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们疯狂劝我不要和柳山川一般见识,人说他是个无赖,自小没守过规矩。他娘是镇子上出了名的泼妇,柳山川一惹了大事小事便一头栽到他家院里的水井里不出来,留他娘一个在外面和街坊邻居一对骂就是一个午后,彼时像极了武林大会,街坊们一个个使出浑身解数,随后被柳夫人一个个点名指教得哑口无言。
我倒是认识柳夫人。
不仅知道她闺名澹雅,还知晓她向来内向不敢与人说话,所以第一次见到现在的柳夫人时我简直目瞪口呆。
柳山川也使我咬牙切齿地记忆深刻。
午后的阳光变得愈加浓烈了,我从窗口探出头去看了看柳家的小院,正巧看到柳山川摇头晃脑从井口爬出来,天气太热了,他坐在井口扯掉了他的马褂,转头也向我这边看来。
深邃。
我会记得他也是因为这样的眼神。本以为能看到一些简单纯真的属于这个年龄少年该有的东西,却不曾想一无所获。像个万籁俱寂的夜晚,藏匿着我不知道的某些乖张。
“先生!”柳山川这么喊我。
我愣了一下,全然没想过他会和我打招呼,我对他印象不好,因为他上次就对我做鬼脸,还远远地冲我吐口水。不曾想开口说话竟让我觉得正经。
“井里有什么?”我笑着问他。
“有个好东西,你要不要看看。”他歪了歪头,古怪地笑着说。我警觉地摇了摇头,瞪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想戏耍我。他很欢乐地在那里咧嘴笑,明眸皓齿让我很是羡慕。我最近牙疼,连饭都少吃了许多。
柳山川见我不喜,识趣地没有说话,只站起身去院子里水缸前舀了一瓢凉水喝起来,我于是看到少年背上青筋暴起,沟壑纵横全是褐红色的疤,像极了虬劲的树干。少年背上长出一棵树,怪物的形体在树上蔓延着。
院门外铃铛声轻轻响着,柳夫人清脆的声音清清楚楚地沿着窗棱飘过来。今天难得柳山川没有闯祸,柳夫人却依然要与人争论镇口磨坊的分成。先生留给母子俩的磨坊一向生意很好,眼红的人也特别多,耳听着柳夫人的声音逐渐变小,我看着少年柳山川拿起了扁担,向门口走去。
“小川。”我起身叫他。
柳山川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一下。
我便问他:“井里到底有什么?”
“有一只怪物,青面獠牙,张牙舞爪。”
柳山川打开了门,我急忙到了另一边的窗台前,看着柳家小院门口。
两个捕快跟着一个青年站在柳夫人面前,态度嚣张,言辞激烈。
街坊邻居一堆人围拥在门口,柳夫人罕见地陷入了劣势,眉头紧蹙眼神哀伤,轻声对着青年说了句:“冤枉!”
青年见状即时轻笑一声,踏步上前往柳夫人面前站定了,放低了声音道:“夫人,投敌叛国可是死罪!您可想好了?”
柳夫人陡然细眉一横,颤声道:“轩哥侠肝义胆,嫉恶如仇,柳家世代乃王朝风骨,如今他远在关外,我不信他死了,更不信他投敌叛国,你这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柳夫人抬手,葱白玉指指着大门上金光闪闪的大字声色俱厉。
“你敢侮辱这个柳字?”
青年神色一滞,随机哑然失笑,从袖里取出一块暗金色的布来摊开在手上,一块绿玉赫然躺在布上面。
他轻声对柳夫人道:“你看,玉碎了。”
我是未见过司徒澹雅灰心失望模样的,这一刻看她神态,感同身受知觉她一瞬间溢满的悲伤。她伸出手去要抓那碎玉,却只停在了半空迟迟不敢放下去,随即泪如泉涌。
她身子羸弱,像风中摇晃的秋草,盯着碎玉颤颤巍巍后退两步靠在了门边上,顺势沿着门框坐了下来。她茫然四顾,见周围人皆冷漠,像犯了错一般她往角落里靠着,完全不复平日里颐指气使远近闻名的泼辣,我仿佛又看到童稚时期那个唯唯诺诺的姑娘,是没有脊梁和气息的木偶。
铃铛依然轻响着,偶然地加重了一声,我想起青面獠牙。
青年叫两个捕快上前去开门,自己走到失魂落魄的柳夫人面前,居高临下不可一世。
“奉知州大人的命令,将你柳家一切查封,快些将磨坊与药铺的契约书交于我,随后跟我回衙门问话。”青年说话时盯着柳夫人雪白的脖颈,眼中的光激烈地闪烁着。
捕快要踢开大门时门自动打开了,炎热的午后吹来一股凉风,柳山川扛着扁担站在大门口,眼睛里没有一点光芒。
“哟!纨绔子弟出来了。”青年抬头怪笑一声,
“你娘说我纨绔子弟?呵!和你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柳山川一动不动,轻声说了一句:“滚!”
青年不以为是,指着他鼻子说话,神色猖狂。
“死性不改,你娘也神气你也装神气,要不是因为你爹,这街坊四邻早都把你个祸害赶出平安镇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愤恨地盯着柳山川,随后眼神变得残忍。
“现在不一样了,没人会管你们了。知道什么意思吗柳山川?”青年放低了声音,微笑道:
“你爹回不来了!他被钉在铁柱上烧得体无完肤。”
“他是汉奸!卖国贼!”青年放高了声音。
“他投敌叛国!而你……”
“是卖国贼的儿子!”
我心中一紧,感觉有什么张开了血盆大口。
柳山川看了看前方,慢慢走出了门外,站在青年面前,眼眶里迸出泪来。
我看他轮起了扁担,劈头盖脸打了下去。
老三回来了,风尘仆仆进了门,他那匹马也不拴着,乖乖地自己走去马厩吃草。人一见我面就扔给我一个信封,头也不回上了客栈的楼。我猜到是老爷的消息,不知该如何面对,埋头发起了呆。
跑堂的跟客人起了争执,将我思绪拉扯了回来。
围绕着全身包裹在狐裘中女人的四个莽汉其中之一正带着厌恶的神情抓着小二的脖子往他嘴里灌酒,小二涨红了脸疯狂地咳嗽起来,我急忙叫了一声手下留情。
女人原本闭目养神,这时睁开了眼往我这边看,目光定格在我坐的轮椅上,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
那汉子见状将小二放下来,拎起桌上的酒坛走了过来,对我吩咐道:“夫人说你们这酒里有些猫腻,怕是下了蒙汗药。”
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面如死灰的小二,冲我努了努嘴。
“他不肯喝,你来喝!”
我不曾动弹,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神情有些不悦,走上前来酒坛放在我面前桌上,一只手向我脖子探来,一股刀气凛冽刺骨。
我皱了皱眉。
自我脑后飞来燥热的刀柄,掠过我的鬓角烘了一下我的脸颊,我感觉脑中一冷,荒芜里开出了花。
老三站在我身后楼梯口,一对凤眼漠视着穿狐裘的女人,那柄自他手里飞出的刀径直扎向了莽汉的手心。随后带着他飞身而出,整个身子被带着撞在了墙上。
刀扎进了他的手骨,将整个人钉在了墙里,酒坛飞在了空中。我凝望着自手心汩汩流下的鲜血,满脑子都是呕吐。
半个客栈的人站了起来,哗啦啦全是抽刀的声音,所有人目光炯炯盯着我,老三寒声冲穿着狐裘的女人道:“找死!”
女人笑了起来,玩味地看着我们。
我抬手接住落下来的酒坛,撕开封纸一饮而尽。
女人走到我桌前坐下,玉指挑起我面前的信,柔声问道:“老爷还好么?”
“还好啊!”我轻笑。
“每天修修花花草草,赏月咏诗好不惬意。”我将信拿过来,撕开信封细细阅读。
见信如唔。
再看两行我忍俊不禁,直对着女人说话。
“鸢儿!”我叫她。
“啊?”她茫然应声,有些手忙脚乱,看起来很久没人这么称呼过她了。
“老爷要成亲了,新娘子是个大美人。”
我看到她眼神里的窘迫,一瞬间感觉有些世态炎凉。门外又是铃铛声悠然响起,鸢儿愣在原地发呆,我不再看她,又想起了柳山川。
老三对我说镇子西边的花开了,明天要给我摘一朵去。我说那你多摘几朵吧。
他奇怪地问:“你一向折枝都不肯,怎地今天让多摘几支?”
我指着桌上的宣纸轻声读着上面的字: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我叫他去休息,他离开之后我对着桌子发了好久的呆,直到月上梢头,房间里忽然有一声细微的响动。
转身看到手里拿着刀的柳山川。
少年。
人无再少年。
“先生,我来了。”他拿刀的手有些颤抖,嘴唇也在微微发颤。
我点了点头,叫他去杀一个人。
少年说我不会。
我笑了:“都说你天不怕地不怕刺儿头无赖一个,现在怎么像个姑娘,一点不像当时对我耍的威风。”
他涨红了脸,支支吾吾想说话,最终丧气地垂下了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沉默不久。
抬头时眼神邪气凛然,对我道:“小爷要喝酒。”
对于让柳山川无家可归这件事我本身是没有负罪感的,老爷很早就劝过我善恶有报,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受他的影响我总认为我委实是有些铁石心肠,但恻隐之心自很久以前就再未生过了。
所以人们都怕我。
怕得要死。
然此刻看着少年在我眼前痛饮冰堂,我却忽然难过起来。我确信他的确是这方圆几里出了名的刺儿头,常常发狠了教训各家的少年们,也带上几个二流子去河边偷看别家闺女洗澡,实在是毫无教养可言的。但老三说这些故事时候反而言语里有欣赏的味道,我便瞪他,果然男人都喜欢这样。
但转念想想,我却是不曾动怒的。
即便他当日那般冒犯我,却于我这里当不得罪大恶极。
今日起他却开始遭人戏弄。
就像养蚕,我开始心疼那只蚕。
不知何故,我心里有些慌张,我问少年:“你家的井里有什么好东西吗?”
柳山川脸上带着点醉红,迷离地看了看我,将嘴凑到我耳朵旁边来,我静静听着。
有龙!他说。
“龙困于渊,有朝一日,一飞冲天。”
我想起他满身的伤痕,转头看他眼里喷出金色的火光。
我起了兴致,叫他重新拿起刀来,柳山川闻言拔刀而立,身姿挺拔。
“来!”我说。
“把我杀了!”
少年一声轻叱,手起刀落。
我看到胸前汩汩流出的鲜血,知晓我已教会他冷血。
有些东西一直在体内沸腾,不会消失也无法浇灭。
是井牢困不住的腾龙,也是平安镇平不了的山川。
我唤他过来,离我近些,柳山川见血却哭出了声,瘫坐在我面前像没了骨头。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救命。
先生救命!
救命!
先生救命!
我撕开上衣,将我整个暴露在他面前。
外面又有铃铛响起,我看见他止住了哭泣。
油灯跳动着妖冶的火焰,我救了他的命。
我委实确信我是不会有负罪感的,不过是本来极其简单的少年,在我这里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杀人,还学会了男人和女人。
我小时候最讨厌柳轩,别人都佩服他武艺高强为人仗义,我一点都不喜欢他那副虚伪作风。我比较尊敬老爷,老爷会吟诗会作画,也邪气凛然豪不拖沓,不像柳轩那副肝胆儿郎模样,背地里和老爷切磋还偷袭。
他们打架的时候总是光着膀子在院子里飞檐走壁,幸亏净楼有高到惊人的墙,否则这二人刀光剑影的杀气很容易惊动官老爷。
老不死让他们一路打到剑法大成,从十二岁打到二十二岁,十年也没磨出一柄剑。
他也不着急,挂了招牌闭了关,言道净楼十年内再无人才。
柳轩那骄傲的气性容不得半点否定,离了净楼去金陵当了捕快。
他再回来时已经是金陵知府手下的第一捕头。老不死没等到他回来,柳轩人在金陵,一路跪到了扬州。
再之后他守孝三年,老不死的仇人一个个找上门来,叫他一个个杀得干净。
二十年前他与朝廷重犯神屠在扬州大战一场,当时的夏夜雷雨交加,我又像以前那样去偷看,看见他长剑出鞘,漫天皆白。
老不死磨成了一把剑。
我心里难过,在长街上痛哭出声。
夜半五更时,我看到少年从我窗户跳了出去,从那里能看到朦胧的光照向我,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梦见高山。
鸢儿呆呆站在城墙顶上,完全不管底下四个侍卫紧张的眼神,她蹙起眉头,等待着什么发生。
忽然一声疾呼,她眉毛弯弯微笑起来,自语道:“乱啦乱啦,捣乱啦!”
不好啦!知府大人被杀啦!
司徒澹然死的时候监牢里没有人知道,她将那块碎玉吞进了嘴里割坏了嗓子,满嘴是血。要不是血流得太多以至于漫出了牢房,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柳夫人惨死在监牢里。
她就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眼睛盯着空洞的人间。
她十五岁时候是个明镜春水般的姑娘,时常见她偷来镜楼看老爷和柳轩练剑,被家里的护卫抓去时候拿我当挡箭牌。
多来几次我索性叫她教我画仕女图,她家护卫一直瞪我,却又不敢拿我如何。
司徒澹雅是御用的特级画师,那么多王公权贵都请不动她,却跑来镜楼小鬼这里浪费笔墨。我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她便有了充足的理由整天待在镜楼,三心二意教我画乌龟。草草几笔画个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叫我从这边练起,随后丢我在一旁,自己跑去天井看柳轩。
老不死眼见司徒澹雅如获至宝,笑眯眯就要收她为徒,去跟司徒老爷子商量,结果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老不死气急,又不敢向人发作,闲时与我发牢骚,唉声叹气说这女娃天生剑骨,比天井里那俩残次品优秀不知道多少。
其时柳轩是个实打实的剑痴,日常生活除了练剑,多余的时间也就是每日黄昏去城最东头的酒坊给老不死买一壶酒,这习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司徒澹雅路上和他偶遇多少次也没打破过。
被拒绝的老不死贼心不死,叫女娃给他抄录剑谱本,那一年的七月十三,午后从房里有剑光冲天而起,霎时间蔓延到了半个城。
我听到楼外警铃大作,老爷急冲过来抱起我就往房里跑,老不死哈哈大笑,所有人定睛看着被剑气刺穿的门窗里立得笔直的女子。
那一天起生活忽然变得乏味,司徒世家包围了镜楼,司徒老爷子面色铁青几步踏进了楼门带走了司徒澹雅,又没有人陪我说话了。
柳轩和老爷对练剑从此兴趣缺缺,偶尔他去买酒时候也背着我出去玩一会儿。我见他满脸忧郁,央求他带我去司徒家门外晃荡一两次,还真被他撞见几回司徒澹雅,他眼睛委实亮了。我蹿腾他去与人家姑娘搭讪,于是司徒澹雅娇羞看着他扛着剑上前福了个揖,开口要请教剑法。我笑得合不拢嘴,司徒姑娘生了气,许多次再没理他。
从镜楼的门里出来向西走去是个生意兴隆的茶楼,老爷向来喜欢在茶楼二层悄坐着。我有时偷跑出去街上玩耍,就被他从二层看见,衣袍哗啦一声从楼上飞下来把我拽住,我便央求他给我买个糖葫芦再送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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