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作为子女,对于父亲,总是无牵无挂。
在我的心中,父亲高大,伟岸,坚强,傲物,大山一样的坚不可摧,凛然凌风,如一棵古树沐雨迎霜!
在我心中,父亲是一面的旗帜,是大海的航标,是南天一柱!
1
父亲一生,一直身板硬朗,很少生病。80岁了,还能骑电摩,行动自如。到这时候,我记得电摩已经换了三个。
我记得,父亲第三次换电摩前与我有段令我永生难忘的对话。
他说,电摩还是不行。我说:“大,你话往完里说,你想要啥。”
他说:“”电摩还是不行。关键时赶不上快。”
我说:“大,你到底想要啥?”
他说:“我想买摩托。”
这事听来令人捧腹,可事实如此,不可杜撰。
2
记得母亲在世时,发生了一件啼笑皆非的事。
那天下着大雨,父亲病了,病得很重,发冷发热,高烧不退。
母亲认为,父亲无拘无束,早出晚归,从不忌讳正午子夜,一定是冲撞了神灵,或是过世的祖父祖母,没有躲开。母亲于是托我舀了一碗清水,一把筷子,给父亲驱赶附身的魂灵。她用蘸水的筷子在父亲身上左划三圈,右划三圈。口中念念有辞:“家神家鬼,要吃要喝,随便开口,吃了喝了,就不要难为罪人,到你该去的地儿去吧!”
又嘱咐我再掐些馍花洒在碗里。
母亲继续念叨:“他婆他爷,是你就站住,站住。”
说也怪了,那一把那把蘸了水的筷子,在碗心里立定了。
这些动作完成以后,母亲让我把做过法的水倒了,碗和筷子放在门外的窗台上,就算完了。
这招果然应验。刚一送完,父亲就起身,戴了一顶草帽到院子,把一棵雨水闷灌倾斜的土桐,用草绳拉正了。
父亲爱树,犹喜栽树。院子里的大树小树,我们兄弟都不敢动。
这时,坐在炕头上的母亲一面骂一面喊:“这老鬼,不要命了,你给我回来!娃刚把碗放在窗台上,你就起身了,鬼还没走利索,你已跑了,你比鬼跑得还快啊! ”
3
二零一四年腊月二十六日晨,父亲一人在家,早上起床,突感手脚不能自如,有点受限。二哥当即雇车将父亲送往县医院,我妻子马上带了现金赶了过去。
脑ct的诊断是脑干出血1毫升。医生发话,不用看了,回去安排后事。
我听了感觉五雷轰顶,顿时崩溃。
我当即回复主治医生,我们兄弟四人,两个在外。不能回去,先住院,不住院,我如何向兄弟交待!人命自有天断,我们不找医院麻烦。
于是父亲安然入院,接受治疗。当天住院后,生命体征检测仪,吸氧管,心电图都上了。我们只能默默陪护,父亲也一躺上床就进入了梦乡。
大约大半晌时间,吊瓶完了,父亲醒了。
他问:“这是干啥呢?”
他看着身边的各种仪器。表情有点异常。
我说:“这是住院呢!”
父亲说:“住啥院呢。听你医生爸胡说,他们弄钱呢,你们没长脑子,听他们胡扯。”
我实在不敢实话实说。只能说你的病必须住院。进了医院就要听医生的,不能乱来,咱们能行,跑医院来干啥。
他当时无话可说,可能也是一时没反应上来,就安然住下了。
可他并不是放弃思考,他还在继续思考。二十六日晚,他已感不妙,感到没有我们说得那么简单。
他平日的无拘无束的想法还在潜滋暗长,他感到一种类似囚犯的生活正在向他靠近。他不吐露,不发作。只是一点点积聚他的不快,不停地看这些羁绊他身体的枷锁,继续他的思考。
这东西都是干什么用的,要这么多干啥。父亲问。
幸亏当时主治大夫并未下班。这小伙子善良的解释给我们解了围。依父亲的脾气,我们也无法预见他的作为。
他是心中搁不住事,眼里容不得一丁点沙子的人。他说这些东西管用吗?能有多大用处。我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多的东西。
医生毕竟是外人,不是自己的儿女,他忍住了,没有发作。可不等于他善罢甘休。
医生一走。他脸色明显地不好看了。他说:“听他们胡说,他们只认得钱,他们叫你们干啥就干啥,他们让你们把我杀了,你们也肯干!!!你们就没长脑子。白养了你们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年闲饭,糟蹋了多少年的五谷!”
我们兄妹无言以对。我们能做的只有沉默,以我们的沉默来应对父亲的不满。
他说完开始自己动手,清除身上的一切枷锁。
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向大夫求救。可当大夫到来时,他已成自由身。
大夫看了,也没有办法,这老爷子咋这么犟,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人。这把年纪了,脾气还这么大。
不是一般的大,是大得没边。
二十六就这样结束了。
二十七,二十八照例打吊瓶。他说量不要大,大了他在床上呆不住。
他说那清水水没有多大用处,都是骗人的。你们真是让人给骗惯了。你们不是我的儿女!我们大气不敢出,静候父亲的发落。
在这场生与死的较量中,在我们还有医生在内与父亲的角逐中,我们失利得一败涂地,我们不但被缴了械,我们彻底沦为了阶下囚。从昔日主宰这场事件的主人变得被动了。
这就是一世倔强,誓不低头的父亲。
父亲摧毁了我们关于住院的一切安排,并未善罢甘休。
二十八下午五时,北国的冬天该到晚饭的时辰了,我们兄弟姐妹在医院给父亲备好晚餐。
他看了看,头也不抬,露出不屑的神情。
我们一头雾水,大家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不知道父亲心里买的什么药。
这顿饭可能没得吃了,能劝父亲吃下这顿饭一时成当务之急。
可没有人敢问父亲到底想吃啥。
还是妻有办法,她合计着让我的儿子去问。
儿子一到,父亲满心欢喜。开始对着儿子大骂这帮不肖之子:“这帮狗日的没一个好东西!明天就大年三十了,真打划让我在医院里过年!你告诉他们,这晚饭我不吃,我吃够了,要吃咱们在家里吃,我要出院,这鬼地方我呆够了!”
父亲此言一出,我们傻了眼。这哪里是住院啊,这分明是向我们示威,向我们挑战。
我们没有任何办法,我们只能找医生。
可哪里还有医生?他知道医生已经换班了。我们只能找值班医生。
医生一到,他更来劲了:“你知道啥,你又不是主治,我好好的,你忙你的去吧,咱俩没话!”
医生一走,他开始威胁我们:“回还是不回?”
我们都站在病房,不敢吱声。
“你们回还是不回?好,你们不说话,不想说话,是吧。好,你们不走,我走。”
他说走就走,绝不含糊。我们又傻了眼。
我们只能收拾医院的衣物,洗刷用品,紧随父后。大哥备车,二哥和小弟搀扶,我立即打电话给妻子,让准备饭菜。让女儿在家给父亲铺好床铺。
一场大病就这么地完了。一场看来大张旗鼓的住院就这么结束了。至于出院手续,改日去办。我们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4
二零零九年母亲去世后,父亲通常一人独自生活。过段时间会在我这儿小住几天,都不太长,短则一月,长则三月,就独自回家或到别处去逛。
前几年还喜欢种点庄稼,院子里种点瓜果花草。自去年开始,懒得怕动了。只是一直嗜睡,医院检查,各项指标正常。
特别是最近一次的到来,令我刻骨铭心,潸然泪下。
那天我从学校回到店里,锁了店门,正准备转身回家时,看到了父亲。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沉重的步子,在与我目光相遇的瞬间,开始变换方向,向我走来。三十来米的路走得好艰辛——好漫长——,他不像在走,像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来丈量在我看来这短暂的路。
他的步子很慢。他高大的身躯使得这条路更加遥远。
我默默地用眼光等待着父亲,看着这耗尽了父亲心力的路。
他终于到了店门口,在上台阶的时候。他的左脚站在台阶下面,他努力用右手去拉自己的右腿。
那种艰难,是我见过父亲最让我揪心的一刻,那种艰难,是父亲一生最难场的挪动,可父亲还是使出浑身的坚强进了我的店里!
后来在家的日子更是艰辛。一周时间里,只下过两次楼梯。
记得那天中午放学回家,父亲还未起床,地上已经混乱不堪,秽不可闻了。
我进了房子和父亲打了声招呼,就去给孩子做饭。因为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打扫地板。
过阵子儿子回来了,我就让儿子去打扫。我特别叮嘱儿子,爷爷纵有千般不是,不可怪罪爷爷。
儿子乖巧地完成了任务。
中午的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吃了,父亲也吃了。他走近饭桌的每一步就像一个学步的孩子,踉踉跄跄,每一步都要扶墙,甚或桌椅。
晚上回家,父亲才讲了他今天一个人在卧室里的情形:腿脚不灵便了,下床时把便盆打翻了,自己倒在地上约莫一个小时才爬起来。
他说话时,那落寞的眼神,那内心的无奈无助,充满了惨淡凄凉。
′他说他最恨最反感睡懒觉,可现在就是起不来了。他就不信,自己现在变得这么懒,这么脏兮兮的!
5
事有凑巧,这段时间里,女儿从河北回到了西安。
在西安呆了三天未见回家,我等啊等。没有见到女儿。
那天晚上,我拨通了女儿的电话。用平生异常严厉的话语斥责了女儿。
因为我想孩子几近发疯了。女儿的百般解释,还有妻的解释,我就是听不进去。
我什么都不要,就想孩子。我想起母亲的话。要报父母恩,怀里抱子孙。这话说过多少遍了。母亲还说,一条儿女一条心。 最近女儿和妻的不在,感觉这房子格外得大,连自己的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女儿的归来给了我希望,给了我力量。可当我一次又一次希望落空的时候,那种打击,那种无助,那种无奈,是无法比喻的。
我感觉自己只剩下了一个空壳,一个倾注一生而一无所获的符号,我感到自己赤条条的一无所有!
几十年的愿望,就这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我回想起每次和父亲相遇的一瞬间,他脸上的喜悦,脸上的欣慰,自豪,满足。
而多少年来,特别是是母亲走了这多少年来,父亲一个人孤独的守护着,那个被称为老家的,那个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的荒草萋萋的院落!!!他的内心该有多少的无助,无奈,凄凉!
我想,我有多么寂寞,父亲就有多么寂寞。我牵挂一个女儿,就失落到这般田地!父亲牵挂六个子女!这种精神上的荒芜,心理上折磨,父亲从未向我们坦陈过。
我们欠父亲的实在太多,太多了。一个男人,一个硬汉,一个经历了人世间太多悲欢离合的男人,心中该有多少无法言说的泪水。
父亲对我们最严厉的批评就是骂我们一通。可谁能知道?他内心的酸楚是语言能够表达的吗!
5
父亲的后半生,母亲一直多病,大半时光,是他陪着母亲烟熏火燎,抓过料灶,生做生吃,熟做熟吃。
那个时候,儿子在哪里,女儿又在哪里?是他把自己人生最美丽的青春献给了儿女,这些自己孕育了的血肉,这些不肖的债主冤家!到头来却落了个残灯影孤,风炷残年。
父亲每次出门只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他的眼镜,手机,剃须刀,别无所有。
他那一丁点可怜的行囊,就是人生全部了。
即便如此,父亲总是自责,怪自己身体不好,很多时候显出的是一种歉意与不安。对于父亲,我们还能抱怨什么,还能说些什么。
我感到,我们有时候太看重了一个男人的强大,而忽视了一个男人灵魂深处最可怕的脆弱之处,那是男人的泪泉。
我们有时候太偏重给于一个人过度的物质,而忽视了一个人灵魂的安抚。我们非常准确地到达了月球,却在地球上陷入了一种可怖的混乱状态。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当我们在物质上极度满足之后,在精神上应该做些什么呢。如果我们单是仅仅限于物质利益的追求,那我们和普通的生物还有什么区别。
我想 我们欠父亲的,不是金钱。我们欠他的是几十年如一日,默默付出的那份无法弥补的真情。父亲最缺少的是亲情,是无法忍受和抗拒的孤独!!!
所以,当我们以金钱来回报父母的时候,这对父母来说,将是一场浩劫!
6
父亲的一生,除过勤劳之外,更是勇于潮头,不甘落后。
记得在村子里,很少有人骑自行车的时候,他首先骑起了自行车。那自行车是他用一个人的时间,割簸箕条买的。
最早在村子里买彩电。记得电视兴起来,只有大队有一台。那时候,成百号人晚上挤在大队院子里,带上小板凳看电视。要提前占位置。晚安二字不出来,决不回家。父亲买电视,一买就超越黑白,直接买彩电。后来大家都有电视了,父亲到邻家串门,邻居让他打开电视机。他随口说了一句“彩电开惯了,黑白我不会开。”以至于后来有人在我面前说,那爸喔人说话,会嚷人得很,一般人受不了。可事实上,他真的没开过黑白电视。
提倡用手机。手机流行以后,他提出要给他买手机,我们不肯。他说,第一个用手机的人能会用吗,还不是自学的。后来他手里用过至少近十部手机。
7
善于学习。
父亲一生没有上过学,但却识了不少字,这都是后天努力学习的结果。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夜校识字。在铜川三里洞当工人识字。后来回家包山庄,下地干活,也手不释卷。我得那时主要是剧夲,像《游龟山》《铡美案》《血泪仇》《三世仇》《三娘教子》《祝福》等。在哼唱秦腔的过程中,也学会了不少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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