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先生是旅美散文名家,多写海外经历与心历,笔端饱含感情,文章满带诗意。这固然由于他是诗人出身,但也不由得使我们想起他的一位乡先贤梁启超;任公之文突出的特点之一,正是笔端常带感情。然而,荒田先生所写的人与事,城与乡,都是他身边的,还可以说属于社会的中下层,并没有寻常域外写作的猎奇与传奇,却又使人感受到一种别样的传奇的力度,这又使我想起了他的另一位乡先贤陈白沙。白沙先生终身未仕,隐居乡间,自悟自得,随处体认天理,而有“鸢飞鱼跃”之乐;经由弟子湛若水的弘扬,一时天下之学,非阳明即陈湛。荒田先生之文,即臻于此一种自悟自得,随处体认“文学”的境界,读来自有一种传奇般的力度。此二者,于其新出《你的岁月,我的故事》,最具典型。
荒田先生从小即有文学天赋,也有从文的志向,然而时代不给“面子”,所以,一俟改革开放,即移居美国。作为生长在中国第一侨乡,移民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么有才华的一个年青人,去到美国,一头扎进餐馆酒吧做服务员,而且一做三十余年,在今日中华上国的青年看来,即便不认为犯傻不可理喻,至少也会认为是难以接受。可是我们的荒田先生,就像他的乡先贤白沙先生以悟得之心随处体认天理一样,以深具的文心随处体认文学的存在,积累文学的素材;以此而论,这实在是一个好的平台。
在这个平台上,他可以接触和观察到各色人种以及其中各式各样乃至各阶层的人。首先是同事,除了美国本土居民外,也有许多拉美裔、高加索裔、意大利裔、日韩裔等各色新移民,甚至还有一些非法移民和非法务工者;其中又文化信仰各殊。即便同是中国人,除大陆移民外,有美国本土成长起来的黄皮白心“香蕉”群体,有港台移民,还有东南亚及其他地区的华裔移民。而从事餐饮服务业,每天客人熙来攘往,更是“阅人多矣”;特别是在高档餐厅的酒吧当调酒师时,更容易得见酒后现真情者。比如说1998年旧金山全美民主党代表大期间,作者曾有机会进到当时“政坛最有力人物”之一、被刺身亡的肯尼迪总统的弟弟资深联邦参议员爱德华·肯尼迪的旅馆套间,当鸡尾酒调酒师;夜深人静且喝了八杯“螺丝批”(伏特加加橙汁)之后,纵是这位城府深沉的政客,也忍不住面对自己最亲近的子侄真情毕露——时而大笑,时而流泪,有不能自己者。
由于抱持“随处体认文学”而形成的“淡定”心态,以及乐于和善于倾听,使荒田先生容易赢得同事的好感,三十余年间,各个时期都有各色推心置腹朋友。特别是《两个男人的战争》这篇,写塞尔维亚族的南斯拉夫移民班尼,作者长期的同事,交情最深,因此在作者面前几无隐私,从家庭到婚姻,从儿女到财产,从与各种各样女人的约会到五花八门的性事,均毫不隐瞒。更特别的是,班尼因为年青时在香港的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矢志再续中国情缘,而且回避已在美国那种染上了现代独立开放意识的中国女子,一定要中国内地的他认为会单纯实在的姑娘。为此,作者自告奋勇充当了红娘,还兼了翻译,无论婚前的书信往来,婚后的冲突调解,无不置身其中,真切而深刻地感受到班尼和广州女子冰之间激情与现实的出入,年龄与性格的差异,文化与种族的冲突……荒田先生夫子自道说:“没有哪个角色,能这般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浏览一个洋鬼子讳莫如深的感情世界了。”因为二十多年的交情,以及特殊的因缘,在作者笔下,无论这段婚姻,还是班尼其他种种的情感和工作生活际遇,以及与自己的一段冲突,平静的字里行间,常让人有惊心动魄之感,其传奇性远非一般的小说可比。但作者志不在情节传奇,而在情感的诗性,所以在这篇长达四十四页文章的结尾,以十二句“这个为了不曾见面却宣称‘爱他’的中国姑娘而伏在我肩上痛哭的情种……这个一次次地被爱情和婚姻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浪漫男子……这个爱读韩素音和赛珍珠的文学票友……”的排比句式,其实也是激情澎湃的诗句,一气而下,既倾泻了作者无限的感慨,也冲击了读者的心扉。
当然,荒田先生也没有忘记写与他一样飘洋过海来美的“淘金者”,以及未曾出得来的发小挚友,如《“同穿一条裤子嫌肥”的交情》中的徐永新,《他的名字叫“生活”》中的“生活”等。通过他们,更可参差映照出荒田先生的心路历程和文学历程,从中还可窥见他出生的那一方侨乡近两百年“金山之路”的或苦难或辉煌的历史传奇。
丰富的阅历和随处的“体认”,成就了荒田先生的文学事业。正如荒田先生在这本书的自序中引木心先生的话说:“我自己也承认,我是到了纽约才一步一步成熟起来,如果今天我还在上海,如果终生不出来,我永远是一锅夹生饭。”认为自己如果不出来,“不是能不能做‘夹生饭’的问题,而是等而下之:有没有‘米’,能不能做‘饭’”。荒田先生之言虽然过谦其辞,但如果留在家乡,也确实是未必能写出一部现在这样的题材和风格均奇特而深刻的书;这样的作品,在今天殊为难得,在今后也不会常见的——谁会再有荒田先生这种心态,这种情怀,以及这种阅历呢!
yl�����(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