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去来兮
□程文敏
倘使没有齐安湖之旅,我不知道今后的我将如何存在。尽管每个人的修炼方式都不一样,但来过这个玄幻秘境,接触一群凡尘痴人,做出许多荒诞行径,犹如穿行万千佛塔,领略菩提真谛,万千花瓣都不再是那一朵。望不穿秋水天长,羞见应松才气,不敌田禾激情,将少君国画看了,直把栏杆拍遍,狐妖水魅乍隐时现,文学人生若只如初见,莫道男儿心如铁,此去经年别梦寒。
一、疑云消散
在此之前,我一直困守在写公文材料的工作上,这是体制内公认的最无趣的脑力劳动,已经整整干了八年,人生的青春又有几个八年?不过,这些年我干的并不憋屈,对于一个出身寒门之人,上天待我并不薄,一路蒙贵人错爱和抬举,辗转腾挪了四家单位,级别待遇稳中有升,工作环境越换越舒畅。这已是相当春风得意了,假如马蹄再疾一点,执掌禄位的大神让沙子迷了眼,在不久的将来,我或许还能外放,来个华丽转身,由刀笔小吏擢升要职,进入地方权力核心而去建立事功。至少在周遭人看来大抵如此,并且不外乎此。还能怎样呢?一切皆可作如是观。作为一只苍蝇,成天嗡来嗡去,时时疲于奔命,不就那点追求和奢望?哪有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当梦想遭遇现实,想象力就如此贫乏。哪怕这只苍蝇直可厌弃,竟因风云际会而夺造化之功,长成一头人人得而诛之的大老虎。然而最大的可能是,苍蝇永远也飞不出玻璃橱窗,他始终是只迷失自我的苍蝇,却不像迷途羔羊那样值得怜悯。苍蝇为了不被拍死,想尽千方百计、吃尽千辛万苦,就为搞到卑鄙者的通行证,登上一条权力寻租的恶船,成为互相遮掩的贪腐联盟中的小小一环。
我简直已经低头屈服了,承认我的宿命就是蝇营狗苟,甚至想通过不懈努力去当好一只苍蝇,并不断告慰自己,“我要飞得更高”,爬上更高的位置,享受更令人艳羡的荣华。我的工作几乎变成了信仰,我的生活失去了应有的乐趣,我被地沟油蒙住了眼睛。我尝试着锯掉棱角砍掉枝桠,埋葬朝天逆生长的狂想,安心做一块光滑的鹅卵石,然而我终究学不好,学得很不逼真,我无法全身心投入,如同一个无法入戏的演员,只能退守为面具人,形象模糊而可憎。我也曾遭遇一些挫折,这样或那样的明枪暗箭,把我打得遍体鳞伤,将我射得万箭穿心。我顾不上舔舐鲜血淋漓的伤口,即便在其结痂之后,依然近乎绝望地料定,任凭自己怎么折腾,无非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孙猴子怎么翻筋斗云,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又如何翻越现实中牢不可破的阶层藩篱?我可以预见的将来都会不可避免地陷入困境,我看到作为苍蝇的我不知所措,无法审视人生的意义和真理的本质。
我不怕抖落自己的虚妄,之所以写小说寄稿件,争取参加全省第四届青年作家高研班,最大的初衷是想放松一下,合着还是免费的午餐,全程白吃白住白玩,何乐而不为呢。况且搞了大半辈子文字的顶头上司看到省作协直接下达到我个人的通知,也不禁追忆起年轻时散佚的一沓沓手写诗稿,还有些情况我不好当面点破,他们现在各自还在写“老干体”旧诗以及向阳湖文化散文,不过都在电脑文件夹里藏着掖着,且羞于示人,权当玩票。有了这一层干系,我请假之事一路绿灯,领导上甚至还关切地问我,需不需要解决相关费用。东扯西拉说这些离题的话,除了表达感激之情,捎带绕弯子拍马屁,更多还是揭短亮丑。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没什么可遮掩的,我虽已不再年少,却还是那么轻狂。以至于每次写完一篇小说,不管它现在看来有多么垃圾,当时总是自我陶醉到对每个字儿都击节赞赏。放眼望去,有此等才情者,又有何人?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和谢灵运占去九斗,剩下一斗我独占八升。夜郎自大到丧心病狂的地步,真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加之读过几本中外典籍,多年前我就已断定,写作是不可教的,只能靠自己参悟,而我不是天纵英才,又绝没有终南捷径可走,必须多读多写多思考多体验。
鉴于上述原因,我在出行之初,对这次改稿会还真没抱多大的念想。如果硬要挖掘可为人道的初衷,那便是想寄情山水,谁不知秋宜远游。尽管还在犹疑不决之中,却已向着文赤壁的石矶头进发。东坡在这里落拓不羁,豪迈怀古,虽千年已逝,仍把时光浸染,山照文心,水映诗魂,我何不佯装逸怀,搵一把离骚之泪。因为这个缘故,我认为参加培训这档子事,不会有多大裨益,无非是几个活着的老作家当面絮叨,各式各样不着边际的南腔北调,不知该奉为圭臬还是弃如敝屣,唯一的好处就是给事先备好的著作签个名儿,或者把他们当大熊猫来个合影留念。回头在微博、微信朋友圈上各种晒,引来一片点赞和呱噪,可这些又有怎样的意义呢。我一边十分不屑,一边也还是这么干。众生喧哗之后,归于万般寂寥。
我这样吝于认可别人,同时察觉自己也不被认同,甚而至于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看轻。我还自命不凡地写小杂感,说一群自诩高雅的家伙,竟在隔壁房间排练一首洗脑歌曲,这并没有来自任何方面的压力,仅有的集体娱乐方式竟如此吊诡和无奈,轻而易举地打上后极权时代的烙印,我们身处这个时代还懂得什么选择?我怀着不便发作的嫉妒和忿恨,悄悄躲在房里看同学的作品,发放的丛书上若是没有,就上网搜到博客狂踩脚印,看看这些家伙有什么可骄傲的资本。现在可以平心静气地说,他们写的东西虽不至于让我倾倒不已,但在各自的文学疆域都有两把刷子,写诗歌的敢把海子、舒婷灭了,写小说的想干掉贾平凹、毕飞宇,写散文的更是觉得谢婉莹、余秋雨不值一哂。
我原本只是想找碴,骨子里就是要捣蛋,找寻一点优越感,借以抚慰自己没来由的落寞。不料却讶异地发现,这是一群执著的可怜人,他们独抒性灵的文字,一个个老蚌怀珠,莫不在杜鹃啼血。闻香识女人,读文见人品。我肆意窥视同行者的心灵秘密,有人生活做派比我更闷骚,有人胸藏大爱比我更性情,有人与世界的对峙比我更决绝,却仍能与世界达成和解而我还不能。说他们什么好呢,见了棺材不掉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一扇窄门挤到底,一条小道走到黑,为谁辛苦为谁忙?至此,惺惺惜惺惺。毋须多言:彪悍地写作,即是一切。别人怎么看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也无法否认一个写作者的存在。
走出房间再见到他们,浑身上下都是闪光点,没一个不是行吟诗人和自由思想者。再来瞧齐安湖庄园,也没了对亭台楼榭仿真度的狐疑,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琉璃覆顶,无处不是笼罩着古朴典雅的气息。在课堂内外,在万花丛中,在篝火堆旁,在香樟树林里,在青草小径上,在觥筹交举之时,或静默不语或鼓噪不已,或冷僻孤傲或温婉娴静,或儒雅倜傥或粗中有细,或恣意汪洋或锋芒内敛,时而三五扎堆,时而踽踽独行,时而忘情于蓝天碧野,时而高谈阔论不觉夜已深沉……整个庄园住满了文学朝圣者,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这一个”,不用自我标榜,不用打上标签,也许不能做到特立独行,但至少不会同流合污。他们无不在深情叙说,隐秘沉潜的,澄明空灵的,智慧悠扬的,或是成长故事的鲜活片影,或是黎明前苏醒的公民视域,或是淌泪滴血的生命祭礼。尽管男人和女人都是有罪的,可冲着他们的文学皈依,也不应堕入阿鼻泥梨大地狱。在那赤鼻矶头,在那齐安湖边,在那林家大湾,有一群文字的蓝精灵,他们快乐又欢欣,调皮又灵敏,执拗一根筋。他们不知疲倦地进行问题论争,先是文学创作方法论,物我两忘的,主题先行的,审美模糊的,人性与神性的,等等不一而足;后来谈得更多的还是人生态度,闲适的亦或咸湿的,恬淡的亦或操蛋的,厌世的抑或伪饰的,想喝心灵鸡汤没勺子抑或想打鸡血没针头的,以至波诡云谲的时局、不可遏止的未来和打破脑壳的左右主义之争。
二、梦里低回
有个叫老黑的同学放言,齐安湖的秋天,桂香柿甜,群英荟萃,麏集之欢,堪比兰亭修禊,当是湖北文坛未来的标志性文学事件。这话让旁人听了去,多半会不以为然,甚或嗤之以鼻。一种是遗珠之憾,他没经历过,所以无感。另一种是孤独前行,不大看好抱团取暖。还有一种,是酸葡萄论调,不在我敬仰之列。人生在世不称意,阿Q一下又何妨。在这件事情上,我一直很在行。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善于找到心理平衡。
话得从头说起,又要追溯从前。我偏偏又是个蔫货,缺乏怀旧情愫,蓦然回首往事,尽是屌毛纷飞,荷尔蒙乱窜,做着绯红色的梦。倘或为赋新词,硬说自己多苦逼,挺无聊没趣的。不过是兵油子逞威风,亮出已愈的疮疤给人看。
三年前,我参加首届高研班,初去时满心欢喜,岂料半路当逃兵,抱憾肄业了。为这事儿,市作协柯于明主席躺枪,“弟子犯错,师父代过”,自是挨了省作协狠批。后来有人说,这是“黄埔首期”,而我学不到两天,便饮恨而走。彼时光景犹在,在梁子湖畔,好像叫龙湾吧,是个半岛,环境清幽,远离尘嚣,正是秋高蟹黄时。可没等我见到螃蟹爪子,顶头上司发来催命符,我被十二道金牌召回,赶写未有穷尽的材料。守着一堆稿,两行清泪干。转念又自我抚慰,该见的牛人都见到了,李敬泽、方方也不比常人多只眼,只是没那口福,吃不到梁子湖大闸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搜肠刮肚、皓首穷经,让其点灯熬油写稿子。
每个人都有成长阴影,那些心灵的忧伤,不可触摸的疼痛,假如没有恰当的宣泄口,几乎是不可言说的。在梁子湖落下的心劫,这可怎生化解?我只好放纵功利欲念,求助这只更大的恶灵,将龙湾梦忆捆绑囚禁,强行沉入黑暗深渊,并将这种背叛和遗弃,当作一缕青烟,遗忘在尘埃里。现在想起来,仍是心头沉重。种下什么因,就得什么果。我素来六根未净,放不下心中执念,不怨苍天不怨人。没人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着我去搞文学,我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干别的要么打不起精神,要么找不到成就感。若是不做劳什子文字客,就那样浑浑噩噩的,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再行厚黑之术,我的宦海生涯岂不讨喜。我一度也是这么干的:听从好心人的规劝,碍于机关潜规则,疏于批判性思维训练,在阅读上逐渐失去耐性和野心,更遑论形而上的感悟与艰深的思索。这样做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最起码为自己的懒散找到冠冕的借口,可以无限期搁置写作计划。于是,腾出大把时间嬉戏,把一个胥吏该有的兴趣爱好全培养起来:赴饭局、凑牌局、邀野钓、争当麦霸、同看午夜场……整出纨绔子弟范儿,沉醉于丝竹管弦,消磨在勾栏瓦肆。至于骑行、登山和暴走,唯心向往之,而身不愿至。
原谅我红尘颠倒。我的肚腩日益壮大,我的脑瓜灌满糨糊。我迷恋声色犬马,耽于市井繁华。也许,生活本该这么惬意。但,年华又在叹息中虚掷,我抓不住青春的尾巴。我过得舒服却不满足,心底总是空落落的,那种落寞、愧疚和无奈,挥之不去,梦魇般缠绕。我不愿一再蹉跎岁月,把自己深埋在荒唐过往。我想要心底真实的渴求,必须寻找更多东西,她原本就蕴藏在体内,那些我之为人而又区别于他人的介质。我想追寻自己的幻影,我想弄清事情的真相,我想探究事物的本源。哪怕像一只百无聊赖的小猫,不停地追咬自己的尾巴;哪怕像一只少见多怪的蜀犬,看到太阳就狂叫不止;哪怕像一只辨不清方向的屎壳螂,只晓得原地打转去推粪球。
我一直在泥沼中扑腾挣扎,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想揪住自己的头发往天空去。而今,我又何其有幸,莽撞误入齐安湖,蛰居其间,徜徉秘境,已及旬日,梦里不知身是客,却道天凉好个秋。这里真美啊,参差荇菜,水幽流淌,风悠飘荡,丹桂吐芳。我们摆出千姿百态,既要把风景摄入相机,也要把秀色装在心里。
我也不敢说,今后不会再沉沦。不过,此行无疑是一场甘霖,我的身心得以及时疗救。在黑暗的荒原中游荡,终于有了点亮路途的火把。这场湖边盛筵,无关风月,只关乎情谊,还有无处安放的青春,以及系在皮纽扣上的灵魂。我不知道曲终人散之后,对别人还有多大意义,但对我个人而言,确有划时代的意义,具有里程碑的价值。我不知怎么扯上这些大词了,从前觉得它们飘渺、玄乎和扯淡,但这会儿,不用这样的话,何以浇胸中块垒,怎么吐浩然之气!
俯仰之间,佳期过半。正是渐入佳境之际,大家混得脸熟,开始互相叫得出名字,关系融洽度直线上升。老师拿出干货来传道解惑,学员亮出绝活碰撞出火花,有拍案而起的嘲讽,也有抚掌大笑的激赏,既会刺刀见红伤及皮毛乃至断其一指,也会互挠痒处骨头酥软引为莫逆之交。时间过得满满的,空间也从来不曾这么充盈,种种迹象表明,彼时已有梦虚幻境的意味,万物皆备于我矣。
现在我已离开齐安湖,这并不遥远的过往已恍如隔世。那些人、那些事都历历在目,可却是再也回不去了。那是一个群体的孤独与敏感,那是独立个体的冲突与融合,而今都在交流群里潜水,或朋友圈里吐槽,不禁让人有些唏嘘感怀。那种风雷激荡,那种铁屋呐喊,那种爱恨离殇。大家都忘了吗?告诉我,有谁舍得忘却,我来写与之绝交书。
我犯过的文人之酸不可胜数,这次却是空前的不加节制。还是绕不开陶潜,“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哦,我的遥远的齐安湖,让我先把酸腐之气放一放,讲一讲在那里驻足的人。本是萍水相逢,浮光掠影的,只谈直观印象,或多或少,或浓或淡,还请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在授业老师中,说起第一印象,我首推黄孝阳。因其与我大有渊源,十多年前混在西祠BBS,王小波是我们的接头暗号。多年来,我追着看他的小说和文论,并时常受其点拨。巧的是,我俩初次见面,居然撞衫了,都穿着白色浅条纹衬衫。合影晒在微博,文友问,你们约好的吧?我笑答,人以群分,一切都是天意。
孝阳兄的相貌,我在网上不止一次见过,有博客上的头像,也有新书扉页的剪影。但当面会晤,我还是心下一凛。他要是客串弥勒佛,出镜都不用化妆的。他的肥胖,让我吃惊,也很惋惜。握手寒暄时,我有点自惭形秽,为自己的俗不可耐。有个小笑话,说是某个清丽女子,好一口小清新,十分仰慕林清玄,某次签名售书,见到本尊之后,发现是个糟老头,还是个秃子,遂大失所望,以后再不读他的书。这个小故事可能是有人故意编排,可这个情况反过来,放到某些男编辑身上,好像问题更严重一些,若是女作者长得妩媚,写的稿子也能加分。把“外貌协会”拎出来说,其实是很煞风景的,我的逼格也瞬间下降。作为黄孝阳文学上的拥趸,又跟他促膝交谈过,所以,我可以确定,世俗层面上的东西,在他那都不是事儿。倒不是说他压根不在乎,而是他的思想真的走得太远,我还跟不上趟儿。我还纠结于饮食男女,时有面红心跳甚至升旗立正,飘摇摇不知所至也;他俨然布袋和尚,不仅宝相庄严,而且机锋不断,心境俱忘,泯然平怀,自是一片好风景。
晚饭后,和孝阳兄散步。这会儿我比较留神,注意到他的衬衫,领子耷拉着,前胸、后背的褶皱很多,尤其是下摆外露,像是披着大麻袋,那种随性散漫,显是惯常动作,举手投足间颇有魏晋遗风。同样的服饰穿在我身上,天气不是很凉快,饭后汗流浃背,下摆还是不自觉地扎进裤腰,把自己弄得衣冠楚楚。也许可以说,这是我所从事的职业使然,乍一听,好像无可厚非。可细细思量,这才是现实的可怕之处,我的生活细节既已改造完毕,那我的思想维度还剩下多少可塑性?
我们没谈文学,而是在叙旧。西祠BBS已不复当年盛况,那么多臭味相投的故人,如今都在干什么呢?谈到欢乐宋,已是佛教徒,现在只吃素了,还生养了一个素宝宝。还说到陆源、何大江等,都在笔耕不辍。当然还有很多数以百计的“板油”,猫少爷、风四娘、吴小流、山顶洞人等等,他们还在四处漂泊仍不忘玩票写诗吗?这话题也没有太深入,孝阳兄不作臧否。反正,个人选择怎么过,都值得尊重,没什么不好。他敬我一支烟。我摇头说不会吸,那不健康,对身体不好。黄霑、路遥就是大量抽烟死的。我接着还表达了对自己发福的忧虑。他没有辩驳,只是点燃烟卷,微笑说,那又怎样呢?哪来那么多禁忌,哪有那么多该当如何?我错愕不已,半晌无语。当我还在为人生而艺术,生出三千烦恼丝,人家已是艺术的人生,为艺术而艺术,笑看涛生云灭。我不觉抬头仰望,天上星汉灿烂,华灯初上的那一瞬,湖岸露出闪亮的牙齿。
三、醍醐炸裂
想得太多,是我的痛楚,又是我的幸运。我是这样,可能你亦如是,也许谁都概莫能外。生活的真相从来就那么残酷,总是让人活在折磨之中,不得不在隧道中艰难爬行,背负移不走的崇山峻岭,胸口匍匐在刀刃剑锋之上。周围死寂无声,一切暗黑无界,方圆万里尽归荒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有时不由自主的停下来,惶恐不安地趴下,纹丝不敢动弹,继续侧耳倾听,以捕捉些许有用的信息。可除了起伏不平的喘息,便是心肝尖上滴血的声音。就这么爬了又停,停了又爬,终于发现前方有了光亮,道路似乎可以走通,前方可能竟是前人未至之境。这怎不叫人欢欣?不必久候繁星之夜,不必等待新月升起。尽管依然敬畏天空之浩瀚无垠,却不用还没活够本就想着写墓志铭。
时光辗转流年,晃眼已是而立。长久以来,我整个人漂浮在黑暗渊薮之中,随时会以加速度往下坠落。我甚至尝试拥抱黑暗之灵,隐晦的光和幽暗的火皆无可企及。我就要跟魔鬼达成协议了,因为那样似乎比较容易达成愿望。不对,这不是我要的。我讨厌这样的过程与结果。明知情形如此操蛋,却缺乏做出恰当反应的力量,更甭提改变躁动不安的现状。
幸亏我来了,恬着脸央告,咬紧牙作别,赢来这次旅行。来到别样的齐安湖,感受不同于以往的风情。主要收获还是发现,遇上这样一群痴人,发现自己适于多种角色的潜质。他们的生活境遇各不相同,若是细说起来,男的经历当是一部《红与黑》,女的故事不逊于《包法利夫人》。他们都有一本自家难念的经,性格脾气也是千差万别,却有一个共通之处:不惜拆下自己的肋骨,“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只为写出一篇未必理想的文字。反观对照自己,码字常常只图舒坦,来了灵感才胡乱涂鸦,更多情况下像是排泄,而不是榨干,把自己榨出汁来。既然想表达自我,就不应怯于打开内心。绝不能有所保留,何况我本身就不咋地。写作的境界拼到最后,唯有悲悯情怀,心灵与思想的自由。我必须将洋葱的包裹层层剥开,呈现出卑微但刚强的忧伤内核。点燃一盏心灯,光而不耀,只把冰心向明月;学会守柔取弱,坚硬如水,不争一时之长短。
如果没有这次齐安湖的洗礼,我对各种笔会的印象还会停留在道听途说的阶段。正如网友炮轰,不过是出门找乐子,混圈子拉人脉,顺便互相捧臭脚。而今,我也并不打算颠覆这种说法。竹林七贤高蹈出世,相逢于浊世,相守于天涯,相知于山水,相忘于江湖。说起来很好听,实质上他们聚在一块,能干些什么?嵇康抚琴,阮咸弹阮,余者捧杯,或席地而坐,或颓然而卧,一起痛饮纵歌。竹林笑傲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玩的就是心跳,自认为不同流俗。恣意嘲弄各种清规戒律,反抗人身奴役和思想禁锢,与此同时,内心还拥有诗意的世界。这种状态是无价的。也只有这样的偏执狂,才能持续保持自信,并且坚持不懈地写下去。想什么都是多余的,写出来即是一切,垃圾也有垃圾的妙处,也有存在的理由。
美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我不敢打包票说,这回在齐安湖小憩的都是优秀作家,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们都是性情中人,并不是呆板的老夫子,更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学究。在晚会表演时段,有京剧范儿十足的唱腔,还有妖娆妩媚的肚皮舞,以及各种扯破锣的嘶吼。座下学员按捺不住纷纷献花,某个大男孩因太过踊跃荣膺“献花哥”,几束就地取材的香草野花迅速凌乱了。之后又有女诗人深情对唱,奈何花已凋零冇得看相,两个大老爷们相视一笑,心有灵犀地冲上前去,各自献上一支啤酒,在全场的吆喝声中,对着瓶口三秒吹掉。激情是会传染的,狂欢的不只是学员,老师也加入众乐乐。邱华栋像摇滚歌星一样,翻着筋斗引颈高歌,要和专写西藏的宁肯《回到拉萨》,全场嗨翻高呼再来一曲。即便是陈应松的多年老友,也惊讶地发现他竟有如此狂野的一面,毫不端着长者身份,随着《小苹果》的逆天节奏,与班长普玄一起好一阵迷狂的贴身热舞,成功将篝火晚会的气氛推向高潮。
越到后来的日子,我越发坚定一个想法。来过齐安湖的人,换不了别的活法,只能不断地阅读和写作,死在攀登真理巅峰的路上。可也不是“秉持古风,追随先贤”,我们不是特为这样的,而是经过苦苦摸索,找到了那条筏,渡到彼岸的筏。从今往后,只用过简单安宁的生活,只去做自己最擅长的事,在自我救治中,期待神性的降临。举头三尺有神明,上天看着我们呢!
我的文学生涯第一次得到极大满足。
与文学有关的日子,从来没有如此痛快淋漓。齐安湖的小广播放出舒缓的雅乐,空气中洋溢着诗书之气。这里的一水一桥、一屋一堂、一草一木都充满了灵性。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修行者,会吐纳天地之灵气。一缕秋波,一个颔首,一声呢喃,皆有禅意火花。我浸淫其中,走路都飘飘然的,好像要羽化飞升。我知道这大概是错觉,可我喜欢这种感觉。“我要像梦一样自由”,飞舞在枣树林和绽放的桂花丛里,陶醉在甜蜜的微醺之中。只愿长醉不醒,又怕一醒便成空。
我们早该以此开始——喝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是心情不好的理由,心情大靓更要酒来助兴,大碗喝酒何其快哉。李白游洞庭“将船买酒白云边”,我和大头鸭鸭也来效颦,自掏腰包买来十五年陈酿,一桌子人赊着齐安湖的月色,推杯换盏喝得好不畅快。喝完白酒还未尽兴,又改上啤酒。
怎么喝下去,要有个玩法,当然不是猜拳行酒令,我们可不是莽夫,都是文人骚客,淫得一手好湿。
大头鸭鸭环顾全桌,这才发现这顿饭吃得好生凄惶,满桌子只有一个女诗人,而另外一桌正好相反,只有一个雄性作家。这个嘛,硕果仅存正好有戏,让女皇来“翻牌”!每个男的交出房卡,错开之后让女皇来抽签,抽到谁就该谁吹一瓶。大家兴高采烈,看看谁那么幸运,翻牌的作用在于侍寝,这让人无比遐想。隔壁桌的人也围来起哄,惟一的雄性也投诚过来。
我们的女皇是个美人胚子,不久前得过冰心散文奖,羞涩的样子,一如闪烁的繁星;奔放的性子,一如荡漾的春水。她推脱不过众人的期许,只好伸手去抽房卡,没想到一下子就抽中了我。愿赌服输,冇得法子。嘻嘻,这是暗示吧,天意要我喝酒嘛。没中奖的很失落,鼓噪侍寝之事。女皇急了,“来真的呀!”我笑的喷了,洒掉许多啤酒泡沫,“你们没福分,一边凉快去”。
好处不能让一个人占尽。大头鸭鸭提议,事不过三,还来两次,大家都有机会,雨露均沾嘛。于是再翻牌,第二次抽中黄梅才子章华兄,他很开心地抽完一瓶啤酒。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十几张房卡呢,看看花落谁家。女皇又闭眼翻牌。大头鸭鸭接过来,双掌夹住,卖了个关子,先独自瞄,旋即指着我狂笑,“他妈的,你是幸运他大爷!”章华兄不信,抢过房卡来看,“1楼22号,叔兮,居然又是你”。所有人呲着牙笑,今晚不去侍寝,天诛地灭呀!我整整愣了两三秒,继而笑得满地找牙,当时也没往深处想,只知道猛拍胯子,叫嚣“缘分哪,天意啊”。这会儿,写这段话才犯嘀咕,大头鸭鸭该不会玩徒手魔术吧。
这哪里是酒,分明是波若汤嘛。收银台库存不多,雪花、蓝带和金龙泉杂陈,好歹把我们打发了。
我曾对喝酒怀有深深的敌意。因为工作缘故推不脱,有很多不必要的应酬,端起酒杯就身不由己,免不了被灌黄汤,多少次被虐到吐出苦胆,醉到不省人事,夜半喉咙冒火,早晨头痛欲裂。身体受点罪还扛得住,更可恶的是精神也被无端蹂躏。宴席甫一开始,面对什么人,你都要讲感情。“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对我而言,这样扭曲的酒文化,就是个鸡奸犯,而且还大摇大摆屡屡得手。我这人是很惜命的,可不想“陪酒致死”。再说了,往日拼酒的挂掉,可追认为烈士,如今作风抓得狠,随便一个差池,就被撸掉乌纱帽。为了少喝一滴酒,我使出浑身解数,尽是扯野棉花。好多时候有机会上桌,却没资格高谈阔论,甚至扯椰子也不允许,这时就只能演苦情戏啦。我倚仗长年的鼻窦炎症状,死命地擤鼻子,制造出鼻窍不通的噪音,还有咽喉不爽利,咳吐不净的痰在咕噜作响,不管旁人问起是礼貌性的客套,还是真心实意地嘘寒问暖,总是要不失时机地掏荷包,亮出我的常备道具——头孢克洛片,于是乎,落座后没人敢让我端酒杯了。说起婉拒喝酒的艺术,道道可多了去了,在此不赘。
我一度以为,在喝酒的问题上,我会变得越来越鸡贼。做梦也没料到,有朝一日,我竟彷如谪仙,“痛饮狂歌,金盏倒垂莲”。以文学的名义,为了同学的情谊,找出各种由头互敬,碰杯声、说笑声交织一片。我心里那个美呀,人一高兴起来,就想让所有人都高兴。
我要逗乐她和他。
在酒桌上,我把嘴巴妆扮成段誉,见一个女子爱一个女子,爱一个女子再爱另一个女子。我知道世人都非议才女的相貌,尤其是很多男作家,自个儿长得歪瓜裂枣,但这不妨碍他大放厥词,说女作家都是因为长相悲壮而内心敏感才走上文学不归路。这种混账逻辑大有市场,之所以能引起附庸者共鸣,是因为美学观念出了问题,人们很容易被世俗的僵尸吃掉脑子。自从沾了酒水,我的舌头也不再打结,逮谁夸谁,四处随喜。这个夸赞人也有讲究,当然不能见谁都说女神,那也太廉价了。她们乐得让我当一回贾宝玉,放下身段拷问我,索性来个真情大派送,统统大大的有赏。
那一刻,我化身多情的楚留香。桌上饮酒谈诗,每个女性都很美,全是我虚拟生命中各个阶段最重要的女人。梅子家在黄州,她秀发如瀑肌肤似雪,前世想是东坡居士红袖添香的侍读,恰似我文学少年时期的梦中情人。绿萝来自随州,长得像曾侯乙编钟,她话语不多,却眼神慈悲,习惯在家务之余写散文诗,自然是我孩提时的母亲。菜菜籽靠造汽车吃饭,放声笑起来好像引擎发动,大胸脯摇摆抖动如麦浪起伏,当是我婴幼儿最好的奶娘,艾青也呼喊“大堰河,我的保姆”。潇湘当了十几年主持人,从台柱子转到幕后工作,给一展歌喉的老师伴舞,不管唱什么都没所谓了,只用看那水袖翩若惊鸿,我坏笑道,知道古惑仔吧,我就想当不良少年山鸡,保护老板的俏佳人并监守自盗。
我肯定还说了许多胡话,不过酒醒后大多忘记。我晓得男同学都在不带恶意地哄笑。我才不怕呢,你们都想干,却不敢放开手脚,我替你们做成了。你们就羡慕嫉妒恨吧!
我清楚地记得,我望着月亮哭了。我喝到吐了,很畅快地倾泻,吐出一肚子郁结之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哭的一阵一阵,不记得哭了几回。我从湖边的甬道哭到山坡的凉亭。我趴在荒湖先生身上哭,这个第一个欣赏我习作的小说家,而今我竟能跟我的教父成同门师兄弟,你说我怎能不哭。
我为自己的爱恨与情仇,为自己的纵欲与清修,为自己的崇高与卑鄙,为自己的善良与龌龊,为自己的勇敢与坚忍,为自己的扭曲与变态,为自己的庸碌与无常,我仰天长啸,我痛哭流涕。我是蓬勃的,可又是灰暗的。我是悲催苦逼的,可又是幸运他大爷的。我是我的皇天,我是我的厚土,我是那个为爱人摘柿子满载甜蜜归心似箭的男人,我也是那个醉卧花丛放浪形骸给爱人提鞋也不配的侏儒。
我哭得如此放纵,还因为我又想起,已故友人辛酉的不朽诗作:
“旅途中的月光,在车窗外照着大地、河流、远山和湖泊;照着将头颅埋进前胸的稻谷,在风中起舞的树林,在孤独里暗自开合的玫瑰;照着正在啄尸的乌鸦,还有滚在花生地里野合的狐狸,和一只蚂蚁的睡眠。旅途中的月光,照着窗外,也照着窗内,照着一位诗人的歌声,以及二十三名旅客的梦乡。我感到神从未如此公平过。”
诗人陨殁了,没人说得清死因。他活着的时候,绝不能容忍世俗的毁谤,他跳起来反抗世间的舆论,诅咒一切不公与黑暗,他单枪匹马杀得声嘶力竭。最后的凶手隐匿不见,是谁无情地射出致命一击?找出来已经不重要了。诗人之殇,烛照浮生世相。我这个所谓作家,不是还在追逐幸运女神,免不得低三下四,以猎取高官厚禄么?我感到羞愧和耻辱,只能长歌当哭。我代表小组发言,着重提到他的诗作。我哭得一塌糊涂,以为这是对他最好的祭奠。他长眠的地方不远,离我只有百余里,可我至今还没去过他的坟前。我也不知道哪天可以成行,邀上通山籍诗人郑东,来到他的坟头,给他敬一杯酒,然后在他的墓碑前,吟诵他生前写的绝命诗。
节选刊载于湖北省作协《新作家》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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