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这个题目,我便想到了徐悲鸿先生的画作《月夜》。一个脸如银盆般丰满的女子,握着一只箫管,眼含忧郁,四周是寂静的,月华如水,浩浩荡荡,倾泻在山原上。我的童年,月夜也如画面一般美艳。冰轮似的圆月悬在高远的天空,青青嘉禾尖上浮动着乳色的朦胧。山村高高矮矮的房舍,仿佛涂抹了一层淡淡的粉浆,昼日里的灰黄都被掩盖了,现出某种醉人的静谧和美丽。疏星眨着眼睛,一脸温情,看着孩子们。于是,月夜便演绎出许多故事来。
一块泥土场坪上,堆着队里的十几个稻草垛,巍巍然,如山一般。明月夜,城市的灯火闪烁在远处。草垛是那样硕大,孩子们却是这般瘦小。月光照耀的地方是阳面,能看见一只猫在草垛斜坡上奔跑;草垛与草垛之间,月亮照不到处,行成暗道似的空间,这是个游戏的好地方。我们来了,要在这里捉迷藏。乱草覆了一地,软软的,像被褥一样,可以在上面欢蹦,也可以在上面打滚。设使有人钻进乱草下,屏息不动,寻找他是困难的。“老猫猫,紧紧躲,小耗子,来拿锁,拿着别怪我。”扮演小耗子的只需一人,其余就扮演老猫猫。这个童谣有些好笑,颠倒了自然的规律,本来是猫捉老鼠,但孩子们却偏要耗子捉猫。也许,儿童的世界与成人世界迥然各异。小耗被蒙住眼睛,借呼说童谣的短暂时间,老猫猫四散开去,寻找自己的藏身之处。有的抓一束稻草来,扒拉开,顶在头上,蹲下去,背靠草垛,把真身隐去,耳朵注意着小耗子的动静;有的在草垛脚仰躺下去,用乱草掩到脖颈,只露出个小脑袋,等着小耗子来拿锁;有的什么掩护也不要,就这样直立在阴暗处,侥幸能够躲过。月色半明半昧,小耗子四处侦查,寻找捕捉的对象……
小耗子逮到猫猫了,一阵喊叫,一阵欢呼,一阵热闹。扮演小耗的人更新为另一个,游戏继续,老猫猫们紧紧藏身。到头来,也还是要被小耗给抓住,就像再厚的云层太阳也要钻出来一样,这是不变的规则。听着一群孩子们大呼小叫,月亮在天上露出笑脸,跟着地上的娃儿一起高兴。“老冲子——领着弟弟回家了——夜深了——”母亲倚们呼喊声传来,尾音是拖长了的,孩子们继续游戏。过了一会,忽有两家孩子的母亲在唤儿归去,看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大家停了游戏,传出口令:“扁担开花,各家规归各家。”逐渐,脚步声远去,一个二个消失在月夜里。
读抗日小说《敌后武工队》,记住一个词,叫“青纱帐”。青是写颜色,像地里庄家那样的颜色;纱是写绵密,如网线编织起来一般;帐是宽广,无边无际,望不到头。红土高原,到了六月,漫山遍野,到处青纱帐。夏天的雨一场一场落下,包谷根须有了充足水分的滋养,白天黑夜地向上,一下就长了高过人头顶。包谷根脚的杂草也疯长起来,嫩得很,似乎吹弹可破。蟋蟀在这个季节里,谈情说爱,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歌吟满山。
月朗朗。妈妈忙着家务,爸爸抱着烟锅坐在屋檐下。小朋友们早就约好了,今晚要去包谷地里抓蟋蟀,目的地是村北的大坡上。老财叔叔说,那里的金蟋蟀多,其他地块生的是土蟋蟀。各人带着一个装蟋蟀的竹筒,自己做的。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只顾赶路,脚踩在地头草埂上。
金蟋蟀和土蟋蟀区别在哪里?月夜里你是辨不清的。辨不清怎么抓到金蟋蟀?如果尽逮些土蟋蟀,还是母的,那真没意思。其实不用担心,孩子们的耳朵自有办法,他们拥有这个技术。抓蟋蟀,首先要学会听声音,在听中进行辨别。金蟋蟀偶尔叫一声,“点—点—”,一边叫一边停,像脉动一样。若果有两三个“点点”在发声,说明金蟋蟀在聚会,不是一只,而是好几只。你悄悄探着脚步走过去,根据发声,进行源头判断,然后像猛虎扑食一般,稳准狠压下去,金蟋蟀就抓到手了。借着月色,拔出竹筒塞子,把它放进去,大功告成。如果声音是拖长了的“点——”,再一个“点——”,点声不断,无休无止无力,飘飘渺渺,那就是土蟋蟀发出的声音。不逮,另外寻找目标吧。
秋老虎,指的是伏天,白昼里,很炎热的。这个时候,生产队的黄豆熟了,拔了挑回来,堆在土场院上。田里的稻谷割好,晾晒着,就等扛了掼盆去掼。农活催人,一样接着一样,白天干不完,晚上接着干,加班。十五的月亮挂在天上,可队长还嫌光线不明,点燃两盏马灯,吊到厦柱伸出的地方。连枷噼噼啪啪响过,豆秸被羊杈挑到一边,码得高高。然后,几个大人舞动着六齿耙,伸出,又缩了回来,缩了回来,又伸出去,渐渐黄豆和着糠灰,堆成一座豆山。
孩子们来了,这是妈妈预先的安排,每人手里带个红色小土碗。干什么?捡豆虫。黄豆这种作物,很逗虫子的,棵子还在地里站着,就生虫了……连枷一阵打下去,豆虫遭遇惊吓,急忙把头埋到土灰里,剩个屁股露在外面。好在还有秸支撑,豆虫们胖嘟嘟的身子才没有被连枷拍打成肉酱。小孩子,眼睛尖,蹲下去,于月光中,抓了豆虫,一只只放进碗里。月亮在天上照耀着,我们在地上劳动着。场上的虫子一只只在减少,碗里的虫子一只只在增多。几十只,成百只虫子凑在一起,挨挨挤挤,你拱我,我蹬你,碗成了它们打斗的场所。
收工了,人散后,月亮孤独地悬在天空,长长的街巷沐浴在清辉里。妈妈牵着儿子的手回到家,提了锅来,支到煤火上,要炒豆虫。我说:“不炒,不炒,我还要养着它们玩呢。”妈妈把锅重放回灶台。乏了,我躺倒床上去。是夜,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豆虫一只只长出翅膀,在这月夜里,飞出我的童年,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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