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夏早在高中的时候就让老爸再给自己找个妈。
老沈说啥不同意。
其实沈夏一直想跟老沈好好谈谈这件事,老沈总是回避。要不是她高中时老沈作了胃切除手术,沈夏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这么好的机会。
彼时沈夏功课紧张,只能在周末时才能去市里的医院探望老沈,学业压力重,这边还牵挂着老爸,沈夏把自己的压力都归在了老沈身上。
“就这样我怎么安心考大学?你以为你这是感冒发烧呢两天就好?”沈夏说。
“我不是说不用你伺侯吗?你二叔跟三叔他们一人一天,你根本不用过来。”老沈说。
“他们来了也就是陪陪你,照顾病号儿不还得女人?”沈夏说,“再说了,就算你糊弄到出院,胃切除是小手术吗?回家了怎么办?”
“左邻右舍乡里乡亲,谁都不能看着我不管。你家一顿他家一顿,也就过来了。”老沈说。
“你是胃切除哎老沈,谁家能做饭做得那么软那么烂那么精细?”沈夏一边端出在家里熬的米汤一边数落老沈,“再说谁家不是一天三顿饭,你这种情况得少食多餐,人家还能给你一天送五顿饭吗?”
“那我就吃点儿剩点儿,饿了热热不就行了。”老沈说。
“爸,你能不能别总在饭上给我绕弯,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沈夏将老沈慢慢扶起,然后一口口吹着米汤。
老沈不说话。
沈夏把一口米汤送到他嘴边,老沈乖乖地张开嘴,慢慢喝了进去。
“我以后上大学了呢?以后到外地工作了呢?你就打算这么过一辈子?你自己愿意,我不愿意。”沈夏又舀起一勺米汤,细细吹着。
“找啥找,一个人过挺好。”老沈说。
“你能照顾好自己我知道。”沈夏说,“我也不是说让你找一个就专门伺候你。我只是想让你下半辈子活得更幸福,希望你多为自己想想。我妈肯定也这么想。”
老沈不再说话。沈夏也不再说话。
吃完午饭后沈夏去洗碗,边上病友的家属跟老沈说:“叔,你这女儿挺有意思啊,还带自己愿意给自己找后妈呢?”
“嘿嘿。”老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别看闺女说话没好气,其实对我孝顺着呢。”
边上人笑着说:“看出来了看出来了。”
事已至此,老沈还是不找。
2
沈夏四岁时妈就死了。
老沈是个细心的人,在老婆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几近瘫痪在床,那时还没有淘宝,没有什么成人尿布湿防褥疮床垫啥的,老沈就每天不停给老婆洗尿布,给老婆翻身按摩,一个癌症晚期病人愣是给他照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老婆像老沈在不肯再婚这件事情上一样犟,说什么不肯到医院做化疗。
“反正都晚期了,再怎么治也是人财两空,将来咱女儿还得考大学,留点儿钱干啥不行。”
老沈拗不过她,只能隔三差五去医院求医生开止疼药。他不想让老婆走得太痛苦。
甚至老婆最后的骨灰盒都是他亲手打的。
老沈是个木匠。能跟他亲手做的盒子待在一起,是老婆的愿望。
把老婆送走后,老沈就一直一个人带着沈夏过。村里也先后有不少人给他说媒,他不看,更不答应。
他只想把女儿抚养大,让她考上大学,找个工作,一辈子不用做体力活儿,平平安安地生活。
老沈对女儿特别宝贝,沈夏从小到大就没干过农活儿。
村里人就说老沈怪异,谁家孩子不是边上学边帮家里干干农活儿到城里卖卖菜,偏这沈木匠把女儿像城里人那样养。
但是老沈的不容易和卖力村人们都看在眼里。一个男人拉扯个年幼的女儿,日子哪能是那么好过的?于是你帮个忙我搭把手儿的,慢慢地沈夏也长大了。
沈夏特别有出息,从小学就是名列前茅直到沈夏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老沈常年劳累造成的胃病爆发,做了胃切除手术。
这一年,老沈已经五十五了。
3
沈夏从来不会让老沈失望,高考时发挥稳定,考上了外省的重点大学。
村里人这下都服了,服老沈的坚持,服沈夏的努力。
村里孩子没有不上学的,辍学的也不少,剩下的考个中专大专什么的,就算不错了。像沈夏这样的孩子,不多。
沈夏上大学之前,老沈带她给沈夏妈上坟,将复印好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跟纸钱一块儿烧给了老婆。
沈夏对妈妈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毕竟去世得太早,但她依然结结实实地在妈妈坟前磕了三个头。
妈妈早已入土为安,沈夏最惦念的,还是老爸。
开学报道之前,正逢初秋。老沈老婆坟前的那棵酸枣树,已经结出了果实。
沈夏知道,让自己上大学,一直是爸爸的愿望,也是妈妈的愿望。这么多年,老沈一个人既当妈又当爹地承担起了这份愿望,如今终于实现了。
但沈夏有着自己的理想,她一直希望老沈再找个老伴儿。
要不自己上大学了,将来工作了,留下老沈孤零零一个人——就算她把他接到自己工作的城市一起生活,那跟老爸身边儿有个女人的生活也完全不一样。
但老沈始终不认可她的建议。
沈夏也从来没动摇过这个想法。
四年的大学生活,沈夏一直拿奖学金,老沈依然每天早起晚睡,到处做木匠活儿,每个月按时给女儿打生活费。沈夏也不说不要,而是全盘收下。
但是她不花,她有着自己的算盘。
四年后,沈夏大学毕业了,在外市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她觉得,是时候该把老爸的婚事提上日程了。
她开始瞒着老沈广撒网,请同学和村里人帮她留意合适的单身阿姨,在大家的张罗下,沈夏确定了最合适的人选:王桂芬。
王桂芬在县上经营一家熟食店,男人走得早,也是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最主要的是,王桂芬做生意这么多年,从不缺斤短两,并且与人为善,口碑非常好。
于是沈夏让中间人牵线,她先跟王桂芬见了面。
甫见之下,沈夏就觉得这是老爸最合适的妻子人选。
做了大半辈子熟食生意,王桂芬身上却没有一点油腻的影子,干净清爽,而且性情沉稳,说话客气温和。如果有人告诉沈夏说她是位老师,沈夏都不会怀疑。
倒是王桂芬对于沈夏急着给老爸找对象这件事儿,觉得很好奇。
本来王桂芬一直也不想再婚。再婚家庭的关系太不好处理了,各有各的孩子,怎么相处就是个技术活儿,将来还涉及到遗产的问题。中间人也知道她的这个顾虑,所以特别强调是对方女儿在张罗,既然对方孩子都对父亲的再婚这么上心,还怕以后不好相处吗?
也正是这句话,打动了王桂芬的心。
相见之下,沈夏的礼貌和热情也让王桂芬对她印象很好,于是她非常坦诚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很多儿女都不愿意单身的父母再婚,但是为什么你却对父亲的婚事这么上心,非要给自己选后妈呢?
沈夏说:“王阿姨,我今天先约您出来,就是想把这件事先给您交代清楚的。”
4
1990年初夏的某天清晨,老沈带着老婆起早到县里拉木材,在路上发现了一个包裹,老沈老婆下车把“包裹”拣起来抱到老沈面前。
是一个女婴。
里面除了一包奶粉,还有一个字条。字条上写着孩子的出生日期,除此之外,字条上还写着孩子刚刚满月,吃了一个月的母乳,没喝过奶粉,如果孩子不习惯喝奶粉,恳请好心人想想办法,多换几种奶粉。
没有落款。但根据字条的内容来看,应该是孩子的妈妈留下的。
老沈两口子看着包裹里的孩子。出人意料地,这小小婴儿竟然睡得那样香甜,就像在妈妈的怀里一样。
于是老沈和老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把孩子抱回了家。
彼时老沈和老婆都快到四十岁了,却一直没有孩子。他们认为,这个孩子,无疑生下来就是给他们当女儿的。
因为是在夏天出生,老沈便给孩子取名沈夏。
老沈家本不富裕,这个孩子的到来更增加了家庭的经济负担,别的不说,光是奶粉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好在沈夏特别乖,从来不挑,给什么奶粉喝什么奶粉,这让老沈两口子对沈夏更加疼爱。
在他们的精心呵护下,沈夏平安健康地长到了四岁。也是在那年,老沈老婆被查出患有子宫颈癌,半年后便去世了。
去世之前,老婆放不下老沈,更放不下女儿。
她知道,男人过日子不能没有女人,她也不反对自己死后老沈再找,但她怕沈夏摊上个不好的后妈,毕竟沈夏一直是她带,已经跟自己的亲骨肉没任何区别了;另一方面,如果老沈不找,女儿早晚长大嫁人,说不定那时候女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去寻自己的亲生爸妈,到时候就剩老沈一个人——毕竟女儿不是亲生的啊!
老婆的心事,老沈懂,他只对老婆说:你嫁我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我吗?
老婆这才安心地闭了眼睛。
从那以后,老沈就打定主意要把女儿好好培养大,不管自己多么辛苦,也不让女儿吃亏。
于是老沈一个人把沈夏带大,直到沈夏考上大学,直到沈夏大学毕业有了工作。
去大学报到之前,他带着沈夏来到老婆坟前交差,并且把沈夏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烧给了老婆。
也就是在那天,老沈将沈夏的身世告诉了她。
其实沈夏早知道了,一个村子就这么大,能有什么不被传播的秘密?
那天老沈对沈夏说,如果她愿意,可以去寻找她的亲生父母,老沈说自己支持她,说她亲生父母一定当年有什么难处,要不谁舍得把自己的亲骨肉扔掉?
老沈把当年的那字条交给了沈夏。
沈夏把字条揣进口袋里,对于爸爸的提议,不置可否。
5
王桂芬听了沈夏的故事后,心里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她觉得,老沈这个人,是靠得住的。一是他可以坚守自己的原则这么多年,二是他培养出这么善良孝顺的女儿。
这人不会差。
于是在沈夏的张罗下,老沈和王桂芬正式见面了。
父亲晚年的相亲,让沈夏突然觉得,爸爸竟然像个未经世事的男孩一样局促紧张。倒是王桂芬显得沉稳大气多了。
到底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啊!
见面后,老沈和王桂芬对彼此的印象都很好,于是便开始交往了。
半年后,在沈夏的陪同下,老沈和王桂芬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然后,沈夏为他们举办了婚礼。
对于这个婚礼,老沈起初说什么都不肯同意:“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再婚,举办婚礼不是让人笑话吗?”
在老沈的认知里,两个人领完证住一起就算完事儿了。
沈夏非办不可,她搬出了王桂芬。
“爸,你是男人当然觉得婚礼都是形式,但这也是人王阿姨的婚礼,不能因为你不好意思,咱们不给人王阿姨名分,这事儿说什么不能听你的。虽然我是你女儿,但我知道女人在意的是啥。”
看到女儿把王桂芬搬了出来,老沈就不好再反对了。
整个婚礼,都是沈夏一手操办的。就在村里的老家。
那天沈夏请来了所有亲戚和村邻来家里参加婚礼,并且亲自担当了老沈和王桂芬的证婚人。
老沈的紧张和羞臊让在场所有人笑个不停,王桂芬穿着沈夏亲自为她挑选的旗袍,在台上紧紧握着老沈的手。
沈夏一袭简单的红裙,拿着话筒在台上说:“我现在有了两个妈妈。一个已经安眠于地下,一个将与我爸相亲相爱,白头到老。我觉得此刻我是最幸福的人。”
沈夏又说:“其实今天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婚礼,但再简单,也必须有这样一个婚礼。我想借这个婚礼,感谢这么多年来乡里乡亲对我和爸爸的关心,二是要给王桂芬阿姨——也就是我现在的妈妈一个名分,让大家见证他们这一幸福时刻。”
“最后,”沈夏面向老沈说,“最后我最感谢我的爸爸。自从妈妈去世,是爸爸既当爸又当妈地把我培养成人。因为我,爸爸一直不再婚——当然他一定是在等着王桂芬阿姨。”
台下众人大笑。
沈夏又说:“这么多年我爸怎么过来的,我都知道。虽然我只是他的养女,可爸爸待我比亲生女儿还好,虽然在农村长大,可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干过重活儿,没穿过有补丁的衣服,学费和生活费,爸爸从来都会只多不少,他宁可亏待自己,也不愿意亏待我。我刚工作,也没有多少钱,但大学爸爸给我的生活费我一直没有花,今天我用这些钱给爸爸举办了婚礼,也许,这是一个女儿能做到的最好的回报。”
“爸爸。”沈夏说,“您还记得我到大学报到之前,您在妈坟前对我说的那句话吗?您说如果我愿意,您将全力支持我去寻找我的亲生父母。当时我并没有给您答案,我把这个答案留在了今天:爸,我不会去找,我这一辈子,只有您一个爸。”
沈夏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台下众人沉默,随即鼓起掌来。
台上的老沈潸然泪下,王桂芬用手指轻轻为他擦去眼角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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