。发现没有，我们今天读诗，经常动不动就会读到一些发牢骚的文字，过去的文人往往最喜欢在诗里面表达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情绪，然后就骂一通官场的混浊，好像官场真的就跟他们说的那样肮脏，然后官场里的每个人都是一肚子坏水，其实我们只要稍微一想就觉得这当然不可能。其实恰恰相反，很多诗人可能非常不适合做官，要知道诗作里的才华往往并不能转换为政务上的能力，所以他们最后往往只能在诗句里抱怨。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侍婢卖珠回来了，然后就牵过藤萝修补茅屋。我们说过去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都会有很多侍奉的丫鬟，有的丫鬟是要一辈子跟在小姐后面的，就算是结婚也是要陪嫁过去的，这里的侍婢我猜大概就是这种，我们看这位小姐可以说是命途多舛，风雨飘零…但是这位小侍婢却愿意一直跟在身边，所以读到这里反而有一种很温情的感觉，当然，在这里写小侍婢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描写她们生活的艰苦，侍婢干嘛去了？卖珠子，说明他们的生活已经到了要靠卖首饰去维系了，而且住的地方也很破烂，大概是穿风漏雨的那种，所以侍婢一回到家就赶紧去补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采来野花却不插在头发上，采下的柏籽总是满满一把，我想采了野花却不戴在头上，应该是为了独自欣赏它，而不是为了照应人的美貌，还记得前面说的《致橡树》吗？就有一点那个意味。这里的花和人一样，都代表着独立。“采柏”有的人认为是采柏叶，有的人说是采松柏的籽实，这里我觉得应该是后者，因为柏籽是可以拿来吃的，我们前面说作者通过写侍婢一连窜的行为完全已经展示出了她们生活的贫苦，这里摘松籽大概是拿来充饥的，而且这里的侍婢一摘就是一大把，可见她很能干，我们再来看看，这个侍婢一会儿出去变卖旧物，一会儿又要补屋采食，忙得不得了，我想这位佳人幸亏有这样一个侍婢相伴左右、忙上忙下的，不然，那生活该是多么的孤苦难耐啊！我都不敢想象。
我们再来看最后两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天寒就是天冷了的意思，但是她们的衣衫非常单薄，在夕阳下，佳人倚着长长的青竹…这里的竹和上文的柏，我们常说的岁寒三友就是指竹、柏、松，它们在我们的文化中都有着高洁正直的象征。我们不妨顺着象征这个词多聊两句，再来看看舒婷的《致橡树》，在《致橡树》这首诗发表之后，我们再提到橡树、木棉往往就象征着不卑不亢的爱情，这就是文化赋予物品的象征意义，包括我们提到的竹柏，都是这样的一种象征意义，更有意思的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这句诗，其实也为后来的文学提供了象征的含义，并且对后世的文学产生了很多影响，尤其是倚竹的佳人形象，不信你读读宋词，你发现提到倚竹的词句简直多得怕人，比如说苏东坡的“倚竹佳人翠袖长，天寒犹著薄罗裳。”、比如说姜夔的“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比如说王之道的“倚竹不胜愁，暗想江头归路”……简直不要太多，但是追根溯源，这些其实都是从这首诗化用来的。
这首诗有人说是确有其事，有人说这是作者以佳人自比…曾国藩看这首诗，认为“前后皆以美人喻贤者”，但是仇兆鳌在《杜诗详注》说：“天宝乱后，当是实有是人，故形容曲尽其情。旧谓托弃妇以比逐臣，伤新进猖狂，老成凋谢而作。恐悬空撰意，不能淋漓恺至如此”，意思大概就是说杜甫写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是虚拟的。但我觉得是不是真的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在我们的文化里，从此总能瞧见一位在夕阳下倚靠修竹轻眺远方的佳人，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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