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甘肃,覆满丘陵山峦,很少有成片的河川地。这里多是斜坡山地,山地种小麦,也种玉米,荞、洋芋,有些更高寒、瘠薄的地方种燕麦,种豌豆。这种山地,小麦稀稀落落,长得并不好,麦秆很短,得蹲在地上收割。这里不种水稻,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餐桌上没有大米的,只有玉米面制成的各种食品。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顿顿吃玉米面,很少见到白面。早餐是冰冷坚硬的玉米面蒸成大块馍,垫在手里沉甸甸的;中午是一把把玉米面洒在滚水中不断地搅和煮成的馓饭,盛在碗里,浇点菜汤,放点醋,它的名字改换成听起来更高端的搅团。前几年我在宝鸡,看到一种小吃,名字叫糊涂搅团,我很稀罕地买了一份,端碗在手才发现,唉,原来是冷却的玉米面馓饭,切成小块,再拌点辣椒油,盐醋等调味品。我吃的津津有味,不过埋怨自己怎么忘记什么是搅团,不过加了糊涂两个字,就不认识了。晚餐呢,是在煤油灯下,一家人喝中午剩的馓饭加锅底刮出来的锅巴熬成的馓饭汤,好一点的,里面添点洋芋疙瘩。
记得我曾经吵闹过,不要吃玉米面馍,想要吃别的曾经吃过的好吃饭食。招来一顿训斥后,没人理睬我,捱到下午,我熬不住整个肚子里的小肠扭着劲地饥肠辘辘,自个抓了一个碗,将玉米馍掰了几个大块,不请人帮忙,将碗放在门槛上,抓起藤条编成的唯一一只热水瓶(平时害怕我摔坏,不允许我用),倒了一点热水,蹲在门槛边,扶着碗,几口将泡馍吃完。大人们看我吃的狼吞虎咽,笑话我:大人娃娃一样的,再不喜欢吃,还是捱不过饿。
上小学一年级时,我早上拿的馍还是家里蒸的玉米面馍,我的同桌是一个小男生,已经记不清他的面容,他的名字,他是地质队的子弟,他带的是白面馒头,他提出和我换馍吃。于是我们第二天一早到学校后,交换彼此的早餐,我交给他一个大个的扁长黄色玉米面蒸馍,他一只手接过,另一只手交给我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白面馒头。
我告诉了家里人我和同桌换馍的事,家里人觉得很亏,一个大个的分量很足的黄馍怎么能换一个小小的,量比不对等。他要我去跟同桌提要求加码,至少要换两个馒头。可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我不敢开口提出要求,其实也没换两次,地质队的子弟学校成立,他和所有在这所小学就读的地质队的孩子,都去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地质队子弟学校。还记得我们在老师的组织下夹队欢送他们离开。我们没有说再见,只做了几天的同桌。我们还不熟悉彼此,除了他提出换馍,我们没有交谈过。只记得他是一个瘦瘦的小男生,穿着棕色的条绒夹克,戴着一顶深色帽子。
在这个小男生的眼里,我当时不爱吃,冷冰冰、沉甸甸,粗粝的黄色玉米蒸馍好吃吗?那会儿,我们家周围做母亲的都在蒸玉米面馍,为了让玉米馍好吃一点,我的母亲会将一点糖精化在水中,将糖精水搅和进发好的玉米面中,让这个粗糙的馍口感好一些。那会儿,只吃玉米面长成的脑袋,不会脑洞大开,通悟生活,也不会思绪飘远,向远处牵拉对比,心思很近很近,只近到走不出自己的心,走不出我们生活的范围,我和周围的人从未产生过疑问,为什么我们只能吃玉米面?
小小的白面馒头拿着手里,光滑、细腻,馒头表面还有一层紧致细腻的皮,我是否用悉心,郑重、且神圣的的心情吃完这块馒头,我已经忘记了,毕竟是吃别人的馒头,人再小,我的心情还是不畅快。后来才知道,玉米比小麦高产,每亩地能产八百斤左右,小麦一亩地最多产四五百斤,所以生产队里大量种玉米,玉米收割后,每一家社员按照这一年里劳动记的工分总值,分配对等量的玉米。每家再各自背回属于自己的份额,将一堆堆玉米皮剥掉,一根根绑起来,一大串一大串地金黄色玉米挂在墙上,院中的树杈上,或者房檐下的椽木上,所以,每个农户家里玉米多,小麦很少,小麦磨成的面粉是要留下来在节日里做面条的,谁家敢用它蒸馒头。我家里分到的玉米更少,只有小小的一堆,父亲在乡下工作,母亲拖着一堆小孩子,一年没出多少工,没有挣到工分,自然不像其他人家院子里挂满玉米。
我很笨,是那种没有心思的人。高中刚刚毕业,我的一个早熟女友背地里将我介绍给她熟悉的一位男士。不过,事情不顺利,她特意来问我:“你的户口原来是农村的?”我点点头,“我将你给某某介绍,他说不行,你们家属于农民。”我没有表情,没有搭理她,用不乐意,不搭腔告诉她,我不开心,我不愿意,我不喜欢她这么做。
我心里扭着筋,农村户口就咋滴,还不是一样生活着。然而,我毕竟和其他真正的农村家庭是有差别的,我家里有米。
每每到腊月底,我的父亲各处托人找关系,要米条子。这种米条子我见过,是一小溜白纸,上面简单地写着一行很漂亮的钢笔字:请给来人供应大米五斤。下面是落款,某年某月某日,盖着红色的印章。这张米条子很宝贵,我的父亲会四处找人,转托他们想办法多讨要几张,然后他和母亲筹集好粮票,拿着米条子去离家不远的粮站,打回大米。这些米会尽最大化分配,给外婆、舅舅、姑姑家分一些,米是当时年节下最好的礼物。
然后隔一段时间,家里会蒸米饭,慎重地炒几个菜,有一个菜里会有红亮的酱色肉片。吃米饭是最欢快的时间,一家人围坐在小桌子前,各人端着自己的碗,碗里是一碗白米饭,夹着自己爱吃的菜,还有不多的几块肉。
有时候也会熬白米粥,不多,每个人只一碗,我有一次淘气,想让自己碗里的米汤多一些,专门掺进些开水,父亲看到我的碗里有这么多米汤,特意询问,你又给自己舀了米汤吗?我忙告诉他,不是,是我掺水了,他看看我伸过去的碗,碗里清清的,米粒儿散开,父亲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我知道锅里米汤是给不在的家人留的,我多吃,其他人就没有了。
父母对米很慎重,他们一再叮嘱我们几个小孩,吃米饭不能撒,一粒米都不能撒,撒一颗米会招来一只蚂蚁,蚂蚁专咬吃饭漏嘴的小孩,洒一颗,来一只蚂蚁咬屁股,洒两颗,会来两只蚂蚁咬,我们全都相信,小小心心地,绝不敢撒一颗米。
到我上了大学,放假回家时,父亲会念叨:“哦,我得去找人要张米条子去,孩子回来这么久了,还没有吃过米呢。”不久,米打回来,家里会隆重地蒸米饭,炒几个菜,其中一个菜里一定会有肉,肉是从一只坛子里挖出来的,是年前炒好的肉片,这些肉片得吃的有规划,一直要吃到年底。
其实,大学的食堂里卖米饭,是用土碗在蒸笼里一份份蒸好的。一碗米饭算二两,要一两用筷子给你拨拉一半,只要我愿意,每天都能吃到米。这种米饭吸饱了水,每一粒米尽可能地拉长,臌胀,只是自身能力有限,只能胀大到身体稀软。
上大学的时候,每到星期天,我常常会乘坐公交车去一个叔叔家蹭饭。只要我去,叔叔阿姨会立即忙活起来,他们没做饭,像一直在等我,只要我进门,打过招呼,他们立马进厨房忙起来,我呢,只负责和他家上小学的儿子玩儿。叔叔家蒸米饭,很慎重,他们将米淘洗过后,装在饭盒里,有我在,他们会用两个铝制的饭盒装米,米里添加的水,要用筷子反复测试好,然后将这两只饭盒盖上盖子,放入大钢精锅里去蒸,他们俩再洗菜,炒菜。几样菜端到桌上,饭盒拿出来打开,米饭拨拉进碗里,一碗碗盛好端上桌。通常,我的面前是满满一碗,坐到桌前,看着这碗米饭,一股特殊的馨香扑鼻而来,这米真好啊!米一颗颗散开,每一颗米都是晶莹剔透,真如白玉一般莹洁透亮,入口很柔滑,很有韧劲,有嚼劲,且自带一股甜香,再愚钝的人,也知道这米是好米,我此生只在他们家吃过这么好的米,此后,至今,我只见过一次这样好的米。吃这样的米饭,即使没有菜,只凭那股米的淡雅馨香,也会催动着张口吃完一碗白饭。
我这位姨在银行工作,夏天,他家的床底下堆着一些绿皮的西瓜,是单位给每一个职工分发的,他们银行里每个人每年要发一百多斤。西瓜切开来,瓤红透,糖分足,瓜特别甜,吃过西瓜的嘴边,手上都黏糊糊,不容易擦干净。据说这些西瓜是从陕西拉过来,是全国有名的大理瓜。他们家的米也是银行给每一个职工分发的,是当年的新米,也是全国口碑最好的米。姨自豪地说,他们单位专门有部门协调,从全国采购调集来最好的农产品给职工分发,日用物资基本不用自个买,吃不完的食品,她还会分送给亲戚一些。我当然羡慕她有这么好的单位,姨家这些东西,尤其这么好吃的大米,粮站里买不到,也根本见不到。
唉,这么对比一下,我才知道自己以前吃的米,都是陈米,怪不得每次蒸好米饭,揭开锅盖时,一团白雾扑面而来一片浓重的陈旧气味,每一颗蒸熟的米发涨后,涨到满身破损,苍白。这些米在仓库里放了多久,没人知道,米从粮站买回来,已经陈年到不是白色,它陈旧到发黑,要反复淘洗,将浮在米粒上面的黑色、霉斑清洗干净,一盆盆黑色的水倒掉,直到再洗不出黑色时,我们才拿去锅里蒸,这样的米怎比得上新米好吃,何况米的产地与本身的资质又有天壤之别,但是这样的米也是来之不易,也得珍重到粒粒珍惜。
我参加工作后,单位里也分发年终福利,每个人发一张小纸片,类似我父亲要来的米条,上面写着:“请给来人供应大米二十斤。”年月日上盖红色的公章。我们去指定的粮油店取来属于自己的米。这些米的资质比不上我曾经在那位叔叔家吃过的最好的米,但要比父亲费劲心神,要来的米好吃得多。毕竟这里以面食为主,每每吃米饭,都是逢年过节时的盛宴。
随后,单位取消了年终福利,自己吃的米从粮油店购买,或从超市购买。我尝试过宁夏银川的米,这种米:粒小紧实,蒸出来口感也很好吃。也买过产自陕西的汉中大米,因为买的不是粳米,口感不细腻;我也买过泰国香米,这种米粒较长,类似于长粒香,口感很润滑。现在的抛光技术提高,米粒儿打磨的光泽晶莹,颗颗闪亮,很诱人。南方的街头,饭馆里用一个大木桶蒸米饭,生意好的饭馆,那只木桶格外大。菜呢,已经炒好,分装在不锈钢的桶子里加热,随自己的口味挑选计价,米饭自取,免费,只要不浪费就好。店里吃饭的人基本是附近干活的人,他们用小铝盆装满米饭,很惬意的享受着自己米饭。南方的米大约是生长时间短,个人感觉,吃起来没有东北大米的韧劲,我最喜欢的还是各种产自东北的大米,我买不同品牌的大米,尝试着它们的味道,也追忆着弥漫在童年、少年时节的米饭香气。
对米的珍重已经刻到骨子里,有一次在飞机上吃空姐分发的午餐,打开包装的锡箔纸,纸上粘着一个饭粒,我不忍心这粒米被我连同锡纸扔掉,嘴巴凑到锡纸上去咬这粒米,旁边的丈夫用胳膊肘碰碰我,我才反应过来,这吃相真是不雅观,怎么办,挽不回了,下次注意,再有这样的事,一定得这么做,将饭粒轻轻地拨到饭盒里,先让它归队,绝不能心急,把嘴巴先凑上去。
每一颗米粒都是可爱的,它们曾经在水田里伸展开翠绿的枝叶,一起迎风曼舞;每一粒米都是珍贵的,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它们珍惜每一寸时光,在太阳的照耀下吸饱了阳光,酝酿着自身饱满的成长;每一粒米儿都是快乐的,它在蒸汽中鼓胀起自己,将衣食饱满的心愿凝结,成为我们在碗里扒拉的饭团,只为每一个人安享肚腹饱满。
老鼠爱大米,是因为生存的需要。我们爱大米,除了维持基本的生存外,还有温暖一生的米香,还有弥漫在一粒饭,一餐食中的丝丝缕缕的辛苦,是他人的,也是自己的。“一箪食,一瓢饮”是简单的快乐,愿每一个人都能手捧一碗馨香的米饭,拥有对生活最朴素、最安宁的幸福与向往,活在最简单质朴的安居乐业中。
辛琳于2019年12月25日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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