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吃症

作者: 书喵 | 来源:发表于2017-10-01 19:49 被阅读0次

    嗜吃症

    一个男孩来到警察局自首,他说,他把许至珩吃了。

    他看起来显得很小,瘦瘦小小,白白嫩嫩,还没成年的样子,嘴角还有一道干涸的血迹。他走进警察局值班室的时候正好是凌晨一点,值班室里只有两个值班警察,桌上有两碗热气腾腾正要被享用的泡面,他站在屋子中间,盯着泡面说,我饿了。

    一.

    尤冬一直是个很能吃的人,胃容量巨大,一天可以吃下很多东西,即使吃饱了饭,依旧可以不停歇地吃下大量食物,而且几乎没有他不吃的东西。

    他特别容易馋,根本不能从别人嘴里听见“吃”这个字,一听见马上就像是身体里的饥饿机制开始起反应,马上得吃东西,不然什么也做不下去,坐立不安,抓耳挠腮的。走在路上听见路人说“天上掉下个馅饼”,也能马上肚子里咕噜咕噜的,也不是非得吃什么好吃的,这时已经冷了的馒头配着咸菜也能吃下两个去。

    上有中风后生活不能自理的奶奶,父母,哥嫂,还有哥嫂的孩子,真真是上有老下有小。每次炖个排骨煎点鱼什么的,先要顾着老的,还要顾着小的,顾着小的间接着要顾着哥嫂,等到了自己碗里也就只有两三块没有多少肉的骨头了,爸妈碗里也就一两块,大部分是藕块和汤,鱼的话,也就两三块焦糊的鱼尾巴。

    这么一大家子吃饭,饭锅也就那么大,馒头不够吃,菜更是不够,每次吃饭都是先紧着老人,巴结着儿子媳妇,宠着小孙子,而没啥多大用处的尤冬,就只能和爸妈一起就着菜汤咸菜吃馒头,馒头也不能吃多,顶多一个,不然就不够分的了。

    过生日能被记得的最好的事,就是买半斤半炸过的小手指大小的小鱼,拿回家后直接放进点葱姜蒜煮一锅,那些比小指还要小的鱼并不怎么好吃,反而有种苦味,但是鱼汤还不错。绝大多数时候是没人记得他生日的。

    尤冬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而且总是吃不饱,无论是在家里分到的食物,还是在外面别人给他吃食,他接过来就会马上吃光,即使胃里已经填满了食物,只要还有属于他的食物,他完全停不下来,一个劲地吃,吃到最后简直是味同嚼蜡,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了。

    他有很严重的食物恐惧症,以前在家的时候,他有自己的一个小纸箱子,里面放在自己储存着的零食,不是多贵多好的东西,无非就是让嘴不闲着没有毒直接就可以吃的东西罢了。几块雪饼,几个苹果橘子,一点花生瓜子,几块零散的袋装饼干,几块水果硬糖……每当小箱子里看起来很满的时候,尤冬的心情特别愉快,像个守着自己财富的富翁一样,觉得特别满足和富有,但是隔一小会,他就控制不住地去摸一点储备零食塞进嘴里,只一晚上的功夫,小箱子里就空空如也,尤冬又变成一无所有的穷人了。

    二.

    尤冬考上县里的一所普通高中,除了学费、住宿费,只有很少的一点生活费。每天早上吃一个素包子,中午一个馒头配着豆芽菜或者土豆丝,晚饭就只有一碗没有多少米粒的稀饭,所以,尤冬整日处在一种饥饿的状态中,一饿就拼命喝水。

    乔源一走进教室,尤冬就隐隐约约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不过他没抬起头,手也紧紧地按在胃上,等到乔源在他身边坐下,煎饼果子的味道一下子就浓起来,乔源没吃几口,就往桌凳下面随后一丢,反正明天早上有打扫卫生的。

    又坐了没一会,乔源站起来走了,接着班里还剩下的几个学霸也纷纷离开了,差不多十点了,过一会教室就会熄灯了。

    尤冬枕着自己手臂趴在桌上,眼角一直斜斜盯着那个被乔源扔掉的煎饼果子,终于等着教室没有一个人了,尤冬装作弯下腰捡东西,飞快地把煎饼果子捡起塞进自己书包里。

    虽然把煎饼果子装进自己书包了,尤冬走了一路也不敢拿出来吃,尽管嘴里一直冒酸水,空荡荡的胃也一直在叫嚣着食物。

    尤冬一闪身钻进一处背光的灌木丛里,小心拿出煎饼果子一点点吃起来,这会煎饼果子已经凉透了,没多好吃了,对尤冬来说却不啻于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他一边哭一边流眼泪,既满足又伤心。

    就是这时,许至珩出现了。

    为自己的悲惨命运哭泣了良久的尤冬,终于哭够了准备离开的时候,低着头刚要站起来被一堵人墙给弹了回去。不知道许至珩看了多久,尤冬手里还攥着装煎饼果子的塑料袋。

    谁也没有先说话,就像武林高手对决一样,他们两人隔着两步的距离,静静地互相看着对方,直到不远处的宿舍传来即将熄灯的铃声,尤冬才转身跑开。

    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快熄灯了,尤冬低着头走进去,放下书包,拿起自己的脸盆去了盥洗室。果然刚走到盥洗室,整栋楼的灯咔一声都灭了,他反倒放慢脚步,心里觉得格外自如。

    三.

    就是饿啊,只能不停地想自己吃过的东西,饿极了的时候,尤冬突然想起小时候一直不愿吃的玉米饼子,黄黄的,咬一口一嘴的碎沫子,咽的时候拉嗓子,得喝口水才能咽下去,现在就是想吃也没有。饿得看见面包店橱窗里的面包几乎都挪不动脚,哈喇子就要控制不住的流下来,他指着自己的肚子:一个面包,最便宜的也要五块钱呢,五块钱是什么概念,是两天的饭钱呢,有人会平白给你五块钱吗……数落了自己肚子一通,总算觉得没那么饿了。

    有时被豆浆油条馋得不行,尤冬就一遍遍幻想这样的情节:金灿灿的油条被掰成一小节一小节的泡进豆浆里,正好被泡得不软不硬,再配上一小口腐乳……而且要吃多少豆浆油条有多少豆浆油条。剁椒娃娃菜、酸辣土豆丝、番茄炒蛋、炸藕盒、地三鲜、水煮肉片、虾皮韭菜烧豆腐,这些自己在自己家里吃过的一想起来就流口水的菜,要吃多少有多少。把所有自己吃过的,在图片上看见过的好吃的想了个遍,想着想着竟然打起嗝来了,明明肚子里什么也没有。

    什么时候才能痛痛快快无所顾忌地吃个饱呢?尤冬无奈地想,实在馋得不行,尤冬舔湿手指,蘸一点盐慢慢舔——他从家里偷了一点盐带回学校。

    就在尤冬一点点舔着食指上的盐的时候,又被许至珩撞见了。吃晚饭时间,所有的人都出去吃晚饭了,尤冬打算舔完手指头上的盐粒去喝碗粥,这时,许至珩走了进来,手上好像提着一份凉皮。许至珩到了自己位子,开始吃起来,一股芝麻酱的味道,还有被许至珩吃得嘎嘣脆的黄瓜的声音。

    尤冬不由地往许至珩那看了一眼,许至珩吃着一份凉皮,旁边还有一份没有动过的凉皮。

    最终那份没有动过的凉皮进了尤冬的肚子,许至珩递给他的时候说:“别捡别人扔的东西吃,下次饿了就找我。”

    跟上次一样,他避开人群,躲进黑暗的灌木丛享用了那份凉皮。第二天,尤冬无比后悔吃了那份凉皮,那天当许至珩说请他吃那份凉皮的时候,他竟然没有拒绝,那一刹那完全丧失思维能力,凭着本能走过去拿起那份凉皮,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吃掉了。吃人的嘴短,尤冬平白好像在许至珩面前矮了一截,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更别说一份凉皮之恩。

    四.

    在班里其他同学眼中,尤冬和许至珩一下子亲密起来,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钟声敲响,尤冬和许至珩一起急急忙忙走出教室,整个晚自习时间都见不到人影。

    尤冬听说许至珩没有爸爸,妈妈在夜市上摆小吃摊。许至珩妈妈生病住院了,不能出来摆摊,一天不能出来摆摊就少赚一天的钱,许至珩自己在家尝试了一下凉皮和炒面的做法,就把自家的凉皮炒面摊子推到夜市上出摊了。正巧附近有个施工工地,每天太阳落下之后,一大帮子建筑工人就来夜市上猎食儿了,正好是天热的时候,买几扎冰镇啤酒,再要一份酸爽的凉皮,下酒菜有了,还能当饭吃。但一份凉皮总是不够的,两份又太奢侈。许至珩观察了几天之后,开始撺掇尤冬和他一起下海,他给尤冬也弄个小摊子,两人的小摊子摆一起合伙做生意,尤冬摊煎饼果子,如果赶上一对情侣,正好买两个煎饼果子,买一份凉皮,能填饱肚子又不贵,还能继续在夜市上吃别的小吃。

    尤冬当然是不肯干的,虽然白吃了许至珩一份凉皮,可没把自己卖给他,虽然赶上素质教育改革,晚自习不再上课由学生自主复习;再虽然他一晚上的时间都是盯着书想以前吃过的东西,半页书也看不了;更虽然自己没想过考大学的事……总之就是千怕万怕。

    “药药药/切克闹/煎饼果子来一套/一个鸡蛋一块钱/喜欢脆的多放面/辣椒腐乳小葱花/铁板铁铲小木刷/药药药/切克闹/放点面酱些许甜/趁热吃了似神仙/艾瑞巴蒂/黑为够/跟我一起来一套/动词大慈/动词大慈/我说煎饼你说要/煎饼/要/煎饼/要/切克闹……”

    戴着卫生帽大口罩,围着围裙的尤冬,现在已经能熟练快速地做好一套煎饼果子,夹在一众小吃摊里竟不显得突兀,许至珩为了多招揽点顾客还要他摊煎饼果子的时候,唱《煎饼果子之歌》,放开了思想包袱,现在尤冬在这小小的夜市上能旁若无人地边唱边做煎饼果子。

    五.

    许至珩是走读生,尤冬本来是住宿生,后来夜市小吃摊的生意太好了,经常要到半夜,那时宿舍都锁了,顺着水管爬到三楼对许至珩是小菜一碟,对弱鸡一样的尤冬简直就是难于上青天。尤冬填了申请校外住宿的申请书,许至珩冒充尤冬父母签上字,再三书面口头保证安全自负之后,尤冬住进许至珩家里。

    许至珩妈妈给许至珩留下一笔生活费,就被接到乡下外婆家养病,尤冬第一次跟许至珩到他家里去,走进外表有些破旧的老单元楼,到了三楼许至珩家。房子不大,家具物什摆放得整整齐齐,并不显得拥挤,周六下午五点钟的阳光从窗口流泻进来。

    “这边是卫生间,家里就一间卧室,我妈在家的时候,我睡那张行军床,”许至珩指着墙角折叠起来的行军床,“现在我睡我妈的大床,你要不嫌弃就和我一起睡大床,或者睡这张小折叠床。”

    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了,许至珩留下尤冬一个人收拾行李,自个去厨房做晚饭,下午五点钟的秋日暖阳斜斜照进来,铺满了床尾,尤冬小心坐在床上,软绵绵的,比自己学校里睡得只有一床褥子的木板床舒服多了。他克制住自己在床上翻滚的冲动,规规矩矩静静地坐在床尾的一角阳光里。卧室门敞开着,厨房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探探身子就能看见许至珩的背影,他闻到一股米饭熟了的香味,过了一会,传来许至珩炝锅炒菜的声音,“滋滋滋”的。

    一盘炒土豆丝,一碟番茄炒蛋,一大碗鱼头豆腐汤,几块腐乳,两大碗添得满满的米饭,许至珩亲手做了一顿很不错的晚餐来招待许至珩。在许至珩面前用不着客气,自己最尴尬的样子都被他看过了。尤冬又开始一吃就停不下来了,胃就像个无底洞,不停往里填食物也没有充实感,偏许至珩还在尤冬耳边得瑟自己从十岁就自己做饭,做得多么好吃云云,可惜尤冬一句都没听进耳朵里,都伴着饭菜一起咽进胃里了。

    晚上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睡觉的时候,尤冬又觉得饿了,胃里能感觉到满满的,但是就是想吃东西了,不停有涎水渗出来,在嘴里聚成一小滩,被咽下去。大概是馋肉了,上次吃肉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尤冬侧过脸,只看见许至珩熟睡的背影,一条手臂露在被子外面,尤冬探起身轻轻舔了许至珩的手臂两口。

    早晨,依旧是许至珩做早饭,小米粥、鸡蛋饼、萝卜丝咸菜,尤冬吃着吃着突然不想去上学了,如果能一直坐在这里吃该多好!尤冬的两个鸡蛋饼吃完了,胃里还是觉得空荡荡的,跟什么都没吃一下,太不幸福了。

    中午,尤冬和许至珩在学校食堂吃饭,这样就可以早回到教室睡会觉或者补补作业,下午的课一上完,他们就得去摆煎饼果子和凉皮摊儿了,这一忙就到大半夜了,回去倒头就睡,没什么时间做作业。

    虽然做生意谋生很重要,但是要低调啊。许至珩对尤冬说。

    期间,许至珩的妈回过家几次,见到了尤冬,当然也知道自己儿子晚自习去夜市卖凉皮的事了,不过她没什么太大反应,只要儿子能高中毕业,上不上大学也无所谓,自己身体基本就是个摆设了,劳动不得,根本没能力供儿子上大学,现在她在乡下又找了户能养活她的男人准备改嫁,儿子能自己养活了自己就好,儿子虽然还差几个月十八岁,现在的她已经没能力再维持下去了,她也不指望儿子将来养老,能互相知道彼此活着,盼着彼此能过得好就行,母子情分无非就这样了。

    六.

    尤冬跟着许至珩摆小吃摊卖煎饼果子,许至珩提供本钱,除去本钱之后,两人三七分,许至珩还给尤冬管吃管住。天是一天冷比一天,吃凉皮地少了,许至珩开始主要卖炒面,尤冬还是卖煎饼果子,他们出摊的话,煎饼果子和炒面就是他们的晚饭,尤冬能一口气吃掉三个煎饼果子和一份炒面,饶是这样,过一会儿又能吃下一堆东西,许至珩看得目瞪口呆,说一晚上赚的都折进尤冬肚子里了。

    两人骑着车子来到夜市,华灯初上,路面的积水开始结冰了,尤冬先给自己做两个热腾腾的煎饼果子当晚饭,还没等卖上几个煎饼果子,尤冬拿着自己那份抽成,去对面卖烤地瓜的老大爷那买了两块烤地瓜,递给许至珩一块,自己捧着一块,把地瓜皮撕开一道小口子,都不用咬,直接刺溜刺溜吸着吃,又甜又软又滑。隔一会,自己摊上没什么顾客了,又给自己摊了个煎饼果子,放了两根香肠,躲在背风处一会吃了。

    “你看着又弱又小,怎么这么能吃,你吃了这么多煎饼果子,就不腻味啊。”许至珩做炒面的间隙问尤冬。

    尤冬把自己手上的碎屑舔干净,擦干净手,又拿出自己的抽成,让许至珩替自己看会摊——去买辣炒年糕了。

    尤冬晚上摊煎饼果子基本挣不到什么钱,自己那点抽成都当即买了别的吃食消化了。

    这个小夜市有那么几个小混混收保护费,他们从街头那家小饭店吃饱喝足出来,带着几分酒意逼出的凶狠,顺便来收保护费,不给就掀摊子。小混混来尤冬摊子上收保护费的时候,旁边的许至珩正被几个顾客围着,忙着做炒面没看到,尤冬躲在车后面吃炒年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小混混喊了半天伸了半天手,尤冬吃得一嘴油,理都没理他们,小混混们怒了,恶向胆边生,转到尤冬面前,猛地一推尤冬,接着就要掀了尤冬的煎饼果子摊,还剩一半的年糕就这样从尤冬手里滑出去,散了一地,尤冬手里还拿着筷子,嘴里叼着半块年糕,脸上一副傻了的样子,什么反应都没有。

    其中一个小混混正要去砸尤冬的摊子时,许至珩拿着锅铲冲出去罩面门挥下去,尤冬这时反应过来了,看了地上的年糕一眼,像一颗子弹头一样向着小混混们冲去。

    一场混战以警察的到来而告终,警察带走了小混混,尤冬和许至珩的摊子都砸得稀烂,吃饭家伙是没了,前一段时间两人出摊还是攒下一些钱的,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天也越来越冷,许至珩决定以后不去夜市摆摊了。

    两人一起回了家,尤冬没什么事,许至珩受了一点小伤,嘴角被打破了,有一点出血,尤冬突然非常想凑上去舔舔许至珩嘴角的血,刺眼的红色,让他想起了某些红色的与食物有关的画面:一颗颗摸着圣女果吃,一口一个,还有鲜红沙甜的西瓜在嘴里汁水四溅……尤冬对鲜艳的水果有种病态的执迷,草莓、樱桃、杨梅、西瓜、圣女果……圣女果是除了西瓜之外,他唯一能吃得起的水果,而且四季都能吃到,圣女果并不如草莓一类自身能散发出一种香甜,咬一口会溢出酸甜的汁液,他着迷的只是,上下齿咬合的一瞬间,一股爆浆的汁水在口腔里飞溅,总能让人联想起一些画面和快感。

    夜里十一点突然打起雷来,电闪雷鸣,不一会暴雨哗哗瓢泼,两人哗啦的雨声里睡醒过来,睡了整整二十四小时,才从如死亡般深沉的睡眠中醒过来。尤冬饿了,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许至珩当然也饥肠辘辘,可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连面条都没有。许至珩还能忍到天亮,尤冬忍不了。

    许至珩开玩笑到:“要不你吃我吧!”

    尤冬上下打量他好几眼,此时许至珩穿着一件穿了好多年的破T-恤,一条破短裤,嘴角是破的,脸上还有几道青紫的痕迹,所幸睡前洗过澡,手脚脸还都算白净,可以下口,尤冬心里想。

    许至珩看着尤冬那要泛绿光的眼神,连忙道:“你可别真吃我呀,等到明天,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尤冬抓起许至珩的胳膊,小狗一样叼住许至珩小臂上一块肉,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又松开,又叼住,上下牙咬住,舌头在那块肉上扫来扫去,等舔够了,再换一块地方,嘬来嘬去……许至珩见尤冬没真要吃他的意思,睡意如黑暗一般再次袭来,他倒回枕上,又睡过去。

    等再次醒来,天光大亮,雨过天晴,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他揉揉眼睛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全身光溜溜的,衣服都扔在床脚,自己身上到处是浅浅的牙印子、红印子在和口水印子,而尤冬抱着自己一只脚丫子睡意正酣。

    七.

    过年了,学校就放了三个星期的假,尤冬回了趟家,刚进家门口,哥哥抱着孩子从门口冲出去,嫂子,爸妈都紧跟其后,他贴在门上,似乎没人看到他。小孩的手臂骨折了,一家子出动,一晚上都没回来,家里冷锅冷灶,厨房桌子上有一袋饼干,他烧了点热水,把饼干泡进去,一碗粘稠的饼干糊。吃完,他原样提起包去许至珩家。

    尤冬父母知道尤冬住在许至珩家里的事,尤冬嫂子生了孩子,现在家里就是七口人,尤冬回家根本没地方住,平时住校,尤冬总是回家吃个饭,然后就回学校了,现在放寒假,学校也不让住。所以,尤冬住在许至珩家里是最好的,而且许至珩家里还有暖气,比家里暖和多了。而且尤冬还帮着许至珩摆小吃摊赚钱,这样尤冬父母对尤冬住许至珩家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了。

    还有三个月高考,考上也没钱上,更别说考不上,读书改变命运这种话,许至珩早从初中就已经不信了。对于考大学,尤冬更是无所谓了,他现在还在为每顿能吃饱而挣扎,还在基本的生存线上晃荡,哪有什么心思想考大学的事,而且就他们这所高中,一个班能考上一两个就很不错了。而且他自从跟着许至珩,现在一在书桌前坐下来,就对着书本不由自主地开始想食物,想任何吃的东西,口水滴答滴答地往书上滴,即使是刚吃饱饭,只要回到教室坐下来看书,就开始饿,不由自主想吃的东西,不是生理性的饥饿,就是觉得身体里有无数需要填满的空洞。

    许至珩坐在尤冬斜后面,频频地看向尤冬,尤冬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摊在面前的书本,半个小时过去了,书没翻一页,姿势也没动一下。许至珩知道尤冬又陷进了对食物的幻想世界里。

    最后许至珩和尤冬搬到最后一排做同桌了,许至珩的书桌抽屉里塞满了各种小零食,各种糖果、花生、蜜饯糕点、果脯牛肉干鱼片,尤冬的嘴什么时候都不闲着了,老师在讲台上讲课,他隔三差五往嘴里塞颗糖或者果脯。此时许至珩低着头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算自己最近的收益开支,规划以后。学校早知道两人以前晚自习出去摆小吃摊的事,只要他们没闹出什么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在夜市上打架的事被学校知道了,班主任第一次找了他们训斥了一顿,仅此而已,对这两个不想考大学也考不上大学,不能提高学校升学率的学生,不值得浪费时间和精力,只要他们能安安生生地呆到高考结束,拿着毕业证滚蛋就万事大吉了。

    下午课结束了吃晚餐时间,尤冬提着两个老北京鸡肉卷从外面回来,看见一个女生坐在自己位子上,贴着许至珩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许至珩脸上没什么表情,低着头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尤冬转身出了教室,直接去了天台,一个人把两个鸡肉卷都吃了,吃完还是觉得饿,身体里还是空的,他又去了食堂,点了一份牛肉面和两个素包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口面汤都没剩。回教室的路上,路过小卖部,进去买了两个起酥面包,在路上吃完才回到教室,一晚上都没跟许至珩讲话。

    回家路上,许至珩怎么逗尤冬,尤冬都不搭理他,晚上洗完澡睡觉,许至珩半梦半醒间觉得湿湿痒痒的,睁开眼一看——尤冬趴在他身上又舔又嘬的,只不过这回的位置有点尴尬,太接近隐私部位了。

    “你是不是又饿了呀,冰箱里有好多吃的,管饱。”

    尤冬抬起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使劲咬了他大腿一口,然后缩回自己被子里翻过身不理他了。

    八.

    许至珩满十八岁了,尤冬还差半年满十八岁,十八岁生日在一个人人生中是个大日子,许至珩妈妈本想回县城的家帮许至珩过生日,奈何刚出门坐上去县城的公交车,身体就开始犯病,只得做罢。

    许至珩妈妈打来电话说来不了的时候,许至珩嘴里说着没事,挂上电话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动静,尤冬蹲在一边用勺子挖黄桃罐头吃,等吃完了了黄桃,罐头水也喝光了,勺子舔得锃亮了。尤冬跑去卧室,霹雳哐啷地捯饬了半天,捏着几张粉红票子跑到许至珩面前:“走吧,我给你过生日去,咱们去吃好吃的。”

    如果这世上真有后悔药可吃,尤冬一定毫不犹豫全部吃光。他拉着许至珩去了一家看上去挺上档次的烤鱼店,点了满满一桌子菜,痛痛快快吃了个肚皮溜圆,最后没吃完的打包带回家。可也就是这一次,他们认识了吴菲菲,这家烤鱼店是她家亲戚开的,她中专毕业就在这里做前台接待了,比许至珩大两岁,比尤冬大两岁半。

    他们结账时,吴菲菲就一直笑眯眯地盯着许至珩问东问西,叫什么呀,哪个学校的,怎么两个人来吃烤鱼啊,今天多大了云云,找个零钱找了半天,许至珩问一句答一句,最后还是尤冬硬拉着许至珩走了。

    隔了几天,两人在校门口竟然遇见了吴菲菲,她看见他俩,边喊许至珩的名字笑着冲他俩走过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随着她的走近食物的香味也越来越近,尤冬一瞬间想拉着许至珩跑掉。

    最终还是没有跑,吴菲菲已经走到面前,把塑料袋塞进许至珩手里,塑料袋里装着几个饭盒,装着干锅鸡,麻辣小龙虾,青椒炒鱿鱼……全都是尤冬只要想想,就口水流一地的食物,可尤冬却莫名地不想吃,也不想许至珩吃,许至珩把袋子放在桌子上,等到想起来,桌子上干干净净,什么东西也没有。

    后来,吴菲菲又来找过他们几次,每次都会带着点什么东西塞到许至珩手里,许至珩有时塞还给她,有时没办法只能带回家,尤冬不吃,他也不好意思吃,放在那过个两天丢进垃圾桶。

    虽然是这样,许至珩心里总觉得欠了吴菲菲的,所以,等下次吴菲菲又来找他们时,他想请吴菲菲吃饭,要她自己选个地方,许至珩和吴菲菲在前面走着,尤冬不知不觉就落下了,隔着两步远不紧不慢地跟着。

    最后吴菲菲选了一家装修得挺干净的沙县小吃,许至珩和尤冬坐在一边,吴菲菲坐在许至珩对面,她这次找他来是想说服许至珩高考后到她亲戚家开的店做事,她家亲戚准备开个分店,打算再招些人手到新店,要吴菲菲负责那家新店。她早已看出许至珩不会是想考大学的那种人,高考后总是要找事做,不然到她那里做事,跟着厨房里的师傅学学手艺,将来还可以自己开店。说完,她还很委婉地表示,如果许至珩将来发达了自己做老板,她可以去帮忙做事什么的,一定会店里店外弄得妥妥帖帖,两人同力,其利断金什么的……

    吴菲菲说这番话的时候,尤冬点了一桌子吃的,两屉蒸饺、鱼丸、线面、鸭汤粉干、蛋饺、锅边糊、肉粽、金包银……一刻不停地吃,等吴菲菲说完那番话,尤冬想起以前在哪本书上看到:女生要有一双慧眼,懂得挖掘潜力股之类的话。

    尤冬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只是胃,心也觉得空落落的,急需要什么东西来填满,胃里填满了东西,心也觉得充实了,悲伤难过都从心里挤出去了。尤冬是瘪着肚子进去抱着肚子出来的,吃得太多肚子都撑起来,许至珩送吴菲菲回去,他慢腾腾跟在后面,实在吃得太多了,胃都要撑破了的感觉,这还是尤冬第一次有这种吃撑的感觉。

    血液都涌到胃里去消化食物了,大脑有点缺氧,尤冬开始犯困,困得都要站不住了,像喝醉的人一样摇摇晃晃跟着两人后面,可惜两人都没回头。走到一块草坪边的时候,尤冬身子一斜,栽倒在草丛里。

    许至珩陪吴菲菲走了一路,总算是说清自己不想去烤鱼店打工,而是等高考完就离开这里去外面闯一下,吴菲菲看自己怎么也说不通许至珩,也没什么办法了,留下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就上了公交车,许至珩松了一口气,一转身才发现尤冬不见了。

    许至珩顺着原路一边喊尤冬的名字一边找,街心公园的一块草坪上发现了尤冬,枕着书包呼呼大睡,他叫了尤冬几声拉起他,尤冬睁开眼迷迷瞪瞪看了他一下,又倒回草坪上继续睡。

    九.

    五月初夏的夜晚,夜风拂面,夏虫唧唧,花香在夜色里弥漫,街上没什么人了,车也很少经过,许至珩所幸躺倒在尤冬身边,浩瀚的夜空如挂着小星星的黑色天鹅绒穹顶,大团的浅色星云点缀其中,青草柔柔地扎着他裸露的后脖颈,耳边只有尤冬浅浅地呼吸声和远远传来的汽车声,似乎,还能听见血管里血液的流淌。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许至珩的思绪,他翻身坐起,三四个人围住他和尤冬,手上都拿着长棍,他赶紧把尤冬拉到身后。夜市上那伙小混混来找他们算账了,上次被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揍了,还在监狱里呆了几个月,不狠揍他们一顿心里怎么都消不了气的。许至珩的战斗还不错,三个人围住他,愣是一时半会讨不到便宜,气急败坏下,一个小混混掏出一把弹簧刀,上前对着许至珩猛地一划,血腥气顿时弥散开来。

    血腥味刺激了尤冬,尤冬突然一阵反胃,一个小混混抓到尤冬,一拳揍到尤冬肚子上,尤冬呕地一声,劈头盖脸吐了小混混一身,远处好像有人听见这边动静往这边跑来,大概是他们觉得让尤冬和许至珩尝到了教训,也不想闹出人命,总之他们很快跑远了。

    许至珩手臂被划了一道,已经晕过去了,不知道还伤在哪了,尤冬紧紧地按住他受伤的地方止血,血还是顺着指缝渗出来。刚才的一通呕吐,好像把胃里又吐空了,尤冬看着眼前刺眼的红色,突然又饿了,他低下头,舔了一下许至珩还在流血的伤口,一股铁锈味,有点粘稠,并不美味,饥饿感的驱使下,他咽下去了。然后他不禁又舔了一口,两口,三口……他好像看着许至珩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轻飘飘的,他舔舐的伤口处一整块肉不见了,空空的一个大洞,露出森森白骨——他,他吃了许至珩?

    远处跑来人,边跑边喊:“你干什么?”

    尤冬仿佛一下子被惊醒,他摇晃着站起来,开始跑,血顺着嘴角往下淌,面色惨白,像暗夜里疾行的吸血鬼。尤冬一直跑一直跑,没有任何方向,跑得嗓子里都冒烟了,直到跑到亮着灯的警察局里面。

    一进去,他对两个值班警察说:“我把许至珩吃了。”

    等包扎好手臂的许至珩找到尤冬的时候,尤冬一只手拷在暖气管子上,另一只空着的手正捞热气腾腾的泡面吃,旁边堆了三个空泡面碗,两个警察目瞪口呆地看着尤冬。

    许至珩手臂上的伤并不重,包扎好就行了,脑袋上被打了一棍肿起个大包,也不碍事。许至珩刚醒过来就看着尤冬像被狗撵的兔子一样刺溜跑远了,喊也喊不回来,好心的路人把他送去医院包扎,他包好又回到原地找尤冬,尤冬跑倒是跑了很久,不过是围着这个街心公园绕圈子,根本没跑远,最后跑到了隔一条街的警察局。

    天已经快亮了,几道玫瑰色的霞光抹在天际,周遭还是淡淡的青色,笼着薄薄的雾气,许至珩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牵着尤冬走在曙光初现的五月早晨里,他们的背影消融在渐渐热闹起来的车水马龙里,天光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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