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花

    石头不是一块石头，他是爱石成痴的石头，是一个人。石头与石头有一段解不开的缘分。
    石头不是村里的人，村子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到村子里的，好像在大家搬迁到这里的时候，他便在那儿了。石头没房没地，就住在村子里的那个破庙里。
    村子里的人都说，石头是个呆子。偶尔有人恶作剧，推开破庙门，里面一点人间烟火都没有，全都堆满了石头，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石头又不能当饭吃，石头这个呆子，捡那么多破石头回来干嘛！于是，“石头是个呆子”就在村子里传开了。

起初，人们只是窃窃私语，后来见石头对此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干脆当着他的面开玩笑。
“石头，你捡那么多破石头干嘛？”有人打哈哈（开玩笑）。
“石头是宝贝呢！”石头满脸得意。
“哟，就你破庙里的那些破石头？换我家茅坑里的屎我都不愿意呢！我家的屎还是有机肥料，可以培菜呢！”大家都哈哈大笑。
“你……”石头红着脸，瞪着那些笑哈哈的人，“话不能这么说，普通的石头当然没什么用，可我的石头都是珍贵的石头，作用大着呢！”
“那你是普通的石头还是珍贵的石头呢？”有人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
“那肯定是珍贵的石头，你们见过普通的石头住破庙里吗？”又有人起哄。大家笑得更欢了。
石头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开了。村子里的人更加确定了，石头就是个呆子！
石头又走到了河边，夕阳斜挂在天空中，映在河床里，打在石头上，发出熠熠的光芒，像极了一朵朵美丽的花。眼前的这种景象，勾起了石头无尽的回忆，在那回忆里，有石头，有花，有石头花。
刚被下放的时候，石头才二十岁，正年轻的时候。马车把他和其他几个知青送到河边，便扬着尘土又走了。于是，他们便在河边坐下了，等待接他们的同志。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花的。那是一副非常瘦小的身子，拉着一包水草，蹒跚前行。虽然夕阳映得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一团黑影，但石头的心里还是泛起了涟漪。那个傍晚，夕阳斜挂在天空中，映在花的身上，打进石头的心里。
从此，石头没事的时候就去河边。刚开始的时候，花一点都不理人，但是慢慢的，花便接受了这个跟屁虫的存在。偶尔，花早早打好了足份的水草，就和石头坐在河边看着夕阳一点一点的往下沉。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石头花。在合适的时间里，躺在河边，夕阳斜挂在天空中，映在河床里，打在石头上，会生出一朵朵美丽的花。花说，就叫“石头花”吧！石头的心里美滋滋的，仿佛他和花有了最紧密的联系。
“花，这个叫石头花，我们两个都在里面呢！”石头欢呼雀跃着。
“嗯……”花小声的应和着。
“那我们会活得像石头花一样美丽吗？”石头又问。
花没了声音，只是在一直逗着旁边的狗尾巴草。
后来石头才知道，花的爷爷是地主，花的一家都被打成了牛鬼蛇神，隔几天就要被戴上高帽子批斗游街。花的生活规律而单调，游街，捡水草，吃饭，睡觉。石头有几次在街上遇见了花，头上戴着高大得出奇的帽子，身上全是烂菜叶，手被绑在身后，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只没有灵魂的布娃娃，任人宰割。石头很想冲上去，让这些人放了花，花没有做错任何事！
但他不敢。他没有忘记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原本，石头的爸爸是一个军人，跟任何牛鬼蛇神都扯不上关系，尽管外面乱成了一锅粥，但一家人却过着和和睦睦的生活。然而有一天，爸爸的上级突然被打成了牛鬼蛇神，被批斗，并拉着游街。爸爸了解自己的上级，他们的关系就像亲兄弟一样，他是不可能有什么问题的。爸爸站了出来，为自己的上级说话。于是，石头便到了这里。
每次游完街，石头就跟在花的后面，到没人的地方，就上前把自己的手帕塞到花的手上，低着头走开。到知青返城的时候，花已经有了上百条石头的手帕。
返城的消息传来，石头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可以回城里，忧的是要离开花了。
石头坐在河边，手里把玩着第一天捡的一个漂亮的石头，石头已经没有了任何棱角，被磨得光滑透亮。夕阳一点一点的沉下去，石头的心也一点一点的沉下去。花是不是不会来了呢？
石头收回了自己的思绪，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抚摸了千万次的石头，对着光看了看，却没有看到石头花。自从那个傍晚之后，石头就再也没有看到过石头花，它和花一起消失了。
石头回到庙里，又提笔给地质局写信，这件事他已经坚持了三年，可是每封信都石沉大海。石头把这里的石头当成宝，可大家都把它当成草，而且还是没点用处的草。石头写好信便躺床上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石头便起来了。他先是坐大巴到了邮局，把信寄出去，然后去了趟集市，买了点东西，往妈妈家里去。爸爸没有挺过那几年的纷乱，去世了。妈妈前年重组了家庭，还生了个小妹妹。
一进门，妹妹便缠着石头要抱抱。妹妹的脸粉嫩嫩的，扎了个丸子头，活脱脱一个糯米丸子。跟妹妹闹了一会儿，石头便进了厨房，撸起袖子要给妈妈打下手。
叔叔急忙把他往外推，“石头，你在外面陪囡囡玩，这里有我和你妈妈两个人就可以了。”
妈妈也在旁边催，“赶紧出去！一个大老爷们，进什么厨房啊！”
“那叔叔呢？他怎么可以进呢？”石头笑着道。
“那不一样，你叔叔已经结婚了，你呢？” 叔叔和妈妈在一旁得意的笑了。
“妈，你这是欺负我单身汉啊！”石头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那你就赶紧给我娶个媳妇回来，早点让我抱孙子。”妈妈嘟囔着，叔叔连忙用手肘碰了碰妈妈。妈妈也觉得不妥，转过头朝外面喊道，“石头，赶紧给囡囡换尿布。”
“妈，囡囡拉了大的，你来一下呗！”
“赶紧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正好帮囡囡洗个尿布，两兄妹沾点亲。”妈妈笑得声音发颤。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石头又要回去了。
“儿子，咱能不回去了么？”妈妈泪眼迷蒙。
“妈，我走了……”石头转过头。
“行，那你小心点。有时间就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妈妈抱着石头，不愿放手。
每次离别都像是生离死别。石头的心里其实明白妈妈有多想让自己留在她身边，自己又何尝不想陪在家人身边呢，但石头始终放不下那个地方，更放不下花。“妈妈，请恕孩儿不孝，连你这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石头的心在流泪。
回去的车上，石头抱着妈妈收拾的一大堆东西，眼神迷离的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终于流出了眼泪。石头的心里乱极了，爸爸、妈妈、妹妹、花、石头花的样子不停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石头，醒醒，醒醒。”迷迷糊糊中，一直有人在叫他。石头睁开眼，发现叫醒自己的是村长。那个平时对自己大呼小叫，翻了无数白眼的村长，现在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石头吓了一大跳，头皮发麻，背后冒冷汗。
“村长，我怎么了吗？”石头小心翼翼的问。
“石头啊，你可是立了大功呢！今天市里的领导来了，还带了专家，去看了你的石头，说你的石头很珍贵呢！”村子乐呵呵的说，并伸手要帮石头拿包。
“村长，我自己来吧！”石头突然觉得包很烫手。“村长，这是好事啊，说明咱们这里的地质确实十分丰富啊！”
“啊？什么地质？”村长显然对这个不知情。
“村长，他们不是来勘测我们这里的地质的么？”
“没有啊，他们就是来看了你的石头，拍了很多照片，然后就说你的那些个石头都是好货，值大价钱。”
“他们没说其他的？”
“对了，他们说过几天会再来跟你谈一下价钱。”
石头失望极了。他还以为是转而给市里写信就起作用了呢，他还以为终于有人发现这块地质丰富的宝地呢。周围的人还在热情的祝贺，石头却已经心灰意冷了。
过了几天，领导真的又来了。这个时候，石头才知道，所谓“领导”其实只是一个爱玩石头的富豪而已。
“同志，你的这些石头好啊，很有收藏价值哦！”富豪把玩着手上的金戒指，缓缓地开口。
“哦……”石头懒洋洋的回答。
“小子，你这是什么态度！”富豪有点生气。富豪身边的人拉了拉富豪的袖子，富豪又满脸堆笑，“同志，你这些石头放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卖给我吧？”
“不卖！”石头坚决的摇了摇头。
“你这小子！”富豪说着就要撸袖子，想想又恢复了笑容，“小同志，不要这么绝对嘛！这些石头真是不错，你留着只是找地方，还不如换了钱，去城里生活，逍遥自在，价钱好商量嘛！”
“不用了，这些石头我是坚决不卖的！”石头说着就要赶人。
“石头，你再考虑考虑，卖了这些石头，有了钱，也可以为村子里做点事嘛。”村长在一旁劝道。
“村长，这些石头是我的宝贝，给多少钱都不卖！”石头大声说了这一句，便把人往外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领导，您别生气，石头就这样一个人，顽固不化，您要不先回去，我再给做做工作。”村长低头哈腰，陪着笑，给富豪点火。
“哼！叫他识相点，老子上面可是有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富豪撂下这句话，就坐着车子拂尘而去。
“村长，石头是我们村的共同财产，我们要求卖掉石头，钱平分。”围在破庙的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
“是啊！”
“是啊！”
……
这句话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应和。
“该干嘛干嘛去，不要瞎起哄。这些石头是石头捡的，就是石头的私有财产了。赶紧散了。”村长不耐烦的挥手赶村民离开。
“石头，我可以进去吗？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村长在门外道。
“村长，你进来吧！”
村长推门进去，看到石头正抱着一块磨得光滑透亮的石头沉思着。
感觉到气氛很微妙，村长没有开口。过了好久，石头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村长只好硬着头皮问道，“石头，你为什么不愿意卖了这些石头啊？”
“村长，这些是我的宝贝，也是咱村的宝贝呀！”石头的眼里燃起了光亮。
“嗯，你跟我说说，”
“村长，这些不是普通的石头，里面含有非常丰富的矿物质，”石头手舞足蹈的描述着，见村长不解，又补充道，“其实，这是地质决定的。咱们村是前两年才迁到这里来的吧，以前，这里是一大块没有开发的土地，我下放当知青的时候经常来这里，那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个事。”
“那你怎么没有上报国家呢？”
“我报了啊！我给县地质局连续寄了三年的信，一直都没有回应。前段时间我改成给市地质局写信，你那天说有领导来，我还以为是写的信起作用了呢！”石头摊开手，耸了耸肩，叹了口气。
“石头，别气馁，我来想想办法吧！”村长拍了拍石头的肩膀，离开了。
石头看着一屋子的石头，又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傍晚，石头正准备洗漱上床睡觉，村长来了，红光满面。
“石头，你好好准备准备，明天会有记者过来采访你和你的石头，你到时候多介绍你怎么判别这些石头，以及在哪找到的就可以了。记住，千万不要提写信的事。”村长交代好这个就又摇摇晃晃的走了。
石头看了看自己的屋子，简单整理了一遍，便睡下了。
一大早，村长就来叫石头起床。石头简单洗漱过，便和村民一起修整破庙。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上午的功夫，整个庙就焕然一新，石头觉得飘在云端，一点都不真实。
刚吃过午饭，记者便来了，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
送走记者，石头的庙里终于安静下来了，石头也终于有了安全着陆的感觉。
石头的庙安静了几天，又开始热闹起来。络绎不绝的有城里人来参观，有专家来考察，有记者来访问。平时从来不串门的村民也频繁的踏进石头的庙门。石头出名了！
石头出名了，但石头并不开心，他还是喜欢以前安静简单的日子。
“村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石头还是敲开了村长的家门。
“是石头啊，来，坐，坐下说，”村长招呼着石头。
石头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村长。
村长讷讷的收回了手，“石头，你不是说写信不管用么，那我们就用别的招儿，这下你出名了，一定会有领导注意到咱们这个村子的。”
“可是……”石头还要说什么，被村长打断了，“石头，我知道这样打扰到了你的生活，但是没办法呀，你就再忍耐一下吧！”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快一个月，庙里终于迎来了大人物。
“石头同志，我是市地质局的，我代表市地质局全体成员来慰问你。请问可以把你的石头给我们这边的专业人员看看吗？”其中的高个子和气的说道。
石头带他们到了放石头的房间，其余的人都开始动手检测石头，高个子则在旁边和石头亲切的拉家常。
“石头同志，你对石头好像很了解哦？”
“还好啦，我下放知青前在读大学，是地质专业。”
“哦，那你怎么没回城里呢？回城的时候可以回大学继续念书的吧。”
“本来是打算回城后继续念书的，但发生了一些事，我就留在这里了。其实，留在这里也挺好的，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石头同志，你这想法还挺独特的呢！”高个子赞赏的看着他。
“石头同志，这些石头都是宝贝啊！你是在哪捡到的？那里的地质一定非常丰富。”高个子看着报告结果，兴奋的说。
“嗯，那里的地质的确非常丰富，我带你们去吧！”
有了石头的石头做铺垫，地质局的同志很快就完成了对地质的探测。报告显示，石头是对的！
“石头同志，情况我们都了解了，回去我们就向领导汇报，你等我们的好消息吧！”高个子挥着手，坐上车走了。
又过了两天，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了石头的庙门前，从里面走出来一位石头魂牵梦绕的人。是花！
石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力的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很痛。
“石头，我可以进去吗？”花先开口。
“当然……当然……当然，请进！”石头想要去搬椅子，却被桌子绊了脚，摔了个狗啃泥。
石头懊恼极了。
花抿嘴笑了笑，自己坐下了。
石头和花都不说话，一时间，庙里特别安静。
“我好久没看过石头花了……”还是花开了口。
石头什么也没说，拉起花的手就往外跑。他们一口气跑到了河边，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但对视了一眼，便又开怀大笑。
“看，石头花！真的是石头花！”花大声叫了起来。
石头看着笑得毫无形象的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岁，回到了那段最美好的日子。他很想问问花当时为什么没有来，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为什么再也没回来过。但他怕眼前的美好会逝去，他怕自己抓不住现在的美好，他怕花又消失了。
“石头，你为什么不问我当时为什么没来？”花低着头，轻轻啜泣着。
“我信你！”石头道。
“傻瓜！笨蛋！笨蛋！笨蛋……”花捶打着石头，“你真是块石头！”
“我本来就是石头啊！”石头下定决心把花搂进怀里，心里祈祷着花不要推开。
“石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我去了你城里的家里找你，可邻居说你们搬走了。”花在石头的怀里轻轻的说，“可谁知道你居然留在这里了，如果不是因为昨天听同事说了你的事，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
“什么同事？”
“一起工作的同事啊！你上了电视，媒体借着‘大公无私护资源，拒某富豪千万买石头’这个头条一直在炒作，上面领导发话要做调查。本来领导是让我负责这件事的，但我觉得旧地重游太伤感了，就推了，谁知道那个人竟然是你！”
“你现在在市地质局工作？”石头很诧异。
“是啊，那个时候看你那么喜欢石头，我就一边打工一边上夜校，考了地质专业，去年毕业就被分配到市地质局了。你呢？”
“我没有再回学校了。那个时候你走了，连半点消息都没给我留，我很伤心，就留在这里了，我想在这等你回来。” 难得的，石头说得很煽情。
“对不起，石头……我那个时候知道你可以回城了，一方面高兴，一方面又很担心，怕你会为了我一辈子留在这个山沟沟里，所以我就走了。我是希望你可以回到城里，继续念书，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花泪流满面，石头轻轻帮她擦拭着。
五年后，一个小女生拉着一个男娃娃的手走在河边，指着河里的石头说，“看，石头花！”“在哪，在哪，姑姑，我怎么没有看见啊？”
在他们的身后，石头和花相视而笑。
夕阳斜挂在天空中，映在河床里，打在石头上，生出一朵朵美丽的花。是石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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