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们那条街上的清洁工,每次想起他,就仿佛看见他挥着扫把扫地,或者蹬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迎面驶过来。
他五短身材,敦敦实实,显得那身橘色的清洁工装好像窄了一个号,总紧绷在身上。他的工装难得干净整齐,不是背后蹭了土,就是衣襟袖口油渍麻花,再不就是裤腿没有拽到底,还露出半截黑色里裤。他的脸黑里透红,有时候还泛着光亮,一副热火朝天刚干活的样子。他总是灰里来,灰土里去,把干净整洁留给街道,自己则脏兮兮、默不作声地离开。我很少看见他神情沮丧,常常觉得他好像自带笑模样。他的年纪不好猜,虽说脸上没有皱纹,但皮肤黝黑粗糙,只能让人觉得他长得有点着急。
本来我和他也没什么交集,只是因为早晚都能见到他,就混了个脸熟,甚至感觉他都快成了我们那条街的一道风景。那条街的路面很干净,即使秋天的时候落叶也没有积攒下多少。我常常向往着,秋日的黄昏,在夕阳里,我踩着厚厚的落叶,听着脚下沙沙的声音,那一定很有诗意。可惜总没能如愿,我这样说也许有点凡尔赛,其实我只想说,他太勤快了,勤快地让人无法体会秋日的浪漫。但是他勤快有一个好处,就是冬天的早晨,尤其是有积雪的早晨,哪怕天没亮出门,地上也总铲出了一条道,不结冰,也没积雪,走在上面特别安心。
一想起他,就不能不提到他的三轮车。他的三轮车虽然是普普通通靠人蹬着走的那种,但他把车改装了一下,车厢四周竖起了高高的板子,把前后左右严严实实围了起来。这样,车厢一下子就扩容了,只跑一趟,就能拉改装以前几倍的垃圾。只是装得多,蹬起来就费力气。他这么卖力干活,老板一定很开心。
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那车。那高高竖起的挡板总是油腻腻、黑乎乎,也不知道蹭过多久的灰土和污物,积累了多少重令人作呕的味道,常常是人还没走到跟前,就想捂住口鼻。我虽然很感谢他让这条街道干净清爽,可只要在路上遇到他的车,我的鼻子、我的双脚就会不由自主地远远逃开。毕竟那味道实在像是混合、发酵了陈年的酸腐,令人窒息。
但是,他的鼻子好像失灵了一样,我见他骑着或者推着自己的三轮车时,总是一副不紧不慢乐乐呵呵的憨厚样。有时候我想,这清洁工就不能把车擦洗干净,再换上一身干净的工装?没可能他就老虎下山一张皮,只这一副家当?有一次我看见他开了一辆崭新的电动清洁车,也穿过一身簇新的橘色工装,但那只是昙花一现,之后就很少再见他开那辆车,穿那身衣裳。许是他太惜爱这些装备了,舍不得用,就把它们珍藏起来了?
我见他见得多了,有时候看见合适的人,就忍不住替他八卦他的家庭。
我发现我们街上还有一个女清洁工,有一阵早上上班,总见她在尘土飞扬里扫地。有时候我想,这个笨女人,怎么都不知道爱惜点自己,洒水之后再扫地不行吗?洒水不方便就轻轻划拉两下得了,干嘛这么死心眼?像她这么卖力,他们俩会不会是一家人?但是有时候又觉得如果一家人有两个都做清洁工,这家儿是不是也太接地气了些?
有一阵儿,我们这条街上常能看见一个小女孩,瘦瘦小小,看年纪跟那些背书包、穿校服的小学生差不多大。但是她的腿被固定在一种架子里,就像阿甘小时候戴的那样,那架子还连到她腰上的一个钢圈上。那小女孩常常大白天在街上费力地往前走,而那时别的孩子都还没放学呢。因为腿不能打弯,她走起来有些吃力,像学步一样。她从我们这个院子门口走到下一个小院门口,然后再折回来继续走,就像是努力练习一样。我常常想从她的眼里读出悲伤、落寞的神情,可只见她一步一歇地走,有时也和街边闲坐的老爷爷或老奶奶说说话,很平常的样子,倒没什么特别。有一天黄昏我竟然看到那个小女孩和他一起走,两个人距离很近,有说有笑,很亲热的样子,忽然觉得那小女孩应该就是那个清洁工的孩子,他们这是要一起回家去吧。
虽然直觉如此,但我设身处地为他想了想,如果换作我是他,恐怕会哭出来。可他俩笑得那么开心,好像很知足的样子,反倒令人羡慕。有时候我又在想,我给他安顿了这样一个家,他的妻子,一个扫地不洒水,不知道保护自己的清洁工;他的孩子,腿脚不灵便也不能上学,真不知道他那份微薄的薪水是不是可以顾得上他全家人幸福的生活?
因为对他注意太多,所以我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到他的同行,或者只要看到穿橘色制服的人,漆成橘色的车,就会多看几眼,总想捕捉更多的信息,脑补他的日常。
没成想就在今天早上,我远远地看到一个清洁工骑着三轮车停靠在路边吃东西。看到这个场景,当时心里就莫名震颤了一下。那人满脸皱纹,又干又瘦,显得制服又宽又大。他两手捧着一个裹在塑料袋中间的包子,也可能是花卷,自顾自低头吃着。橘色的衣帽,黝黑、粗糙的脸和手,只有吃的东西是白的。我匆匆一撇,更愿意相信他吃的是包子,包子有面又有菜,吃一口顶一口,他上午要干那么耗费体力的活儿,一定得吃得饱饱的才能扛下来。
他的一条腿高,一条腿低,踩在三轮车的脚踏板上,两手捧着包子往嘴里送。这画面一直停留在我眼前,哪怕我已离开那条街道,哪怕眼前已经换了场景,这画面依然挥之不去。
也许,我们街上的清洁工也会时常这样匆忙解决早餐,也许他有时候还会饿着肚子出工,又或许再过上十年、二十年,他也会步入这样的老年。可是,我总盼着他那个时候还这么乐呵,家也还这么温馨,不管干的活有多脏、多累,也不管还有多少坎在前头等着。像他这么勤快、肯卖力气、又乐活的人,哪怕低到尘埃里,也一定会过上舒心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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