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舅」火了,「精神内耗」这个概念也火了。
这两天有人在追踪二舅的相关消息,比如他是否领到残疾症?他的病如果真的是村医害的,村医有没有负起责任?二舅的故事是真的,还是杜撰的?
拍摄二舅影片的创作者,在微博再三强调要大家不要打扰二舅,还发文说为避免造成二舅的困扰,把二舅送到其他地方去了。
接着就有网友在微博上论战,有人提出对二舅背景的种种质疑,包括他的年龄和恢复高考、生产队取消等时间对不上等……
也有人认为根本不需要深究影片的真假,影片只是说好一个故事,故事感人就够了。
2.
二舅的影片,我看了。
关于二舅的论战,我也读了双方不少发言。
这一切让我想起金庸的武侠小说,因为金庸的好几本着作中,都出现英雄退隐山林的情节。
《神雕侠侣》中,杨过和小龙女退隐山林,不管蒙古和南宋的国家大事,养蜜蜂去了。
《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和赵敏退隐山林,不管蒙汉冲突,画眉毛去了。
《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和任盈盈退隐山林,不管江湖道统,弹琴去了。
我就想,要是杨过跟小龙女好不容易退隐山林,结果他的侄子把他的故事写出来,公诸于世,会给杨过和小龙女带来多大的麻烦。
这个麻烦,会因为杨过的侄子跟大家说句:「请不要打扰我的二舅杨过、二舅妈小龙女!」,就能一笔带过吗?
要是真有这样的侄子,估计郭襄就不会因为找不到杨过,最后出家当了道姑,还成立了峨眉派。
但想要找杨过寻仇,或是想证明自己江湖地位的武林后辈,估计会逼得杨过带小龙女搬家,寻觅另一个清静之地。
要是真发生这种事,我猜杨过应该不会饶过他的侄子。
说来说去,杨过和二舅还真有些共同点。杨过断了一臂,二舅瘸了一腿。另外,至少在影片中,二舅给人一种退隐山林的志气,他之所以一直待在农村,没有为了自己的腿,为了高考等事情争一争,这和杨过归隐殊途同归。
既然如此,把一个安心归隐山林的二舅挖出来大书特书,赚了流量红利,然后又不准大众评论的影片创作者。他说他很爱二舅,但他的行为表现和话语显得自相矛盾。
3.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1968年发表了一篇论文《作者之死》(La mort de l'auteur)。
这篇论文中,巴特将作者的权力「让渡」给了作品。简单说,作品没有秘密,作者并不是掌控着作品,而是和读者同样具有对作品的诠释权。
作者对作品的动机,对作品的解释,相较作品来说不是最重要的。
这就像你虽然是你妈生的,但不因为你是你妈生的,所以你读什么专业、跟谁结婚、该怎么过日子,就该由你妈决定。
你的成长当然脱离不了你妈的给予,以及你妈对你的影响,但你有权力从你妈的控制中「挣脱」。你是你自己,正如作品是作品自身。
作者之死,不是作者被杀死了,而是作者在很多时候只能退居于作品之后,成为作品的背景,而不因为作者先于作品,作者就彻底拥有对作品的权力。
将这个观点再扩大到社会层面,就像这次二舅的视频,既然作者要将二舅的生活公诸于世,他就没有权力要求大众要用「他认为大众应该顺从」的视角和态度,去观赏这部作品,去探究关于作品的真相。
就像你的二舅是杨过,他都说要退隐山林了,人都躲起来了,你还把他的行踪告诉大家,然后要大家不要打扰他。这是一种莫大的傲慢,作者以为自己有权力控制二舅的行踪,有权力控制公众的舆论。但凡作者能做到这件事,估计早就成千万粉丝大V,没其他同类型博主什么事了。
实际上,他什么也控制不了。他唯一能控制的时机点早就过了,那个时机点就是选择尊重二舅的生活,而不是把他以自己的相机将他暴露出来。
这就是巴特所批判的,所谓作者的傲慢,他要通过对作者相对读者权力不对等的打击,来让作品隐藏的一切真相全部现形。
4.
流量是危险的,但不因此我们就应该认为流量是不好的。有些人靠流量吃饭,那么当他们靠流量吃饭时,他们可没有对流量感冒。但等到他们因为流量而遭受打击时,才跳出来抨击流量,那只会让自己变成一个自我矛盾的笑话。
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我看过一些人原本有机会出书,或者有机会通过写作成名,但他们写到一半便放弃了。其原因就在于他们老想控制流量,他们只想听见对自己有利的声音。
但一旦一个人只想听到想听的声音,他就会发现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权力,因为他也是一个人,一个和其他人一样会吃饭、拉屎、睡觉,以及遭受他人诠释、批评、指教的人,正如他也有机会遭受他人的称赞和崇拜。
当畏惧超过喜悦,当焦虑超过成就感,他们就会停笔。这也没啥不好,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批评。
我记得我录制一系列谈论心理咨询和哲学的音频,有些人拿我的口音嘲笑我,甚至不分青红皂白从任何角度辱骂我。这就是作者的难处,他一旦让作品公开,他和作品都可能成为箭靶。
但如果我拒绝这些声音,不再创作,那么我也将失去和我互相有共鸣的读者。拒绝成为箭靶,拒绝可能射来的箭,便同时拒绝玫瑰。所以写作更像一种生活方式,你选的不只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活法。
这就是作者要面对的,面对作者必死的命运。
5.
回到二舅的影片,我认为所有关于二舅的好奇,以及对二舅真相的追溯都是应该被允许的。没有人有权力帮二舅做决定,除非他自己跳出来说:「请大家不要打扰我。」
二舅影片的作者,他说不希望二舅做直播、短视频挣钱。请问他问过二舅了吗?搞不好二舅想到做个直播带货,短时间就能赚到给母亲养老的钱,造个新房子的钱,他乐意的狠。那么做为他侄子的创作者,他有啥权力决定二舅该怎么做呢?
身为创作者,我感受过创作所带来的感受,比如一种掌握全局的权力感。但那种权力感是虚幻的,只有在创作作品的时候才存在。但在作品之外,我就一普通人,我和我的作品都得面对他人的评论。这是作品存在的意义,可以被创作,也可以被诠释。
如果我对于权力的感受,大于我对人的尊重,那么我可能会把自己推到自我消解的危机之中。因为当我不再尊重人,我便会离人情世故更远,但我还是逃不开存在的真相。
那个真相就是,人不是上帝,人不可能掌控一切。人要为他们行事的后果负责,无论他们喜不喜欢、乐不乐意。
作者:高浩容。哲学博士,前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小脑袋装的大哲学》、《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公众号: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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