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水乡里长了棵枣树,枣树下有户人家,地道的庄稼人,枣树很老了,枯瘦的,大概那户人家在那里时枣树就在了吧,别人都习惯叫那男人四叔女人四妈,“四叔,你的枣儿可真大啊”“摘去吃吧,不碍事的”,枣儿年成好可以卖那么百把块钱,可四叔始终觉得那不是正经事,所以枣儿年年都分给邻居小孩了,剩下的也给鸟儿啄了去,四叔常说跟他小时候一起爬树摘枣的人都不在了,埋在了屋后的荒山上,只剩他一人了。
四叔的手很长很瘦,骨节分明,长满老茧,打算盘也顺溜的,咚咚咚响出节奏,头发有些稀少,鹰钩鼻,棱角犀利,腮帮子鼓得老大,吃饭菜连壳一起嚼,出了些韵味后就和着白色的乱糟糟的肉一起吐出来,爱喝酒,喝得头上冒烟,胸膛结实,肌肉老了走了形,年轻时可是扛得起三百斤大石鼓的人,听说还为这事打赌赚了二斤旱烟叶子,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朴实的汉子身上经历了多少风霜苦难,我只知道每次他说完话都要自己呵呵笑上几声,从喉咙发出来的嘶哑声音,仿佛为自己说的话感到幽默而深刻,然后你就会看到他眼角湿答答的,擦完后还会捻两下鼻子,眼睛通红,我知道那是年轻时留下的病根,眼泪流多了。
四叔和四妈到是有趣的一对儿,四妈个子小,说话快得很,像蹦豆儿,什么事都做得来,地里厨房里的活儿,家里家外的活都归自己管,脾气也倔得很,经常抓得四叔脸上都是血印子,可四叔少不了四妈,转眼没见就前山后坡的叫唤,“老婆子呦,老婆子呦”,“叫个死啊,被鬼催了魂?”,后来我经常想四妈就是那种解放后女权地位显著提高后的没接受教育的广大农村妇女代表,她们生活都是靠经验和从娘家那里从小就接受的观念,能干而倔强,张扬而拘谨,她们都有一套持家的方法,是乡村一幢幢土房子一囱囱烟火里面仅存的独特智慧,四叔家里三兄弟,他排行老大,早早就下了湖,那是一种职业,去大湖边上砍芦苇,扎成堆,送到造纸厂,秋天的时候芦苇收了浆黄了杆,湖水转凉了,干涸了些,露出大片的黑色淤泥,一脚下去就没到了膝盖,这时就是砍芦苇最好的时候了,四叔就是那批下湖人中的一个,收拾几件破烂衣服,拉了牛板车,带了些干粮腌菜也就去了,很苦,没一年感染了血寄虫,手指尖干裂后积的淤泥再也没洗干净过,后来四叔遇到了她,下湖前辈的女儿,在船上做饭,水灵灵的眼睛,麻花大辫,碎花棉布褂,白底黑面的千层底布鞋,皮肤白嫩得很,手也好看的紧,拿着针线翘着兰花指,补的衣服针脚细密,扯都扯不烂,四叔就这样喜欢上了这个姑娘,他觉得这姑娘不同,可真漂亮啊,再后来四叔的裤子破得格外多了,可能是干活卖力就巴望着它破吧,他心里是欢喜的,于是他又去敲船上的木窗子,里面昏黄又暧昧的灯光,白净的窗子糊得牢实,上面还有些牛羊的窗花,四叔的脸这次前所未有的坚毅,就这样印在了姑娘心上,姑娘为四叔做了新棉袄,他们要忙活一个冬季,直到过了年,立春后又得早早下湖,把扎了堆的芦苇驮到纸厂,四叔就一直穿着这个棉袄,听说那晚月亮都羞红了脸,湖上静悄悄的,偶尔有躲在芦苇丛中的水鸟迎着月色飞起,惊起了涟漪,荡起了小船和守夜人的曲子,也惊起了呢喃在梦中的四叔和姑娘,也许故事从那一刻就写下了开始。
立春一个月了,天气越来越暖和,鸟儿来了,花也开了,阳光明媚,四叔的棉袄再也穿不住了,姑娘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妊娠反应也越来越强烈,四叔知道这下可坏了事,他家里还有个等他回家的女人,就是后来的四妈,那是他那凶神恶煞的老娘自己做主接回来的,四叔不喜欢她,总是叽叽喳喳的像麻雀,四叔虽然老实巴交可也是条汉子哪能没点脾气呢,抽了袋旱烟眉头一舒桌子板儿一拍,带这姑娘回家,那两老娘们儿还能翻了天不成,四妈到是盼家里汉子盼得紧,枣儿都出来了,绿的,长长的,一簇一簇,今年年成可真不错啊,等再过些时日可以摘下来制成蜜枣,给四叔带去湖里充饥,可按理说这男人早该回来了,湖里的事也该忙完了,等啊等,等到四叔回来,四妈可傻了眼,还带着个大肚子姑娘呢,白白净净漂亮的很,是水乡才有的女孩儿,四叔眼里有一股怒火,连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可能是为自己壮个胆表个决心,四妈头一次从这个她认为懦弱的男人眼中看到了神采,也破天荒的一句话没说,拿着家里的那只大花老母鸡最近下的几个蛋煮了二碗汤,加些四叔包袱里带回来的麻花,给了姑娘和四叔,后来听说四妈在枣树下坐了一天一夜,不管家里那老娘和四叔闹出多大动静来也愣是没挪地儿,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收拾包裹回了娘家,转眼又到湖水快凉的季节了,四叔没再准备下湖,他要照顾将要临产的姑娘,老娘虽然一直不爱搭理他们,可等到姑娘肚子要发作的时候也让家里老二骑单车十里外驮了接生婆回来,老二说路上压死了条蛇,肚里还有个蛇娃,这可不是好征兆,四叔慌了,姑娘拍拍四叔的背,别怕,好着呢,后来果然大出血,止不住,被子都染红了,孩子只出了一只脚,另一只脚怎么都出不来,接生婆把脚推回去再拉,血越流越多,盆子都接不住,等下半身出来后不知是谁叫了句是女孩,姑娘就这样再也没醒了,孩子出来也死了,用草布裹了就埋在那颗枣树下,听说没过门,也不是光彩事,连碑也不能立,坟也没起,只吊顶了盏煤油灯在枣树下,老娘说为孩子指个路,投个好人家,四叔在树下哭了三天三夜,眼角再也没干过,后来老娘也登仙了,死的时候没闭上眼睛,秋深了,天气越来越凉,湖里的人还在忙活,只是今年没再见那壮实的汉子和水灵的姑娘了,姑娘不爱吃枣,树上的枣也没人摘,都被鸟儿啄烂,如今也都掉光了,只剩几片黄色的叶子跟着风也摇摇欲坠了,秋风烈得很,吹得天都是昏的,快过年的时候四妈回来了,提了二斤腊肉,给四叔理了发剃了胡子刮干净脸,这新年到是过得体面,四妈也给四叔做了新棉袄新棉裤,再后来四妈给四叔生了二个儿子,四叔起的名,大的叫枣念小的叫枣生。
去年土地整改,挖伤了老枣树的根,今年没结果,我去看的时候,老枣树旁生了根苗,长得蛮高了,父亲说枣树在我们南方这里是长不了苗的,是枣树有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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