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面不寒的时候,突然想回家。
我生在北方,幼年时学诗词,背白居易那首脍炙人口的《忆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两句记忆犹深。等大了些,看电视的南方,青砖黛瓦,一湾绿水潺潺向东,园子里飞檐流角,花繁叶茂,样样精致得无与伦比,从此绮丽的心思都落尽江南里,恨不能定居在那里亲自去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许多年后,我真去看了心心念念的江南。恰逢盛夏,热气蒸腾,定园里游客不减,熙攘得很,不晓得刘伯温若是看到他的家园千百年后的景象会作何感想。泛舟湖上,到处可见岸边杨柳,细密浓绿的枝条垂进水里随风而曳。摇橹的人拨开涟漪,一圈又一圈,微风拂面倍觉安逸。亭台楼阁建筑得自是精巧不必说,细枝末节处也有意思,有一扇雕花窗外的角落里种着矮松,松下置怪石,旁侧生着翠竹,地下是鹅卵石铺的小路 ,自成一景,十分好看。然而美则美矣,我少时那份火似的热情却已熄灭如同日暮里的江花零落入尘土了,我知道不必再走了,再怎么好看,那也是别人的,承载着别人的情感回忆,于我来说不过是陌生地而已。
我老家的房子是四四方方的一座院子,房上的红瓦饱经风霜,早褪去了出窑时的艳丽转为沉静的暗红了。我奶奶喜欢养花,碎砖砌就的小花坛里,两株月季比我年龄还大;胭脂花最易落种生根要常常拔去些幼苗——否则别的花要没有空生长了;仙人掌不必日日浇水花也照开;杜鹃呢,它是个娇气的,是要放在屋里火炉旁的,否则会冻死 。我奶奶最谙熟花的习性,何时浇水何时剪枝,像照顾撒娇的小娃娃一样用心,故而春夏两季我家的花是开不尽的。等到秋末庄稼都收完了,我奶奶淘米时就时常撒些在院子里,供饥肠辘辘的麻雀饱餐一顿。冬天是最有趣的,且不说香融甜腻的烤地瓜,也不说分外柔软温暖被窝,只是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够我快乐几天了。冬尽过年,随着奶奶买年货,贴春联,我是必定要吵着买一个小红箢子(一种藤条编的小篮子),用来盛放我爱吃的小零食。
初中时家里出了一些事故,正是心思敏感的年纪,我性格又偏沉默寡言,私密的心事不愿倾诉与人,只能诉于纸笔,从此喜欢上写日记。那时候一到夜晚是我最觉得安全舒服的时候,借着昏暗的灯光,笔尖刷刷地在纸上滑动,吐露发泄无处安放的情绪。也是从那时起,开始读厚厚的诗词集,不同于幼年完成任务似的背诵,而是从千年的光阴里寻找共鸣与知己。那时周围曾有人为我打上“文艺”的表签,我回想起来觉得好笑,什么文艺,不过是满腹的心事没人听罢了。我修篱筑墙,将自己与别人隔开无形的屏障,默默消化眼泪的滋味固然不好受,却也让我成长。长大了看某位作家的文章,说读书是为了于心中留有一方净土,颠沛流离时还有家可依。我才恍然大悟,这件事我早已在多年前做过了。
我曾和挚友讨论,将来要居于何处。她是个洒脱的人,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找个心定的地方就好。我没有那么潇洒,不愿远走,这一砖一瓦承载牵绊着我太多的感情,唯有吾乡能“心安”了。守住心中一份澄澈清明,于吾乡安度一生,足为乐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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