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阳光在灰色背景的天空下如黄昏步行街上的青灯,河道里的流水把冰面切割成若干份,像极了地球上的大陆。岸边穿插着几十公分到二十多米高的白桦树,它们疏密相间,排列有序,一阵旋来的风,把落在树枝上的雪团与飘落在空中的雪一道撒落下来,扑得人一脸一身。
这样的天令一切艳丽的色彩都隐身了,我失了神般,泪水不知不觉在脸颊滑落并迅速变得冰冷。临近医院了,但我不再像以往匆匆忙忙奔向电梯,赶向住院部伺候父亲了,他已经走了,他此刻正拥抱着大地长眠着。
我来医院做什么?我竟一时忘记了,失忆了,我努力捡起回忆,从早餐开始,从出门选择步行的道路开始回忆。我放缓步伐,一组反映哈萨克人生活劳作的带着雪的铸铁雕塑映入眼帘。
文中插图皆为秋天时拍的雕塑打头的是一个哈萨克族老奶奶,她正骑着一匹马,怀里抱着婴儿摇篮,后面跟着两匹骆驼,驮着毡房与日常生活用品。最后跟着一匹没有负重的小骆驼,断后的是一条牧羊犬。这是反映哈萨克族人正在转场的情景。
“转场”,是属于游牧民族的,在这里,只属于哈萨克族。一年四季,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草原上的水草即将丰美起来,牧民们会拖儿带女,并带着他们的牛、马、羊、骆驼、牧羊犬等走进山里划定的牧场,开启他们一年最辛苦的转场放牧生活。待到冬季来临前,牲畜已膘肥体壮,奶制品也达到极盛,这些肉奶部分用于出售,部分用于过节招待亲戚朋友,备冬的风干肉与灌肠等也要做起来了。剩下存留着的牲畜将转场到冬牧场繁殖补充壮大队伍,那里有秋季打草收集好的干草饲料度冬,也有个别人家把牲畜转场到比较温和的沙漠戈壁附近。担当牧民生产工具的牲畜作为美食端上餐桌时,即宣告也同时在感恩着一条生命的结局;而当病老来袭时,也基本预示着一个牧民的未来。如此人畜相依,循环终老,延续千年。再往前走,会看到一个身着长皮衣,头戴花帽,脚蹬皮靴的哈萨克老牧民站在“草地”上,他目光炯炯,神态严肃,正持鞭赶着一群羊缓缓前行。牧羊老人的脚边有只小羊羔,它可能走累了,正蹭着老人的腿,翘首央求老人能否可以一抱,或许也在表达慢一点的意思,它的表情楚楚可怜,在它前方有一支十二只羊的队伍,那领头羊显然比别的羊更大一些,更富经验与沉稳气质,它会带着它们走向水草更加丰美的地方,跟随的羊们大小不一,走姿各异,有两对小羊羔还在淘气地跳跃着、嬉闹着。哈萨克老人虽然在断后,但更像是随着头羊的带领走向牧场深处……
这种场景会让人思考,虽然是人赶着羊,掌握着羊的命运,但又是它们奉养着牧民,用自己的一生产出的奶、肉为食,用皮、毛再生的衣帽鞋、毡房、地毯为生活用品,这到底是谁供养着谁?人与牲畜谁为谁活?谁依赖谁?
而穿插在转场老奶奶与牧羊老人中间的还有几个塑像,一个哈萨克少年尽力一甩“缰绳”(感觉)的套马动作,就在他不远,有一匹马正奋力扬蹄,躲避缰绳追逃的凝固动作。旁边一个哈萨克女子正在用木棍在皮兜里做黄油捯酸奶,而另两个女子在配合着纺毛线。
而距离这组雕塑对面,是一对白色大理石塑像的哈萨克少男少女,他们俩分坐在一块石头的两头,女子傲娇地目视前方,而男子却侧目羞望女子。
这让我想起了父母爱情,想起11月正怒放的母亲最爱的石榴花;想到父母年轻时一个拉小提琴一个唱歌的样子;想起母亲崇拜父亲学识并自引为豪的表情;想到父亲临终前对母亲说“你最可爱”“谢谢你”的深情告白;想到母亲悄悄告诉我们父亲总在背后夸奖三个子女的开心;我还想起身为高级工程师的父亲放心地把工资交给母亲的样子;想到他大半箱的奖章与十几本工作笔记,以及他光荣入党五十年的红色绶带。父亲把自己的一生完美地交代给了党与自己的伟大事业,以专一负责的态度交代了自己对母亲与子女的情怀。
回过神来,回望整个雕塑群,这组合的内容正反映了哈萨克牧民的一生。进一步想,这何妨不是每个人的一生呢?从摇篮里的婴儿就颠簸在转场途中,到成长为一个少年,他们要学会套马牧羊的生存本领,在克服困难中凝聚力量,团结邻里,救助同类;女子则要学会做饭烤馕做酸奶,纺线织毯美化毡房,为未来成为一个合格的牧羊人之妻做准备。而我们生命的旅途不过如此,父母赋予生命,在一路颠簸中趔趔趄趄地前行,进而成长为拥有生存技能的人,重复前辈父母的过程。
记得在前往公墓的途中有一片专属于哈萨克人的墓群,那里的每一个灵魂都居住在富有伊斯兰建筑风格的浓缩独立院落里,它们虽然式样不一,但每一个皆为圣洁的白色。这与汉族人公墓统一的灰色肃穆感不同。也不知何时,分布在原野上的草原石人被请进了博物馆。剩下的是辽阔的在一个个春季悄然蔓延的戈壁绿。
走着走着,已到医院门口,看见了曾为父亲开药的一个医生,我记得她一口流利并不带一丝口音的普通话,但当她揭开口罩时,我惊诧地发现她是一位哈萨克族,马医生笑道,“我们一样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嘛!”
我猛然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我是要去住院部超市购买父亲生前最爱吃的一种地产番茄鸡蛋味方便面,这也将成为以后我们给父亲的祭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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