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词课练语感,表演课磨情绪。哭哭笑笑喊了半天对白的累,压十几分钟腿也就歇好了。
形体是江引笙的舒适领域,前年为演那个一身伤病的刀马旦练功时,她还可以一连做9个绞腿绷子。何况这次是青春剧,形体上要求轻。
“梁凉这个角色,没那么多身韵。你挺得太直了,放松点。”表演指导拍了拍江引笙的背,似乎是让她稍微前倾。
江引笙因此泄了劲,走神得更加厉害。
梁凉是清新的女学生,主线是单纯的师生恋。剧本很简单,情情爱爱的校园生活构成,的确占据不了她全部的心思。
于是,又一次,江引笙想到那个画面:
明然和秦昀肩并肩,那么亲密地走在一处。
邱晏明说,秦昀最近很喜欢附近一个长得漂亮的男模。
江引笙清楚会所里的男模如何生存。
在某种意义上,做鸡,做鸭,做乙方,从来没有区别。
很多年前,江引笙陪着出身高干的朋友在会所玩牌,看着十几个女模陪在旁边起哄作乐。喝到尽兴时就解掉衣衫,当众交合。四五对男女瘫倒在沙发上,呻吟声交杂进12分钟的《情歌王》。白花花的皮肤比房间里蓝蓝紫紫的光刺眼。
后来她跟着邱晏明容身圈内的酒局,看一桌子女演员奉承导演、制片、投资方,眉目调情,半推半就。房卡“啪嗒”一声扣在桌案上,打碎无数“不小心”“不记得”“没留意”的谎。有人得意于享受权利,就一定有人甘愿受辱。
明姐心底不屑于此。她告诉江引笙,想成为好演员,就要走得更远。在这种应酬上,不能不解风情,不能太解风情。
因此,江引笙兜兜转转一直绕,一直绕不远。
可是她江引笙一贯如此了。一副身体没有舞台上的一束追光重要,一时尊严比不上金钱和荣誉。明然不是。
画画要画动人的情或景,卖画要卖诚心看画的人。兼职接拍摄的私活要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审美。就是穷得补不上学费贷款,也要带她吃她当时刻想要吃的泰国餐。
那次吃完,他们一同推着掉了链条的自行车回学校,路上经过老李修自行车的摊子。
“反正都是吃饭,当然要吃最想吃的那个。”
“那你这个自行车的链条怎么办?”
“没事儿。这周末我去艺术展做解说,到时候就够修车了。”
明然仍然笑得粲然,像是从不曾畏惧过生活。
四年,足够一个人堕落。可是那是明然。
江引笙不愿意相信。
但秦昀和明然肩并肩——这画面在她脑海里,真真切切。
“嗨?”
贺潇忆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江引笙这才恍过神,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拨通了语音通话。她按关了扬声器,抬脸看见窗户上一片雾白。
“冬天了。”
“对呀。”
江引笙走近窗户,并不说话。
贺潇忆似乎已经习惯应对江引笙的沉默,电话里她继续道:“江小姐您又要来瑞士度假吗?”
“不是。我在想,北欧的春节,你们……”
“我们这儿当然没有国内春节的那个氛围。不过马上就有个很长的假期,我也不记得是什么名头了。”
“你不回国吗?”
“啊?怎么?江小姐您有计划要和家人一起来欧洲?”
“不用叫我江小姐。我只是问问你。”
屋外风很大。江引笙透过窗面,看见一团团模糊的树影摇晃得非常厉害。
“我?我应该是找实习呀,苏黎世物价那么高,总要多攒一点钱。”
“你缺钱?”
“留学生。再拮据,也是吸家里的血。”
“我不缺钱。”
江引笙把窗户拉开一条缝。她清楚地看见那几棵干巴巴的树。枝叶枯萎,枝干空荡,但笔挺地站在高楼大厦中间的空地上,和风一样凛冽。
“你要雇我?”
贺潇忆没有被江引笙的话噎很久。江引笙喜欢这种伶俐。
“海归。硕士。我可以开匹配的薪酬。最高档。”
“你要我做什么呢?如果你是想联系明……”
“生活助理。”江引笙把玻璃窗合上。外面的冷风已经趋散了空调风的闷与热。
“我不缺助理。但是你不妨考虑考虑。”
————
明然把画架在公园支了起来。
天很冷,但这里永远有悠哉悠哉的人。人造景观,四季都好看。相亲角里吵吵嚷嚷,非常热闹。大爷大妈就着一副照片也能把一个话头抛来抛去,消磨掉大半天。
许多学生坐在这里画画。没办法,期末和冬天一块儿赶着来。在这里采风最方便,没准还能赚到一点颜料钱呢。美术生也是这个公园的风景。
但这是明然头一次来。公园太文明,太文明就不生动。从前写生,他喜欢更自在的景,像城郊的水杉林、废弃铁路上的猫、沾了一身脏的小孩被妈妈骂出了两个鼻涕泡。现在,要赚颜料钱嘛。
“画肖像吗?”男子从后边拍了拍明然的肩,走到前面,“你没有给客人坐的凳子吗?”
明然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有几分眼熟:“刚来。没经验。如果不嫌弃,你再往后两米就是石凳了。”
“画肖像。半身。可以离这么远吗?”
明然继续在水桶里洗猪鬃笔,他察觉到男子正在仔细地打量他:“你真的画吗?我是油画,和其他速写不一样。非常慢。”
“多少钱?”
“你要是能在这儿坐六七个小时,就看着给吧。”
“不需要晾干的吗?”
明然沾了颜料,试在椭圆的调色板上:“要啊。所以是先看着给嘛。”
男子笑了。他转身走远,过一会儿,又拿着一个折叠的塑料凳子折返回来,十分郑重地坐了下来。
明然认真地看向他。
大背头,发胶很厚。浓眉大眼宽嘴唇,摆在十分瘦削的脸上,算是非常端正的长相。眼熟。但绝不认识。
“不明码标价也画吗?”
“画。”男子看着明然已经拾起炭笔的手,脸上的笑容不自然地调了又调:“我要一动不动吗?”
“能动。”明然开始起形,“不用抿嘴。”
“那这个表情行吗?”男子像是突然眼干,又猛眨了几下眼。
“都行。六七个小时呢,怎么可能一直僵在那边。多动好,画起来生动。”
“时装周的模特可都是面无表情。那还是更专业。”
“都说是时装周了。模特太生动,就抢掉时装的风头了。”明然比对起男子和纸上的线稿,“我第一次去拍平面广告的时候也不敢动,耽误了老半天。后来晚上下工以后,我前女友硬磨着摄像和导演教我怎么对付镜头。一堆方法技巧,我都忘得差不多了。现在再接到这种模特的活,只知道无视镜头。当它不存在总错不了。”
“你当过模特?难怪我看你眼熟。”
“兼职。一点也不专业。”
“那就是专业的。真不专业的都天天拿着学理到处糊弄人。”
明然听着乐,话锋遂转:“你为什么来画肖像?”
“没事逛个公园,画着玩咯。”
“这里还是情侣画速写留念的多。”
“那是他们没有画油画像的运气。你想想,蒙娜丽莎的微笑、带珍珠耳环的少女、英诺森十世。越是名画,越不能携家带口。”
“单身是好。”明然顺口往下接。
“是。够清闲嘛。不过你这里是画油画,我前任估计会很喜欢。她不会画,但是一有展就去,纯欣赏。”
“哟。这是好品味。怎么就是前任了?”
“和平分手,哪来那么多原因。”
明然注意到男子倏尔黯然的脸,于是不再接茬。
暮色四合的时候,明然开始收画架。
他脚下倚着一小只水桶。油彩浮在水上,调色盘和笔倒在其中。
“晾干裱好以后,我怎么联系你呢?”
男子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一张名片:
“给。秦任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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