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屈原《山鬼》

姑瑶山上有许多传说，村里的老人坐在树下摇着蒲扇，手中端一杯桂花酒，清清嗓子，便立刻有一群小孩子凑过来，听那花妖偷神水，狐精生百媚，松石埋英魂…姑瑶山上的传说数不胜数，我最喜欢听的，还是山鬼的故事。

山鬼不是鬼，她是天帝的小女儿，名为瑶姬。她眼波涟潋，发若海藻，天生一身艳骨，舌吐莲灿，步步生花。不消说她骁勇聪慧，难有男子与她抗衡，连最凶猛的猎豹也臣服于她裙边。天帝盛宠，纵得她娇蛮任性，无法无天。十七岁那年，瑶姬跑下人间玩耍，遇见了一个俊美少年，二人情意甚浓，私定终身。但凡人终会死去，瑶姬为了免受生离死别之苦，竟将身边神女侍卫精气吸出传给这凡人，使无数天人枉死。天帝大怒，将瑶姬幽禁在姑瑶山中，永世不得出。

今年我也十七岁了，我常幻想山鬼是何等曼丽，天下都为其倾倒；又有多毒辣，才能杀人如麻毫无恻隐。今日当我婚嫁，然而我描黛眉配珠翠，却自视厌弃。我要嫁的那人腹内草莽言行猥琐，母亲只为了几亩土地，便这样轻巧的将我贱卖。我好恨。乘着众人应酬推盏之际，我卸下浓妆，换上男儿装束，偷偷溜出门外，今日，我要上姑瑶山，去寻山鬼，我实在想知道她是何模样。传说姑瑶山阴森恐怖，有去无回，所以无人敢涉足。但我只想做自己心中向往之事，不再管这丑恶污浊的世间事。

姑瑶山的路很不好走，道阻且长，阴森恐怖。山间阴雨连绵，荆棘密布，杂草疯长，不一会儿，我的裤脚已被

四处百草丰茂，鲜花遍地，长满青苔的石板上有兔子嬉戏，清泉泠泠，鸟啼婉转。灼灼的杜若如火焰在大地四处燃烧。若有仙境，当是此模样吧，我在心中暗自揣度着。

背后突然传来女声，“枫，你终于来了。”声音娇媚婉转，却又好像藏着千种寂寞。这便是山鬼了吧！我按捺着心中狂喜，未及回头，她的声音又起：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那骚狐狸老嘲笑我，说你不会来，这下她可没什么话说了！父亲将我关在这破山洞里，黑压压的，五百年了，我只能饮露食花，捉弄山上蠢物，百无聊赖极了。那日我与你约好见最后一面，我没有来，你这么晚才来见我，你一定是生气了。可是山上路好难走，等我到山脚下时你已经不在了。枫，我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我日夜惊惧，怕你不来，如今我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言语间，她的手环住我的腰，我周身仿佛有电流经过。她的皮肤极细腻又极凉，我嗅见她发中有杜若的香气，我心里可怜极了这个痴情女子，可我还是回头：“瑶姬，你认错人了。”

她的手突然僵硬，缓缓放下，我回头，只见一个极美的女子立在面前，一身天色，让人目眩神迷。她的美目因愤怒而充满了血丝，她大喊：“你是谁？！”

天地忽然变色，狂风大作，阴云密布，暴雨倾泻，我颤颤巍巍答道：“我是附近的村民，因为好奇，所以…”未待我说完，她纤臂一挥。

我变成了一株杜若！

山鬼看着我，得意地扬起嘴角：“我这姑瑶山，可不是人人都能进！况且你女扮男装，居心叵测，要你做一辈子呆傻植物经风雨摧残！”我终于懂得，为何这姑瑶山上有如此多的杜若花。我欲哭无泪，山鬼的狠辣果然不假，想我残生定将晦暗无光。心中暗自悔恨，也无计可施了。

此后，我只是饮风唾露，百无聊赖的做着一株杜若。山鬼日日要来折我几朵花，见我痛的呲牙咧嘴，她便得意地笑起来。偶尔有鸟儿和我搭话，它虽努力与我交谈，然而我心中绝望，实在提不起兴致。于是我们便一起看着山鬼是如何在山上四处奔跑，如何摘下薜荔石兰装点裙裾，如何与狐狸打架与花精调情…她实在是很刁蛮，我甚至怀疑，她的情郎是受不了她，故意不来。她不觉得，她常折下柳树枝条自言自语：你定是在山上迷了路，我感觉得到你在思念我，害的我一刻也不清闲。她嘴角上扬，眼中仿佛盛满了蜜，素日张狂的神色竟也温柔下来。爱情实在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偶尔山鬼会与我聊天，讲她的情郎是如何儒雅俊秀，讲他们如何缱绻在漫长时光，讲天宫中的姊妹都不及她美丽，我总忍不住泼她冷水:他定是早将你忘了，否则怎么还不来。她便凤眼圆睁，使劲扯我枝叶，骂我憨痴。我也和她讲起村里老人流传下来的花精狐妖的故事，山鬼总扬眉表示不屑而后又向我讲述他们身世经历，果然比传说精彩许多。细细相处，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她的刁蛮也可爱起来。

只是我一点都不相信会有人来。我在这里两百年了，有过几个毛孩子不怕死的寻上来，全被山鬼变做小草，还有一对情侣上山幽会，气极了山鬼，她将他们变为石子，日日受践踏之苦。至于情郎什么的，可是一点影都没见着。今日倒不同寻常，天帝派了手下来找瑶姬，要接她回去。瑶姬说，她不想等了，她眼中盛满悲伤。我第一次见她落下泪来，落在草地上，枯萎了一大片青草。我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音节。她将我变回原貌，轻轻抱了抱我，头也不回地乘云而去了。她走后，下了很久很久的雨。我不知道她为何而哭，她的泪里，有没有一滴为我而流。

人间几世轮回过，我也不愿再回那个不属于我的世界，姑瑶山从此归我掌管。我最喜欢在山间采集鲜花野果，饮雨后清泉。我常在青松石上作画，或躺在树弯里睡觉，我总是安静的。赤豹因我久久不与它玩耍，已经胖了起来，常常在榕树下打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守在这里，狐妖老去，妩媚不再，花精也恹恹，性情越发爆烈。日头虚晃，暮雨遥长，我在这里，隐约觉得自己在等谁，却想不出来那人是谁。

春去秋来，我对着湖水梳妆，我望见湖中之人，一袭长发如海藻般浓密卷曲，眼里盛满了忧伤，四肢越发纤瘦。我开始像一个人。一个离我而去，徒使我离忧的人。

偶尔有人上山来，我与他们谈情，总觉困倦，大抵情爱相似，终会乏味。每当厌弃，便把他们变作各类生灵用以取乐。年复一年，我独居于幽篁，不觉冷清。我只是饮风食花，山间嬉戏，我喜欢抬头看天，数着星光度日，有时有红霞显现，像少女羞涩的脸庞。

姑瑶山上有许多传说，村里的老人坐在树下摇着蒲扇，手中端一杯桂花酒，清清嗓子，便立刻有一群小孩子凑过来，听那花妖偷神水，狐精生百媚，松石埋英魂…姑瑶山上的传说数不胜数，我最喜欢听的，还是山鬼的故事。

山鬼不是鬼，她曾经是人。她在婚礼那天离开家去往姑瑶山，再也没有回来。传说她极美极寂寞，极风流也极薄情。她那年十七岁，今年我也十七岁了。

父亲说男儿应当努力读书考取功名，我却无甚兴趣。我将父亲给我的盘缠丢在后院，只带了一壶酒去姑瑶山。

我只想见见山鬼，一眼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