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车

        有关冷战时期东西方间谍的文学作品里，经常有两个汽车品牌出现：捷豹和沃尔沃。不知道为什么西方作者喜欢拿这两个品牌跟西装革履的间谍联系在一起，也许跟这两个品牌内在透露出的气质和文化有关。捷豹代表着优雅，沃尔沃代表着安全。

        恰巧，我父亲开的就是这两个牌子的汽车。有段时间，在我童年的虚构的故事里，父亲可能就是属于那些穿插在东西方阵营的、有着优雅气质和学者风度的谍战人员。甚至我看到但凡开着这两个品牌车的人员，都会以为他们是从事电影里007的那种角色。

        在我看来，无论是捷豹还是沃尔沃，虽然他们有着一种沉稳和典雅的端庄，有着别人一眼看上去的那种不露锋芒的内敛，这些都不足以证明他们是一辆可以跟身份搭配的好车。证明一辆车是否名副其实，还是要看驾驶他的人是谁。

        随着我渐渐长大，我终于从自己幻想的故事中走出来，知道父亲不是什么电影里的谍战人员，而只是一个需要天天穿着光鲜，挨家挨户去推销百科词典的出版社的销售人员，当他每天在外面努力挤出笑脸，陪着客人插科打诨之后，回到家窝进沙发，拿着酒瓶，对着电视一言不发的呆坐一个晚上，所有的辛苦都变成我上贵族学校的学费，我会恍惚不安，觉得自己跟学校的环境格格不入。

        当我知道这些真相后，我就不希望他开着捷豹或是沃尔沃来我们学校看我，我宁可他骑一辆自行车，装作是一个环保人士来接我放学。不论他的那两辆车表面看上去洗的如何锃亮发光，都难以掩盖他其实是从二手车行把它们买来的事实，由此，在我眼里，那两辆车有着跟他们光鲜的外表极其不符的卑微，恰如在贵族学校里的我。

        车是无辜的，只是了解真相后的我，再也对他们生不起敬意和仰望。父亲的两辆车，一直都没有换过，直到他们在我眼里成了古董，作为他的财产给我和弟弟。他选择了捷豹，我留下了沃尔沃。父亲卖百科词典的钱只够我一个人上贵族学校，弟弟没有那么好命，在一个非常普通的学校从小学上到高中。我作为家族最被赋予众望的大儿子，享用着父亲的供养，考上了名校，在父亲垂垂老矣的身姿里完成了人生的蜕变。

        弟弟高中毕业就进了汽车修理厂，那辆捷豹在他手里被无数次的拆解，组装，拆解、组装，直到他在行内成了著名的修理专家。找他修车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从英国来的客户，把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像老爷车的捷豹，送到他手里，出了比原车贵了几倍的价钱请他翻新。在他那个圈子里，弟弟就是无冕之王，享受着专业技术给他带来的无上荣耀。

        我把爸爸的沃尔沃卖了，我不能说那辆车给我带来的是屈辱，那样说他是不公平的，但是我见到它，总会不由自主想起我在贵族学校过的名不副实的那种虚假生活：我的父亲不是什么贵族，不是谍战的英雄，他只是普通的一名图书销售员。我想把这段人生经历快速的翻过去，因为每次想起，都会让我扎心，我对父亲的选择有一点理解，但更多的是不解：为什么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大的金钱，却没能得到我对他的爱？反而，在弟弟看他的眼里，总能看到一个儿子对于父亲的那种敬重和崇拜。

        站在这座金融大厦的最高层，我经常会从办公桌前走到窗前，俯瞰着这座城市，他们说我现在占据了金字塔的顶层，过上了很多人无法想象的生活，父亲对我的期望实现，夸他卧薪尝胆，教子有方，改变家族的命运。可是没人知道，我的幸福丢在了童年虚构的故事里，丢在了故事中捷豹和沃尔沃的驾驶座里，再也找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