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点
如愿以偿的幸福是很少的。——普鲁斯特
一
我会回来的,这里是我的故乡。由子说完,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汽车。
仁石呆着一动也不动,任食指与中指间的香烟黯红地一闪一闪,一缕缕的烟慢慢地缭绕在他周围。
汽车徐徐启动。
仁石依然呆立着,视线开始模糊,看着这个从十七岁就在一起的女友就这样离开了自己。
由子和仁石是中师的同班同学。仁石是班长,由子是团支书。
仁石个子不高,文静内向,一说话就会脸红。当班长是因为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这所中等师范学校。由子则身材高挑,活泼大方。班里所有的活动都是由子策划,仁石则认真听从由子的安排。久而久之,由子在同学中的威信比仁石还高,但仁石似乎也乐意这样被由子领导。唯一没能改变的是,仁石的成绩依然在班排第一。
如果没有那个中秋晚会,也许由子和仁石永远只是同班同学吧,但谁知道呢。
那个中秋晚会被由子安排在学校的草坪上进行。点着一圈蜡烛,大家围着烛光就座。做游戏,唱歌,跳舞,大家玩得非常尽兴。本来由子旁边坐的不是仁石,但由于做一个游戏,仁石的位置挪到了由子身边。最后跳集体舞的时候,大家要站起来,手牵着手跳舞。
干嘛呢,欧仁石,赶紧伸手出来啊!由子大声说。
仁石只是低着头,手模棱两可的贴在裤腿上。由子扭转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了仁石。仁石的脸在烛光的映衬下,光洁微红,低垂的眼睑,长长的眼睫毛覆盖住了眼睛。由子不禁怦然心动。当牵着仁石细长的手跳舞的时候,突然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感觉在由子的心底里升起。她只是跟周围的同学哈哈大笑,目光再也不敢投向仁石的身上。
由子虽然大大咧咧,但脑海里有一个白马王子的形象。他应该是个高大结实的男子,有修长的双腿,细长的眼睛和坚挺的鼻子。他应该是这样的,由子想。仁石太文弱瘦小了,平日只是呼风唤雨的派遣他干活,他怎么会像虫子一样钻进她心里让她开始心绪不宁呢?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见面都觉得怪怪的。不敢抬头正眼望对方。以前吩咐仁石做什么事情,由子看都不看仁石就扯着嗓门喊:欧仁石,你干什么什么去!或:欧仁石,你过来,拿这个什么什么去!欧仁石会一声不响接过,就认真去履行由子交给的任务。现在,欧仁石这三个字由子竟喊不出了,有一次滚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但班里的事情还得吩咐仁石去办。她就会踱到仁石身边,侧着身子干咳一声,呃,那个——呃,你去做什么什么……然后低着头像小鹿一样赶紧闪开。
这样的情形持续到了放寒假。由子拖着行李箱匆匆忙忙踏出校门。她要赶回家乡的车。不是上一秒钟,也不是下一秒钟,正好就是这一秒钟,她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仁石。仁石抚着肩膀,低着头咧嘴笑了。
由子摇摇头,也笑了。
撞痛你了?
呵,还好。仁石第一次正眼望着由子,脸倏地红了。
呃,那个——由子又开始干咳,我要回家呢,你什么时候回?
明天。呃——我送你到车站吧。仁石鼓起了勇气说。
嗯。由子扬起了嘴唇,望着仁石微笑。
仁石接过由子的行李箱,两人并肩走着。一路无语。只有行李箱的轮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
你回去吧,我上车了。由子站在车门前说。由子束着高高的马尾,在灿烂的阳光下格外青春和妩媚。
嗯。仁石点头,但没有走开。直到车子开动,两人微笑对视。
由子……仁石只是在心里轻声地叫唤。
寒假结束后回到了校园。
四月由子组织班的同学去海滩露营。
海水的味道,泥土的气息,不远处草丛中飞舞着点点的萤火虫……由子和仁石远离了嬉闹的同学,单独坐在海边。
寒假我给你写了很多信呢!仁石望着空中闪亮的星星说。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看?由子扑闪着大眼睛说。
仁石低下头笑了。
告诉我都写了些什么?
仁石只是笑,脸慢慢红了。
由子不再追问。仰头望着深蓝广漠的天空。星星点点,无边无际。
由子……
嗯?由子转过脸望着仁石。
仁石也望着由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说。
迟疑中,仁石向由子伸出了手。由子低着头把手放到了仁石的掌心。十指紧扣。
两人只是静静地靠着,看着天边闪烁不停的星星,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淹没了两颗心慌乱地跳动的声音……
第二天晚上,两人便在学校附近的石花湖边见面。仁石第一次吻了由子。
由子,你真的很漂亮……
由子只是笑,紧紧地贴在仁石瘦小的身上。
你会对我好一辈子么?由子问。
嗯……仁石抚着由子漆黑的发丝。
会一辈子听我话么?由子仰起脸问。
嗯……仁石点头。
由子抿了抿嘴唇,露出了甜美的笑容,用手轻轻地抚摩着仁石淡青的胡须。
那一年,由子十七岁。
那一年,仁石十七岁。
恋爱的甜蜜深深地浸润着两颗青春的心。他们感到生活是那样美好而幸福。
一切都是甜的,因为有了彼此,眼中只有彼此。
中师两年多,由子和仁石的恋爱成了班里公开的秘密。
毕业后,两人见过了双方的父母。由子的母亲一开始对仁石偏瘦小颇有微词,但看到仁石对由子体贴入微就不再说什么了。在所有人的眼里,由子和仁石是不会分开的一对。
由子,等我们存够了钱,我们就买房结婚。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由子。仁石经常这样憧憬。
由子只是微笑,不语。
两人只是默默地听着彼此的心跳,各人的心事静静地躺卧在一边。
二
由子选择了深圳。深圳的年轻与活力让由子向往。
租房,找工作。七月的阳光白得异常耀眼。望着人才市场门口黑压压的脑袋,由子不禁生出一丝悲凉。家里安稳的工作为什么就不乐意干下去呢!由子中师毕业后分配到县城郊外一所小学教书。仁石因为成绩优异留在了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了两年,由子感到疲惫而苍白。由子觉得那不是她要过的生活。平淡如水没有波澜的生活。虽然她也没想清楚到底要过怎样的生活。
我不能再耗费自己的光阴了。临近暑假的一个晚上,两人沿着湖边散步。由子趴在湖边的栏杆上,望着平静的湖面说。
仁石牵着由子的手,用另一只手抚着由子的头发,笑着说,傻瓜,日子不就这么过么?
你不觉得很单调吗?由子一脸的茫然和沮丧,但仁石看不清楚。
我不觉得啊,工作能让我们生存下去就行,有你我已经感到很满足了。仁石抚着由子的脸说。仁石那时做梦也没想到由子会真的放弃自己的工作离他而去,以为由子只是发发牢骚罢了。
你还会回来吗?仁石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由子离开的前天晚上,依然是在这座小城唯一的石花湖边,仁石无声地流了满脸的泪水。
由子显得也很凄然。未来就像黑夜一样难以捉摸。她也轻声问自己:我还会回来吗?但是她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她需要迫切跳进广阔的大海来淹没她眼前的窒息。
难道我也不值得你留下来?仁石幽幽地问。
不是这样的,仁石。我只是觉得很累很累……那种被束缚的窒息的感觉……
两周后,由子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一个石油公司当行政助理。说是行政助理,其实就是打杂。打字,复印,收发文件等。其实能聘到这个职位,还多亏由子是台山籍,因为老板也是台山籍,但在新加坡长大。面试时由子的英语也不那么流利,打字速度也不那么快。但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录取了。这是后来人事部经理说的。这是一家大型的公司,中新合作,副总就是这位台山籍的从新加坡派来的担任。每天一早八点在一个地方等公司的车来接去上班,中午公司包吃一餐,然后下午五点半下班。开始时,由子觉得有点新鲜感,不用改作业,不再有学生鸡毛蒜皮等事的烦扰。但久而久之,由子厌倦了。由子的上司人事部经理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单身女人,要求苛刻,每次递上去的打印好的文件,她总能挑出毛病,当然只是排版上可有可无的毛病,比如字体小了一号或大了一号,或换一种字体等。副经理是一个面无表情的三十岁左右的离婚男人,人倒是比女经理宽容,但一张口,由子就感到了他口腔里难闻的异味。由子不禁又怀念起那些鲜活的学生,虽然调皮点,但可以感受到阳光和微笑,天天封闭在一间房子里,面对着居心叵测的一张张忙碌的面孔。由子感到自己也憔悴老态了不少。由子很清楚,这也不是自己要的生活。
半年后,由子回到了熟悉的故乡,熟悉的学校。
由子,不要再离开这里了。这里有我们的亲人和朋友,这里才是我们的家。仁石抱着由子说。
嗯。由子不置可否点头。不会再离开了吗?她也在心底问自己。
由子很认真地带了一年毕业班,学生成绩非常优异。这时候来了一个在职攻读本科进修班的通知。由子和几个同事去报名了,还参加了考试,最后只录取了由子。要读两年,头一年脱产到大学读,后一年回单位自学。
由子,我等你回来,回来后我们就结婚。
由子拍拍仁石的脸颊,钻进了汽车。其实在省城的大学离由子的县城也就两个多小时。
由子爱上了这所大学。高大的婆娑葱郁的树木指向云天,宁静的铺着宽大叶子的校园小道,空气中一种尘封的书香的味道,由子躁动烦乱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由子选的是中文专业,她如饥似渴地听各种讲座。文学,在由子面前展开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它的魅力让由子激动不已。
这个时候,由子萌生了一个念头。
一年后,由子回到了原单位,她向仁石说了自己的决定。
我想考研,我想留在大学,走在大学的校园里,你不知道是怎样恬静诗意的感觉……
仁石什么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呢?
这是由子的梦想,如果爱她,就要帮助她实现她的梦想。不是这样么?
三
顺利拿到本科文凭后,由子参加了一次研究生考试,但没考上。由子决定放下工作去大学复习一年备考。这一次由子选择的是北京。由子想,读的话就读中国最好的院校。
这时候仁石在父母的资助下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仁石的梦想很简单,安稳地工作,简单地生活,和由子过一辈子。
仁石,我没办法答应你。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当一辈子小学老师。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县城里……
可这里是我们的家……
仁石,如果我考上了,我想我是不会回来了……
如果考不上呢?仁石心里其实已明白由子的意思,但不甘心由子就这样离开自己。
我一定要考上……
由子,难道这一切比我们的感情更重要?
仁石,我们还那么年轻,我愿意未来应该是一个问号而不是一个句号……
仁石不明白未来是一个句号,有明确而安稳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他只能看着由子再次从自己的视线消失。
仁石的家人和朋友纷纷劝仁石放弃由子。说由子心比天高,你一个普通的小学老师,怎么能留住她的心!
仁石只是让眼泪无声滑落,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十年了。他一心一意恋慕的由子依然像天上的风筝,飘渺,遥不可及,而牵住风筝的线也不在他的手里。
就在由子如火如荼准备考试前一个月,由子家里出事了。由子的父亲突然中风送进了县城人民医院。
在空中飞了近三小时,又坐了两个多小时汽车,当由子一路颠簸辗转赶到医院时,已是晚上八点多。想起也许再也见不到父亲,由子流了一路的眼泪。
母亲和两个姐姐愁云满面,眉头紧锁,忧愁地坐在ICU重症病房的门口。见到由子回来,母亲抱着由子开始嚎啕大哭,两个姐姐也跟着哭了起来。一阵锥心的苦楚立即揪紧了由子。由子强忍着眼泪轻抚着母亲的肩膀。妈妈,爸爸会没事的。由子的两个叔叔和姨妈也跟着安慰由子的母亲。愁苦和悲伤如海如潮,笼罩在病房的门前。爸爸,你什么时候才醒来?由子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一直站在一旁脸色凝重静默不语的仁石给由子递去了一张纸巾,由子接过轻轻地拭去眼里的泪花。此刻,她多么想在仁石的怀里痛哭一场。但是她不能。她知道如今她是母亲唯一的支柱和力量,而仁石的臂弯也不再是她的依靠。
七天后,由子的父亲终是没有醒来,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当所有的事情办完后,由子和仁石在石花湖边见面。家乡的夜晚依然是那样清凉和湿润。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由子望着模糊不清的湖面,低声问。自从同学口里得知仁石交了新的女朋友后,由子已经半年没和仁石联系。女孩是新分配到仁石学校的毕业生。
过了半晌,仁石的肩膀开始抖动起来。仁石开始抽泣,无法言语。
然而两人只是悲哀地哭,却无法再拥抱在一起,也无法替对方拭去眼里的泪花。
由子,对不起……
也许是天意吧……
继续去考试吧,你这样放弃太可惜了……你妈妈他们我不会不管的……
由子苦笑着摇了摇头,由子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也没有固定工作,由子的母亲只是一个农村妇女,家里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哥哥。父亲的猝然离去,照顾母亲和哥哥的重担自然落到了由子的身上。
由子……
我只能留下来,和妈妈在一起。本来也不觉得什么,只是转了一圈,回到了原地,但原来的人却没有了……原来回不去了……由子的眼泪又开始滑落。
仁石的双手插进蓬乱的头发中,痛苦万分。十年了,却敌不过最后半年……
我本来可以不结婚,可是,她怀孕了……
由子开始大声哭了起来,她不知道恨仁石还是恨自己。只是尽全身力气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一生的眼泪哭尽。
哭声在这个宁静的黑夜传得很远,很远……只是不远处房子里黄暖的灯光一盏一盏地相继熄灭,不知道有多少人听见。
2010-3-6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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