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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舞台剧《寄生虫》:兼谈戏剧的改编、目的与受众

观舞台剧《寄生虫》:兼谈戏剧的改编、目的与受众

作者: 橘子树枝头睡橘猫 | 来源:发表于2022-05-16 01:15 被阅读0次

    时隔7个月,在疫情冲击下反复经历超前消费戏票、再取消或延期之后,我终于走进剧场,迎来2022年的第一场剧——舞台剧《寄生虫》。主演:郝蕾、马天宇、房子斌。
    许多观剧人对剧目中的“明星卡司”心有戚戚,不愿纯粹的戏剧舞台受到流量的裹挟,也不愿观众变粉丝,夹杂着盲目的崇拜而来,只闻吹捧之声,不见尖锐批评。我不太关心这些,反而是新奇多过忧虑,带着一些老追星人看明星的好奇,也带着一些评判和审视的意味:我并不熟悉郝蕾,连她有过什么作品都不知道;2006年《加油好男儿》之后,我再也没有关注过马天宇。今天就让我来看看你们有多会演!

    此前两次乌镇戏剧节,我都为自己没能在看剧之前看完原著而感到一丝惭愧,也总疑心原著的缺席是否使我在理解戏剧表达时有所欠缺,于是这次趁着深圳暴雨停课两天,在看《寄生虫》之前把原著电影看完了。毋庸置疑,电影非常震撼也发人深省,然而看完之后,我却更疑惑了——在整场演出之中,我仿佛陷入了不断对电影和舞台剧进行比较的怪圈:这个开头不一样;这句台词原著里也有;这个情节我好像没注意;这个细节没交代清楚;这个结尾——这就结束了?感觉没什么力度啊?
    这种不断的探寻使我始终无法完全地沉浸在舞台剧想要营造的艺术氛围当中,而带着一种紧张的审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影响了观剧的体验。于是我在想:作为戏剧受众,我该如何去平衡原著和改编中的“全知”与“限知”?我不希望自己是一张白纸,但我来的时候知道的太多了,又如何清空自己?

    不赘述《寄生虫》原片的内容了,先来聊一聊舞台吧。我对杨婷工作室的剧目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或许是因为2019年在乌镇看《局外人》,她的舞台倒置设计就惊艳了我,或许是因为2021年在乌镇看她的原创剧目《狗还在叫》,不同空间维度的舞台切割与灯光效果既大胆又有序,做了非常好的叙事,这次《寄生虫》的舞台我也特别喜欢。之前我听直播认识的主播弟弟说,感觉《寄生虫》搬上舞台的话,布景不太好做,可我真的为杨婷的舞台设计叫绝——

    开场前没有灯光的效果,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金家半地下室的设计 以为自己没拍到 但是谢幕时也可以看清楚的开灯效果 绿色(草坪)活动踏板放下来之后的效果

    《寄生虫》当中涉及到三个家庭,宽敞奢华的朴社长家、居住在逼仄半地下室的金家、苟活在朴社长家秘密地下室的前保姆(主要是其丈夫)家。杨婷的舞台设计非常巧妙地将三个家庭的并置效果做了呈现:整个舞台结构和设计以朴社长家为主体(这也是三个家庭的连结和故事的主要发生地),左右两侧有阶梯:演出过程中,从左边上阶梯意味着进入朴社长家的空间,从右边向舞台后下阶梯意味着离开房子,从右边上阶梯则意味着家庭成员们去往房子的二楼(如朴多惠上楼,以及结尾的时候与金基宇站在楼上俯瞰楼下草坪上为多颂庆生的人群);观众视觉的正对面是厨房料理台,由于与厨房连通的储物间暗藏着秘密地下室的出入口,因此它也成为一个重要的连结场景。当绿色活动踏板放下时,构成了门前的草坪空间;金家众人霸占朴社长家客厅饮酒的沙发区则被放在草坪前方、更靠近观众席的木质地板上,与原先的空间感略有差异,但是确保了剧情推进时,观众能够最为直观和清晰地了解其发展。
    居住在逼仄半地下室的金家则被放置在了剧场池座的凹陷处(见第一张开场前剧场图),巧妙地营造了半地下室的效果。在暴雨夜中,这部分利用了升降装置,营造出了整体的下沉,甚至沉到了观众席不可见的地底,相当充分地表达了金家房子被暴雨积水淹没、幻想覆灭的意味。由于我坐在1楼15排,所以只看到了金家破败的场景当中有相当逼真的环境设置,如马桶、众人围坐的小桌子等,但是从3楼的视角看下去,会发现这个近乎废墟的半地下室金家是一只蟑螂的形状——超棒的隐喻!既呼应了影片中提及的“你发现家里有一只蟑螂,其实可能已经有了一万只”,也近乎明示了阶级固化下的社会底层如同蟑螂般人人喊打、苟且偷生,最终难逃被碾压的命运。
    朴社长家的秘密地下室则是通过绿色活动踏板的升起和降下去呈现的(见第二张谢幕图)。升起的时候,秘密地下室无所遁形,它狭小、逼仄、暗无天日,在此间发生的种种剧情也是黑暗和压抑的;降下的时候,草坪完全覆盖了这片空间,正如朴社长奢华的房子里,这个连主人都不知道的、逃避朝鲜进攻的地下室是一个完全隐形的存在,四年前生活于此的前保姆的丈夫也因此得以苟活,只能希冀朴社长参加过童军的、可能懂得摩斯密码的小儿子多灿,从他时不时按亮的灯光中捕捉到求救的信号(且最终当然是失败的)。这个场景中发生了最多人性的博弈与争斗,也展露了最多的阴暗面(故事结尾的凶杀除外),有的时候情节未完,踏板就缓缓放下,视觉遮蔽,只余声效,也给现场观众留存了想象延展的空间。
    故事的最后,金基宇站在这个三层舞台结构的最上层,用独白的方式交代杀戮后众人的结局,此时厨房料理台上方的挡板是朝下倾斜的,灯光打出了纸币的效果:右下角是100元的金额标示,正中间本应显示领导人的部位,是一只兔子。这个光效场景出现了不止一次,我能够把握其金钱的象征,但为什么是兔子?难道是兔子急了也咬人?

    就剧情而言,舞台剧对《寄生虫》电影的还原可以算是非常充分,基本遵循了原著的逻辑,保留了著名的台词,不过在细节的呈现方面进行了一些取舍。有几个点我觉得是比较值得探讨的(或许也是我水平有限,这到底是bug还是设计呢……)
    1. 多惠好几次管金基宇扮演的英文家教“凯文老师”叫“基宇哥”,我记得影片当中多惠叫“哥”很多,但是似乎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名吧……在我看来,只知凯文、不知基宇,恰恰说明金基宇在上流社会中的存在、或者说“人设”,本身就是一个被包装的空壳,洋气但虚幻;但换言之,用我朋友的话来讲,多惠知道基宇的真名,也表示他们彼此相互信任,多惠对基宇非常依赖。但这是需要去重点着墨的吗?基宇完全复刻了敏赫的思路和做法,“我是真心喜欢她,等她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我要对她告白”——暂不猜测他们真心几何,单纯富家女在家庭中总是受到忽视,厌恶弟弟的表演型人格,她只是在这两个家教老师身上获得了关注和偏爱,可以预见的,她也很容易爱上具有相似特质的别人。而且,在舞台剧中,多惠发现受伤的基宇、背着他逃走的片段被删去了,他们二人的感情线着墨并不多。
    2. 另一处值得考量的是开头和结尾的设计。《寄生虫》的影片以顺叙方式进行,遵循时间逻辑,结尾展现了金基宇功成名就、买下朴社长的奢华房产,并与从秘密地下室走出来的父亲拥抱的画面,但是观众都清楚,这只不过是一场灿烂而无法实现的幻梦,是一种照不进现实的梦想讽刺,同时包含了对于阶级固化的隐喻批判。而在舞台剧中,开头就是虚幻——金基婷向自己的父母和弟弟介绍丈夫朴社长,金基宇十分错愕,说朴社长已有妻子,并有两个孩子,分别叫多惠和多灿。而此时金基婷非常镇定,反而说:“哦?是吗?这是两个好名字,以后我和他的孩子就叫这两个名字。” 然而最终,金基婷却是金家唯一一个在结尾的杀戮暴行中死去的人。之前看到有影评人认为,金基婷是金家最有可能实现阶级跃升的人——她漂亮、聪明,随便看了些关于艺术治疗的资料,讲出来就让朴夫人流泪;一次相处,就把多灿治的服服帖帖;受到朴夫人的邀请,在多灿的生日宴会上为他端上蛋糕;且从常规社会逻辑中来看(不代表这种逻辑是正确的),女性通过婚嫁实现阶级跃升的可能性,要比男性大多了(相对于金基宇娶到朴多惠、实现阶级跨越而言),然而这样一个角色生命的丧失,也正象征着底层人民想要实现阶级跨越,其面对的是不可达成的天堑。另一方面,舞台剧的结尾终于金基宇说:“爸爸,我总有一天会把这个房子买下来的。” 台词说完,灯光亮起,戏剧结束,尽管很干脆,但总觉得缺了点儿力度。不过或许抛开影片本身的呈现,单就舞台剧的开头和结尾而言,则形成了虚—实—虚的效果,两者呼应,更有讽刺意义:嫁给朴社长,不过只是金基婷做的一场梦罢了;我们为何笃信金基宇说“要把房子买下来”的话不可实现,不也正是社会阶级固化、穷人和底层人民无处攀爬的写照吗?买房子,让父亲走出秘密地下室,回到阳光下,也是一场梦。
    3. 接下来说几个可能没那么重要的小细节。在舞台剧中,朴夫人没有交代多灿不在家里过生日是因为曾经半夜偷吃生日蛋糕的时候撞鬼——这个所谓的“鬼”就是半夜从秘密地下室溜出来找食物的前保姆的丈夫,而只说多灿偷吃生日蛋糕然后尖叫晕倒在了冰箱前。这本是个可有可无的细节,但是当它直接关联到结尾的杀戮场面呈现时,就有了逻辑上的必要性。影片在呈现结尾杀戮时,节奏非常快,场面相当混乱,许多事件都是同时发生、以慢放的形式去拉长做表达的,而在舞台剧中,不可能所有演员都在动,于是剧场上是以动静结合的方式去呈现的:小男孩多灿首先倒地(其他人静止),前保姆的丈夫随后冲出来刀刺金基婷,并且做了非常逼真的流血效果(应该有血袋,但此时其他人依然静止);随后忠淑(金夫人,金基婷的母亲)冲出来,充分发挥了链球银牌的优势,制服了前保姆的丈夫(其他人依然静止);接着朴社长动起来,朝金家爸爸金司机要奔驰钥匙等等,后续的每一幕动和静不再赘述,均是主要矛盾进行的时候,其他人员静止的状态。但是,此处的逻辑漏洞在于,多灿怎么会在前保姆的丈夫还没有出现、刺杀金基婷之前就倒地呢?他明明是看到刺杀金基婷的人、以为自己再次撞鬼,所以才白眼一翻晕倒的啊?于是这里一直让我非常费解……另外还有一个点,是舞台剧的设计,影片中没有出现——金司机脖子上一直挂着自己妻子的链球银牌奖牌,这是他们从淹水的半地下室里抢救出来的唯一值钱的东西,也是过往荣耀的象征(甚至这个奖牌在表演过程中一直有反光,会晃观众的眼……)。在实际表演中,金太太忠淑的形象更加丰满和立体了,我觉得这个改编还挺好的!与此同时,金基婷这个人物形象中“恶”的一面被淡化了。在影片中,她脱下内裤栽赃给尹司机,收集桃子绒毛让前保姆过敏,指使父亲往前保姆咳嗽的纸上加辣酱,假装是血,伪造其肺结核的证据,这些细节都没有交代,于是最后的死亡也更加具有令人扼腕的冲击力,而不是死有余辜的恨意了。

    倒数第二来说说演员的表演。总体当然没什么问题,郝蕾的扮相有点显老;能够感受到马天宇确实很用心去钻研了剧本和表演,但有时候会觉得表演成分略重。有些台词比较矫情、也有说错台词的情况出现是真的……不过整场演出中我觉得最惊艳的是演前保姆的演员,不光外形特征很贴电影,台词和情绪的拿捏也恰到好处,是让我觉得最最最入戏的一位!
    另外就是朴社长和夫人沙发上的激情戏,没有直接用影片中露骨的性丨暗示动作来表现,而是用肢体语言——颠倒、对称、托举,彼此之间的动作衔接相当自然和流畅,很好地呈现了激烈的状态,也能使观众领会到意图,我觉得非常棒!

    唯一一张能看的图 下次调运动模式

    最后来吐槽一下部分观众,主要是两部分,一是剧场礼仪,二是对戏剧意义的理解。
    灯光暗下之后,还打开手机拍照、录影,或者不停地低头摁亮屏幕回信息都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是本场依然有观众这么做。就在我旁边,一对青年男女在戏剧进行过程中的演唱环节掏出手机来录影,被后排观众用手机电筒照了,依然不关闭,素质真的很低。
    这一场我最不理解的是,在出现反讽的台词或者情节时,剧场里真的会响起满堂哄笑(真是“剧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呢)——且不说其中的很多内容都是原版影片中的台词,这样会让我觉得90%以上的人都没看过影片就直接来了(直接来不是关键问题),关键的是笑点之低下和理解意义之浅薄。是,这或许是个梗,或许和现实有相似之处,但是这真的好笑吗?我是一点都不觉得它们好笑的,所谓的反讽,内里包裹的不就是现实的残酷与荒诞吗?这应该引人深思,而不是引人发笑。走进剧场,固然享受到了审美的愉悦,但也绝不仅限于此,作为戏剧观众,是有责任去思考的。或许有人会说,那是导演的设计不好,没有让观众get到,但戏剧本身就是从阳春白雪走向下里巴人的艺术,它是有门槛的,这倒不是身份的限制,而是思想的限制。我始终认为,深度的呈现不只是导演的责任,不能指望导演把自我意图掰开揉碎了喂到观众嘴里。就如同现在分析文学作品时,难道我们会说“当时的人们读不懂鲁迅的文章,是因为鲁迅写得不够直白,这是鲁迅的错”?这不是,这是受众没有动脑、没有思考的错。

    有时候会想,看完一场戏剧,对于它的分析必须字斟句酌、事无巨细吗?导演在每一幕情节的设计、细节的取舍、灯光和音乐的使用上都必有其深意吗?可能并非如此。我的一些想法或许有过度解读的成分,但如何平衡这个“度”,其实是每一位观众的自由。我不愿一场光影艺术成为浅表记忆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于是趁它仍鲜活热辣,就此落笔。

    PS:原创剧评,请勿转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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