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

作者: 炮袜子 | 来源:发表于2019-11-07 15:49 被阅读0次

    老高

    施工队走了,整个工地安静下来,对面接触不良的灯牌爆了根烂灯管,树林变成树木,没有人知晓灯管何时爆炸,就如同没有人知晓守夜的老高一样。

    “嚓~”

    老高站起来,嘴里还含着烟卷,他将打火机冒出的小火苗移动到下巴然后哆嗦着嘴将烟头点燃。他吸了一口,火星子就烧的更旺了,照亮他又黑又白的胡子,还有胡子上流下的鼻血。

    “唉,人老不中用啊。”

    老高刚才摔了一跤,但幸无恙,年轻时他从三楼掉下来两次,第一次让他瞎了一只眼睛,第二次让他少了一颗蛋。这次他什么也没少活的好好的,甚至还能倚着布满苔藓的围墙,跷起一只泥脚去刮另一只泥脚。这里是凌晨三点的工地,不出意外的话,除了他这个游荡荒野的孤魂幽冥,光明世界难以启齿的影子里,已再无燃烧的蜡烛。

    老高刚才摔了一跤,摔倒的地方在抗滑桩附近,抗滑桩是用来防止滑坡的砼柱,这些柱子有二十米高,他就是在这些砼柱边上摔倒的。老高全名高尚,读起来颇有几分和尚的谐音,尽管他未曾遁入佛门,却过着几分和尚的生活。不吃荤,也没结婚,毕竟只有一只眼睛,瞄不准洞,也就捅不进去;一颗蛋,硬不起,也就没人和他好。

    老高有过一段恋情,三十岁时他捡了个女人,为什么叫捡呢,用他的话讲就是别人扔下车的,然后被他捡了。两人好过一段时间,那时他一只眼,两颗蛋,后来坠楼,钢筋伤了他的屁股,也把器官永远留在了剪力墙筋里。那女人去医院看望他,哭的眼睛几乎流出来,老高躺在病床上,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另一只脚被医生拼死拼活拽着。病床上躺了一个寒暑,好了后两人回家,回家第一天老高出门买烟,回来就找不到女人,只有电视上的一封信。起先,他是带着战胜病魔的喜悦去打开信的,打开看时,内容如下:

    我走了,别找我。枕头下有一千块钱,卖*剩下的,你拿去用。

    老高没文化,不认识‘*’这个字,还以为女人去做生意不久便能回来,拿着信件去问工友,工友却说:“别找了,你还不了欠她的债,她也还不了欠你的情。”

    老高吸了一口烟,在肺里回首往事,吐出烟平静下来时,又将隐隐作痛的屁股搁在抗滑桩上休息,那时他揉了揉白内障中期的右眼,捂着凸出的腰间盘,流着一条眼泪看着底下积水的地梁,然后张开缺了两颗门牙的黑嘴,纵声高歌。

    附近居民听见异响,便投诉这个工地,治安队来了却打不开门,守夜人老高把他们放了进来,治安的人说:“我们接到投诉,你们工地半夜施工,影响居民睡眠。”

    老高说:“没施工,那声音是我在唱歌。”

    治安的人问:“唱什么歌?”

    老高说:“唱的醉拳,里面有句是,我颠颠又倒倒好比浪涛,有万种的委屈付之一笑!”

    ……唱完醉拳,治安队打着呵欠说小声点,老高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开才将大门关闭,他休息时点了一根烟抽起来,完了摘下嘴里的烟头扔下抗滑桩,火星子闪烁着赤红色的光芒飘落下去,仿佛飞翔的萤火虫,照亮它飘过的每一处。动身前老高先是扑打扑打烂成条子的衣服,然后才从抗滑桩上站起,找到附近掉落的水泵,对斜在泥里的机器说:“老伙计,咱去抽水!”说完抓住绑在两侧的绳索,扎稳马步大喊一声:“起~!”便将沉重的水泵扛在石头一样硬的肩膀上。他扛着水泵走了许久,仿佛希腊神话里背着大山的克洛诺斯,水泵是铁做的,老高背着它左晃晃右晃晃的像极了动画片里摇摆的马达加斯加企鹅,看着想笑却笑不出来。

    四眼仔是这里的施工员,他在不那么忙的时候,喜欢缠着高尚问他那只眼睛和那颗蛋是怎么没的,那时的四眼仔刚出社会不久,许多道理都不明白,口无遮拦的还总喜欢揭别人伤疤,然后觉得这是幽默,他人也不会生气,讲出来还能活跃气氛。当四眼仔以为高尚会像讲故事那样,畅所欲言的说出他想知道的一切时,老高总在似笑非笑间,和其他人离的远远的。

    四眼仔来劲了,觉得他那副黯然的模样挺有意思,故每次相见,习惯性的问候道:咦,老高啊,你咋只有一只眼睛呢,你咋只有一颗蛋呢?

    老高有点儿怒了,他说:生就独眼龙,生就半个太监!

    四眼仔乐了,赢了似的开怀大笑,再次相见时,他以一副胜者蔑视败者的姿态,骄傲的变本加厉道:老高啊,为啥你生下来就是独眼龙呢,为啥你生下来就是半个太监呢?

    老高沉默不语,那时四眼仔望着他佝偻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许他心情不佳而已,或者今天有点累了才这样,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人们口中的高尚,只看上去乐观开朗罢了,他的一生,找不到半点使其开朗和乐观的理由。关于他伤残的原因,困惑了四眼仔大半年,直到他死了,人们才知道老高的那只眼睛和那颗蛋是怎么没的。

    朱工是这片工地的监理,不小了,几乎花甲之年,他长的有点丑,蒜鼻头咪咪眼,宽阔的额头厚重的人中,除此之外脸还挺长,削尖的下巴蓄着几缕山羊胡,山羊胡下的老脖子长着两颗肉痣,肉痣很大,比得上女人的乳头,上面还长着几根粗毛,看着直叫人起鸡皮疙瘩。挖沟那会儿工地很吵,他听见了,从办公室背着黑皮挎包走出来,走出来时穿着凉鞋,外面很冷,仿佛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他踏出办公室没两步便缩了回去,把孙女送给他的军大衣穿出来,出门时弯腰抠了抠大脚趾上的两颗黑痣,黑痣有点大,抠了五次才算抠完。朱工走路时弓着背,肉眼估计九十度,他确实伸不直,所以经常弓着,用他的话讲就是长了一根奴性的脊梁,年轻时弯的久了再也直不起来,索性弯着。

    朱工出门视察必背挎包,挎包很瘪,薄的像张纸,即使里面啥也没有,空空如也他也背着,他喜欢背着,出门时还把上面的拉链拉开,再用手掩住之后,就可以往工地走了。他很挑剔,眼睛犀利的仿佛猎食的鹰隼。朱工也很泼辣,能说会道嘴巴特能讲,他会问那些做二次结构的工人拉结筋里面打胶没,工人说打了,他就把钢筋拔出来再插进去,然后说:“没打胶,返工!”

    工人不会轻易承认,还会说:“就这根没打胶,其余都打了。”

    朱工不和他争,而是把手机掏出来对准植筋的墙面咔嚓一声,然后将照片发到微信群里去,底下再附上一句话:钢筋插入植筋洞后,孔口无溢胶现象,施工质量不合格,要求立即整改。

    嗯,那时他的挎包还是挺干瘪的,就这样在工地走一圈,找木工班唠会儿磕,找钢筋班唠会儿磕,最后找找施工员唠会儿磕,唠完嗑挎包就满了,满了的时候拉链就合上了,人也回了办公室不在工地呆了。

    现在,朱工正朝韩八一走来,他穿着凉鞋披着军大衣,虽然工地明文规定不许穿凉鞋,但他可以,因为他不是工人,他来的时候还是背着挎包,包很薄,拉链也开着。韩八一是这里的施工员,他说要出事,然后塞给四眼仔一百块,叫四眼赶快买两包中华,四眼也明白,所以跑着去的。中华买来后,韩八一拿着这两包烟使劲往朱工衣服里塞,朱工却一直拿手腕遮挡着,叫他不要这样。韩八一是明白人,知道朱工装客气,所以继续往朱工衣服里塞,朱工也真是较真儿,虽然嘴巴说着不用不用,身体却很诚实,欲拒还羞的仿佛韩八一塞给他的不是两包中华,而是两颗炸弹。朱工还是挡着烟,然后对韩八一说。

    “不要哇,不要哇!”

    韩八一就说:“没人看见,没人看见!”

    朱工就说:“不要哇,不要哇!兜里不揣烟,包里揣!”韩八一顿时心领神会。

    “哦哦哦哦!”

    然后将拉链拉开,这时朱工的手可没停下,塞烟的韩八一仍然被他挡着,然而那动作不是不让他塞,而是挡着不让他塞兜里,朱工把韩八一的手一个劲往包里挡去,韩八一的手被挡了过去,又见包开着,既然被挡在上面索性一松手,让两盒中华烟落了进去。

    临走前,朱工抠了抠脚趾的黑痣说:“工期很紧,记得打垫层啊。”

    韩八一笑着说:“您放心,天塌下来都得打!”

    后来他们没打垫层,沟挖完了接着是精平和埋波纹管。施工队一直忙碌到中午,快吃午饭那会儿大家都饿了,老高也就和工友老午商量,说休息时去胖子餐馆喝啤酒。听说有人要喝啤酒,韩八一从石头上坐起来警告他们。“喝啤酒?甭想了,工地禁止酒后上班,有这个念头的趁早打消,抓着了别怪我扣你们工时。”

    老午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么幸苦到头来连口酒都喝不上,老高却不以为然,他把脸上那颗瞎眼珠子眨巴了下,仿佛电影里的坏人。老高跑过去问韩八一,他说。

    “老总,咱都辛苦好几天了,午饭喝那么一点儿总可以吧?”

    韩八一说:“没门,沾了酒你就甭想踏进这工地!本人兼职安全员,最不能容忍的便是酒后上班。”韩八一声音很大,态度也很坚决,有股与酒精抗争到底的决心,老高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强求,所以转头干活儿去了。随着时间推移,太阳已晒至头顶,工人们累了,他们依着围墙看了下手机,中午十二点,是时候下班了。可他们并不着急,而是把弄手里的锄头,不做不休。

    老高问工友老午,他说:“老午,今天想吃啥啊?”

    老午放下铁锹说:“还能吃什么,方圆几里地,实惠的东西除了拉面就是盖浇饭。最好呢,还是点几份炒菜,再小嘬几口,可不美哉?”

    老高故意叹了一口气,说他:“唉,可惜啊,施工员不让咱喝酒!”

    有些工人听见了,他们围着凑热闹,还有的撩开衣服扇风,或者脱掉湿透的衣裳缠在腰间,当他们脱掉衣裳时,那些人的肩膀上溜着两条亮晃晃的白杠,而周围却是黝黑的肤色,看上去格格不入。

    韩八一测完地形回来,他正往这边走,老高勾起了大家的味蕾,还有胖子餐馆那五公里开外的红烧肉。下班那会儿,韩八一摆着个苦瓜脸走来,贼精的老高看见后,便对着工友大喊:“同志们跟我走!今儿这顿我请了,车费我报销,就刚才讲的胖子餐馆!”

    许多人拍手叫好,老午还说:“老高真大方,以后请你喝酒!”老高说:“小意思,谁叫那儿的饭菜好吃呢!”高尚讲的时候故意站得很直,一副立刻动身的样子。他这么做,当然是要让韩八一看见。

    韩八一回过头来暗自想到:胖子餐馆?那不是有五公里远吗!他默默盘算着,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儿,第一,老板交给他的任务还没完成,第二,监理要求他务必在今天修复水沟,第三,今天已经过去一半,上面两条,他一条也没完成!韩八一觉得不能放工人走,所以拦着他们说。

    “吃饭着什么急?现在工期紧,一大把的事儿都还没做,晚上指不定加班到几点。胖子餐馆我知道,有十里路,可真把你们美的,有必要跑那么远吗?再说你们这一走,免不了两三个小时才能回来,今天任务重,没时间出去吃饭!”

    老高不乐意了,他说:“瞧瞧,您这话说的,您是大人物不用干重活啊,可我们的活儿是要使力气的呢,不把肚子填的饱饱的怎么有力气干活?再说了,本人请客吃饭,碍着您什么事?”

    老午瞎起哄,他说:“是啊领导啊,不瞒您,咱儿个真真切切吃完便回来,绝不耽搁。”还有的工人说:“韩师傅,老高请客呢,一番心意怎么也得收下吧。”

    盛情难却,加上工人说吃完便回来也不耽搁,可这话谁信啊?十来个工人到五公里远的馆子吃饭,怎么也得一个多小时,那边远离工地,饭后抽抽烟,或者唠会儿嗑休息休息,来时怎么也得一点多吧。眼下工期紧,还节外生枝,韩八一相信时间是牙膏,挤挤总会有的,他现在恨不得开着挖掘机挤牙膏,哪还有心思放工人出去吃饭?

    韩八一还想,他一定要留住工人,最好让他们呆在工地一直干,一直干!吃饭点外卖,不准踏出工地半步。对,就点外卖,外卖没到时先让他们干着,来了就吃,吃完接着干!省事又省时!

    高尚打开大门,工人也都要走了,走之前老高还冲着抓耳捞腮的韩八一喊:“走呢,吃饭去呢!”

    说是迟那是快,韩八一终于想通了,他跑过去喊:“慢着!”然后叫来四眼仔,韩八一说:“你们别走,这顿饭我请客!”完了指着四眼仔讲:“小伙子,你去胖子餐馆点菜,完了打包回来,让他们别走,多干会儿活!”

    老高笑了,趁着铁还热活,他又问。

    “点好的?”

    韩八一说:“点好的!”

    还没完呢,老高搭着韩八一,用手做了个喝酒的动作。

    “能喝酒不?”

    韩八一吃了一惊,感觉后脊发凉,仿佛打了败仗的老将军。这个时候老高又问了一句。“能喝酒不?”韩八一笑了一下,然后说:“按道理不能喝酒,但今天还是喝点吧。”

    当韩八一说出他不想讲的话时,老高也笑了,他慢慢关上大门,对面前这个老友缓缓讲道:“万万没想到啊,韩工真是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啊!”

    那天晚上他们加班到十一点,快要结束的时候大灯烧坏了,工地像是被关了灯泡的房子,一时间伸手不见五指,而就在这个时候,塔吊举钩时打翻了隔壁的搅拌机,搅拌机从山坡上滚下来,轰隆隆的仿佛雷鸣一般。打手电筒的工人照着那个铁桶大喊:“闪开,闪开!”下面的人听见后紧急跑开了。庆幸的是,搅拌机滚下来时没伤着人,却砸坏了一辆斗车跟一架激光水平仪。夏总工来了,他盯着陷入混凝土的搅拌机说:“来人,弄走!”韩八一说:“怎么弄,塔吊坏了,拿人抬?”朱工也到了,他说:“赶紧处理,耽搁久了混凝土会在泵管里凝结!”

    今晚董事长也在工地,他从办公室走出来,完了看见一台四五吨重的搅拌机斜着插在混凝土里面,那时他抓着栏杆叫来了项目经理,经理看后吓了一跳,但经理也没什么办法,董事长就说:“组织工人,用钢管把它抬走!”

    四五吨的大家伙人力去抬,这可不是好主意,抢险队迟迟不能组织起来,说实在的也没人愿意拿自己的肩膀去扛它,假如弄出工伤,倒霉的还是自已。修理工到了,塔吊两个小时之后才能修复完成,到那时混凝土已经过了初凝时间,而泵管也会因混凝土初凝无法使用,换修泵管的话又得要两个小时。

    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老高来了,他带着钢管看了一圈,然后插进搅拌机的脚架。别人都看着他,而他独自一人在那儿扛着,就这样扛了半响也没有动静,老高累坏了,而工人也越聚越多,就在这个时候,老高突然说:“忍心看的接着看啊,不忍心的上来搭把手!”

    四眼仔上去了,他跟着他一起扛,但还是翘不动,钢管压在骨头上就使不了力,得把后背稍微弯一弯,用肩膀后面的肌肉去受力,但这远远不够,机器纹丝不动。好不容易抬起来一点儿了,却发现腿关节长了倒刺,压的骨头痛。

    这个时候老高笑了,他说:“有一个人了哈,还有没?”起先是一个,接着两个,三个四五个,最后是所有人,也许他们被老高感染了,或者说是老高给了他们榜样,没有人知道这种榜样最后会不会成为一个不自量力的傻子,但榜样迟早会成为榜样,哪怕他在最开始的时候的确像一个傻子。老高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其实他从不在乎有多少人能理解。后来,人们拿着钢管插进搅机脚架,他们围成圈,半蹲着低下身子,然后用肩膀抵住钢管。待所有人都站好了位置,龙头的老高从嘴里吐出一口水泥渣子,然后喊响了很久以前,只有在打石头时才会唱起来的一段号子。

    “伙伴哪呦喝,睁开眼!”

    所有人一齐喊。

    “嘿呦喝。”

    “舵手哪呦喝,把住腕!”

    “嘿呦喝。”

    “当心哪呦喝,别偷懒!”

    “嘿呦喝。”

    他们跟着老高的号子喊着“嘿呦喝”,每一次“嘿呦喝”,都将他们本该散乱的力量汇聚一处,只要用力整齐,这些中年男子足以挪动重达数吨的搅拌机。随着最后一声“嘿呦喝”落地,搅拌机已挪至安全区域。

    老高曾讲,他的母亲信佛,四眼仔问他什么佛,老高说不知,应该是一个宗教。四眼仔说信佛不顶用,得信科学。那时老高眉头紧锁耳根赤红,仿佛刚咽下一包黄连,四眼仔就这样等候他的回答,而星空下的老高苦笑着迟迟不语。就这样过了很久,老高说:“我喜欢钓鱼,有一次在岸边掉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什么也没吊着,我没有失落而是有一种自然的感觉,直到有人告诉我,你的鱼钩是断的,掉不了鱼。”四眼仔听了很干脆的问他。“干嘛用断掉的鱼钩去钓鱼?”

    老高笑了,他说:“等过了这个春节就告诉你。”

    老高和四眼仔讲这些的时候,春节已经快到了,那时街上挂满了大红灯笼,四眼仔以为老高会和他的老母亲快快乐乐的过上一个幸福的春节,只可惜事与愿违,老高的母亲病死在春节前夕,而我们的老高,也撞死在年三十的大红灯笼下。

    春节前夕,老高被人打了,那天晚上有人到工地偷材料,老高只想把他们赶走,但不知为什么原因,领头的那个人很不正常,他咆哮着,仿佛一头怨世的巨兽,精神和肉体都需要发泄压抑已久的愤怒,而老高正是那个被倾泻的对象。

    老高被打懵了,从嘴里吐出两颗‘白石头’,原来那不是白石头,而是他的牙齿,老高的牙齿飞进了水沟,接着是整个人被丢进了水坑里。冬夜的水很凉,老高爬出来时双臂搭在路面,嘴里却奇怪的苦笑着。

    领头的那个人说:“逞什么能,多管闲事?”

    老高脑袋有点晕,看什么都像是在旋转,他看见那个人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又在地上,有人在他耳边喊着什么他也听不清楚,只知道脑袋进了苍蝇似的全是“嘤嘤”声。

    半晚上老午上厕所,走着走着看见那边躺着一个人,走近时发现是落水的老高,老午穿着裤衩,在夜幕下将老高肚子里的水一点点压出来,那时头顶年迈的照明灯在工地老旧的围墙上一闪一闪,将底下的老高和压水的老午照得雪白,也许生命就像他们头顶那颗接触不良的灯泡,压着压着也许就关了。老午压了许久,久到劣质灯泡“咋”的一声烧断了钨丝,花台上的老高方才死里逃生。

    老高从来没有向别人提起这件事,不过从那以后,他不在工地居住了,而是来到河边,一圈标砖砌筑的24墙后面,这堵墙将工地与荒芜的郊区分隔开来,墙的年纪倒是不大,但生长在灰缝里的青草和苔藓却不少。甚至在夏天,爬山虎可以越过老墙,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这扇墙靠近河边的那一部分,有一个方木搭建的小屋,那是钓鱼的人建造起来的,小屋可以避雨和存放渔具。不过,自从有人在里面上吊自杀后,这间阴森狭隘的小屋,便再无使用的人了。

    老高花了点钱,从附近小卖部买来两瓶廉价白酒,他找到这间屋子,推开门坐在年久失修的折凳上。其实他并不在乎被人打的有多惨,而是刚刚从医院回来的他,被医生告知年迈的母亲快不行了。能用的钱都没了,剩下的一丁点儿他买了白酒。他拿着酒躲进这个阴暗的小屋,仿佛世界也就这么大,喝点酒醉一醉,仿佛天下依旧美如画。凳子上有蜘蛛在爬行,他用手扫开,然后拿着酒瓶,望着蛛网横生的房梁将白酒一饮而尽。

    电话响的那会儿老高已经醉的不行了,是医院打来的,说话的人是照顾他母亲的护士。

    “高先生吗?”护士问他,老高就说:“对,我姓高。”

    护士说:“有件事很突然,您得有个准备,您的母亲夜里发病,医院尽了最大的努力……”

    老高挂断电话,那感觉迷迷糊糊的仿佛亦真亦假的梦境。也许他的酒意烟消云散了,就如同雾气缭绕的山峰,只一阵寒风过后便不再混沌。石床上苏醒的他整了整衣容与散乱的朽桌后离开小屋,前方有一处没有碎玻璃的墙顶,老高翻了过去,置身遍地杂草的小坡,他在小坡上哼着歌,慢慢悠悠无牵无挂,好似不得而去的蒲公英,偶尔驻足,回首那片山川与河流,仿佛看到年少时的一条回家路,回家路温暖如初,好似青春热血洒向了灿烂花火,他担心脚步太快会走过繁华,所以将光明的眼睛合上用心去看着,用脚去感受,哪怕旅途跌跌撞撞,哪怕落叶飘飘不知秋。

    月亮升的很高,老高也走了很久,久到钟声敲响,大年三十迎着礼花和夺目的光彩娓娓到来。他知道除了极少数的人在哀悼,整个世界仍然向着吉祥与喜庆进发。现在他可以睁着一只眼睛,再闭着一只眼睛去感受星空落下的尘埃。烟花燃尽之时,老高终于可以骑上自己的摩托车回家了。

    第二天接到报警,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骑着摩托车撞死在电线杆上,他的尸体无人领取,因为死者仅有一只眼睛能看见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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