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杏林村死娃沟,老槐树下。
月明星稀,此起彼伏的狗吠虫鸣,倒给平日荒凉冷寂的死娃沟增添了不少热闹气息。今天是中元节,是民间的祭祖节,按例要祀祖,用新米等祭供,向祖先报告秋成。入夜后十二点前,花一枝赶到了死娃沟,撮土为案,在上面摆上香烛纸裱、粟米点心,祭告花家列祖列宗,完了一并超渡这里的婴灵。
花一枝十岁那年,跟着唐仁来杏林村办事,无意中路过死娃沟。虽只是从外面绕过远远看了一眼,但出身阴阳师家的她,天生一双阴阳眼,加上八岁前家里的耳濡目染,姑姑的言传身教,让花一枝对灵体的感受能力远远超过寻常的阴阳师。她敏锐地感觉到,这里有很多无主的婴灵,因常年被沟里的老槐树困在此间,不得游荡到有人的地方接受香火,不得投胎转世,所以怨气怒气更比别处重百倍千倍,长此以往,必成大祸。而中元节又是地狱大门大开的日子,阴间的鬼魂也会被放出来,这死娃沟里的阴气邪气,便会在每年的这一天午夜,到达极致。花家世代以驱邪除祟、匡扶正道为己任,到了花一枝这里,因着家族的祸事、自己的身世,让她对保护活人的正道没了什么兴趣,却对无主的孤魂野鬼多了许多悲悯。虽说人世上的悲欢并不相同,但花一枝却觉得,自己同这些孤魂野鬼一样,无处可去,只好在这人间孤独地游荡着。
自此以后,每年的中元节晚上,花一枝都会偷偷赶到这里,先祭告祖先,再根据家传的《天地阴阳秘术九卷》中第二卷中《普渡》一章的记载,做法超渡徘徊在这里的亡灵。慢慢地,随着超渡的亡灵越来越多,她的修为也越来越高,待到十八岁成年,她甚至能与一些强大的灵体达成契约,将他们收归己用,其中最厉害的,便属这死娃沟老槐树的灵体。
闲话休提,今年的花一枝和往年一样,入夜后便赶来死娃沟,祭祀完祖先,花一枝待要咬破右手食指,将自己的血抹在老槐树的树干上,想要召唤老槐树的灵体来超渡婴灵,却发现自己右手拇指上的古玉扳指颜色由黄转红,看来周围有强大的灵体。
花一枝抬眼看了看四周,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双臂像鹰翅一样完全展开,十指如同触角,在空气中探索。像是触摸到了什么,她的手骤然停住,眼睛大睁。这里除了婴灵,竟出现了两个活人的能量场!一个在老槐树的树干中,与老槐树的灵体纠缠在一起;另一个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既然来了,何不出来认识一下?”花一枝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红色古玉扳指,一边向着草丛朗声说道。那古玉扳指是花家大阴阳师代代传承的法器,也是花家最高能力者和最高权力的象征,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彼岸花,花上寄生着一只花精,名叫曼殊。曼殊自与花家第一代大阴阳师签了血契,千百年来便一直跟随花家家主,也就是大阴阳师,吸食他们身上的精气供养自身,并贴身保护他们的安全。若附近有灵体,扳指的颜色就会变红,灵体的力量越强大,扳指的颜色就会越深;如果遇到妖邪侵体,扳指的主人只要将其向上轻轻转动三圈,便可将曼殊召唤出来,曼殊展开血红色的花瓣化作结界,状若向上托举的手掌,护住主人周身。当然,这些普通人都是看不到的。
“别动手,我不是坏人!”那人笑着从草丛后跳了出来。此时已近十二点,月正当空,月光如银,照得天地间的一切都分外明显。花一枝听那人声音,以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不想眼前竟是个四五十岁的矮胖子。
花一枝只是冷眼看着,并不答话,那胖子便继续嬉皮笑脸地说道:“我姓苗,叫苗条,是一个阴阳师。这不是半夜看姑娘一个人来这鬼地方,怕姑娘有危险,所以就偷偷跟来了。对了,姑娘怎么半夜来这里啊?”
“因为邻居家的猪一直在叫。”
“邻居家的猪叫,跟你来这里有什么关系?”苗条怔了怔,问道。
“那我来这里,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花一枝冷冷道。
苗条笑了。
“姑娘还挺幽默。姑娘是谁跟我没关系,但姑娘有危险,就跟我大大地有关系了。”苗条一本正经地说着。
“哦,说来听听。”花一枝道。
“姑娘明知顾问。今晚是这老槐树精五百年一次的劫点,也是它灵力最弱的时候。谁要是趁这时候吸收了它的树丹,返老还童延年益寿自不必提,修为法力更是大大能大大提升,试问哪个阴阳师不想要?可姑娘要是跟我争夺起来,我要是一时失手伤了姑娘,或者杀了姑娘,我这心里,得多难受啊,只怕是要几个月都吃不好睡不好了。你说是不是跟我大大地有关系?”苗条说着,像是真的伤心了一般,声音哽咽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那我倒要谢谢阁下的关心了。”花一枝轻笑一声。
“你也不必真的谢我,”苗条收起哭腔,笑道,“只要姑娘你留下手上那枚玉扳指,再速速逃离,我这人对年轻姑娘一向心软,必不会赶尽杀绝,这样你安全了,我也没机会伤心。”
“真是个好主意呢,那就请阁下快点收下吧。”花一枝当真摘下了扳指,朝苗条扔了过去。
苗条一愣,大喜,似是没想到这姑娘这么不经吓,灵活地跃起接住,赶忙套在自己拇指上,不想却似被热油烹了一样,“哎呦”一声,向外甩着手,再一看,戴着扳指的拇指竟已肿了起来,如同一根火腿。苗条的拇指越来越肿,灼烧感也在向整个手掌手臂蔓延,急忙间想要卸下扳指却也不能够。
“怎么样,我这扳指戴着舒服么?”花一枝冷笑着问道,这扳指只认花家血脉,若是旁人带了,血气会遭到恶性反噬,就像苗条那样。
“姑娘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该起了贪心,还请姑娘看在往日无怨今日无仇相见即是有缘的份上,饶了小人这一回,小人愿当牛做马报答姑娘。”苗条心知眼前这个年轻姑娘不好欺负,自己今日走了背字儿,撞上了她,不仅得不到树丹,连这条命怕也未必能保全了。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当牛做马?你这体形倒也当得做得。”花一枝饶有兴致地走到他面前,将一片花瓣状的东西塞进他嘴里,然后慢悠悠地说,“这是我的独门毒药,你若是以后敢对我生什么坏心思,就会立马肠穿肚烂而死。”
“不敢不敢,姑娘以后便是我的主子,让我吃屎绝不敢喝尿。还请姑娘赶紧把这扳指解了。”苗条痛得五官都扭曲了,边说边将手臂伸了过去。
花一枝料那苗条再不敢有什么异动,说了一句“回来”,那扳指便倏地一下回到了她的拇指上。苗条那已经肿得不像样的手也恢复了正常,不再火辣辣的。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苗条连连磕头道谢,却在抬头的一瞬间朝花一枝撒了一把粉末,等花一枝醒过神来,人已经没影儿了,只听得远处传来他的声音,“姑娘用一片槐树花瓣就想骗我苗大爷当牛做马,这买卖也太不划算,咱们有缘下次再见啦。”
花一枝又好气又好笑,但此时她可没空去追那胖子,她现在最关心的是老槐树。刚才感应到老槐树的灵体与一团活人气息纠缠在一起,如今已到午夜子时,是阴气最盛的时候,再看扳指颜色已变得像血一样红了。念及此处,花一枝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在槐树树干上,口中念念有词:
灵兮有道,魂兮有行。
非图报兮,歃血为谊。
诚兮信兮,与尔为盟,
恐遗贼害,血招即来!
待得花一枝念出最后最后一个“来”字,槐树干中一道精光闪出,一个满头簪满槐花的老太婆从树中走出,笑吟吟地看着花一枝道:“你来啦。”
“你这该死的老太婆,今天是你的劫点,你怎么都不告诉我?”花一枝看他安然无恙,稍微放了心,嗔道。
“我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来了定能助我安然度过。我现在是有另外两件事要拜托你。”那老太婆一改往日笑吟吟的神色,一脸的郑重其事。
“你都成精了,普通的人类都得叫你一声爷爷,你还有什么事需要这样拜托我?”花一枝假装不以为意,但看着血红的扳指,神色略有不安。
“什么爷不爷的,不过是靠着吸食死婴的灵魂得了些许道行,能幻化出人形罢了。本来过了今晚,我就能成半神,可是有人把一个小女婴放在我的树洞里了,那个婴儿还活着,她像你一样看得到我,她冲我一直笑一直笑,可爱极了。”老太婆像一个老母亲一样笑着说道。
“所以呢?”原来树洞里的活人是个弃婴。花一枝了解这老树精,她可不会看着人类幼崽笑一笑就发善心想要救她。
“五百年了,我从未离开这死娃沟,总是心有不甘,可我除了这槐树,没有别的实体可以依附。这小女娃早不来晚不来,恰好选在今晚来我这树洞,难道不是上天赐予的缘分?俗话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花姑娘能否助我寄生到她身上?”
“不干。”花一枝虽不以匡扶正道自居,但也绝不做夺人躯体伤人性命的事。
“哎呀呀,花姑娘误会啦,不是你想的那样,”那老太婆挥了挥手,笑着道,“我老婆子好歹也有五百年道行了,那种邪恶的事也是不做的。我想求姑娘趁着我灵力最弱的时候,把我的树丹送入这小娃儿体内,然后把她带出死娃沟,把她养大,这对她可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哟。”
“对你呢?”花一枝还是不信这老树精的好心。
“我的灵体就在这内丹里,就像你的曼殊一样,吸食这小娃一点无关痛痒的血气就能维持,以后除非这小娃发生什么危险,否则我不会随便跑出来的。其实我就是想跟着这小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顺道经历经历人类的喜怒哀乐,算是我在这人间的另一种修行了。”
“这样做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花一枝还是没有被打动。
“这小娃天生一副阴阳眼,又有我五百年的道行护持,长大后必会成为你复兴家族的助力。”老太婆意味深长地看着花一枝说道。
“这生意听起来不错,成交!”花一枝挑了挑眉,“不过,你得先跟这小娃签下终生一世的血契。
“哎哟哟,还怕我老太婆害了这小娃儿不成?好吧,签就签吧。你说你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怎么比我这五百年的老妖精还奸猾?”老太婆无奈地应道。
子时马上就要过去,她们的时间不多了,花一枝从树洞中抱出那女婴,果然生就一双阴阳眼,见了人也不怕,就只是笑。花一枝依着《天地阴阳秘术九卷》中的记载,与槐树精一起入定,做法抽出内丹,再以自己的法力慢慢渡入那小女娃的额头。待到结束,老太婆的灵体消失,小女娃儿的额头出现了一朵槐花印记,那是人类与灵体签了血契的证明,也是树丹所在。再看那棵原本生机勃勃的老槐树,从树干到树叶已全然干枯了,夏夜的微风一吹,便化为粉末随风而去了。
“以后就叫你花骨朵吧。”花一枝抱起怀里的女娃,看着风吹去的方向,略带感伤地说道。此时天将亮未亮,夜的漆黑静谧似在慢慢褪去。
突听噗”得一声,一股臭味随风从后面飘到了鼻前。
花一枝叹了一口气,真是很破坏气氛。她四下看了看,路边的树杆子上贴着几张广告,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还没撕下来几张,身前的包裹便开始动了起来,紧接着“哇哇哇”的小孩哭声便传了出来。
花一枝皱了皱眉,解下包裹放在地上,包裹里的花骨朵已经被屎糊得满屁股满腿。花一枝作势欲呕,又忍住了,一手拎着她的腿儿,一手拿广告纸擦着她身上的屎。可能是纸太硬,花骨朵吃痛,哭得更厉害了。
“我说你能不能手轻点儿?她还是个孩子!”花骨朵额头的槐花印记一闪,槐婆婆的声音伴随着婴儿尖利的哭声飘了出来。
“你行你上?”花一枝对着印记递上一页还未涂满屎的广告纸。
“你明知道我没有实体-----哎,这是什么?”槐婆婆大叫道。
“屎。”花一枝一脸无奈,这老树精枉活了五百年,连人类幼崽的屎都要大惊小怪。
“不是,屎下面的字。你仔细看看”。槐婆婆透过花骨朵的眼睛,似是看到了什么。
透过黄黄的一层,花一枝吃力地认着广告标题中“通灵大赛,泷珍宝镜”的字样。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东北冷氏定于九月初九于西安祖宅中举办通灵大赛。评委一共四位,分别是山东王家家主王炸,青海任家家主任嘉,云南兰家家主兰陵和广东苗家家主苗淼。王、任、兰、苗这四大家族在阴阳界是老贵族了,虽不及当年花家那般享有至尊盛名,却在经历了改朝换代和文革的动荡后仍能或明或暗地保留着不弱的势力,堪称阴阳界的常青树和不倒翁了。参赛者需经过三轮的比拼:盲选、初选和决赛,通过初选的选手有权力选择四大家主中的任意一位拜入门下,而最终赢得决赛的人,则不仅能拜得名师,扬名立万,还能得到阴阳界失传已久的通灵圣器——泷珍宝镜。
“东北冷氏?你听说过吗?”槐婆婆是识字的。
“我吃过东北冷面,还挺好吃的。”花一枝咽了下口水,心里却想着“东北冷氏”四个大字。她自小跟在姑姑身边,听姑姑讲阴阳界的各个门派人物,王、任、兰、苗四大家族及他们的子弟自是十分熟悉,但这个“东北冷氏”,却是闻所未闻,但既然能请得动四大家族家主来做这次通灵大赛的评委,那面子自然不小,实力自是不弱。“冷氏”,她嘴里念叨着,“冷”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她仿佛在哪里听过,在哪里呢?
“泷珍宝镜,这可是千年难遇的神器啊,听说有了它,什么妖魔鬼怪都能打回原形呢。我们一定要去争一争。”槐婆婆唠唠叨叨地说着,似乎寄生在人类身体以后,便忘了自己也是“妖魔鬼怪”中的一员。
“嗯,确实是千年难遇,我们去看看吧。”花一枝对那面泷珍宝镜并不在意,但若要复兴花氏一族,此次通灵大会便是个好机会。而且,她对主办方“冷氏一族”有些在意,所以一定要去通灵大会上看一下。
“在去之前,我们得等一个人。”花一枝看着眼前的小怪兽,若有所思。
“谁?”
“那个叫苗条的胖子。”
“就是个想要夺我树丹的坏种?你等他作甚?”槐婆婆想起当晚的事,声音愤愤。
“等他给我当牛做马。”花一枝看花骨朵身上的脏污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把她重新包,免得受凉。自己要去参加通灵大赛,得给花骨朵找个妥善的保姆,随行照顾,而苗条,似乎是个不错的人选。
“他早跑没影儿了,怎么肯回来找你,还给你当牛做马?”槐婆婆想,花一枝这姑娘的脑子莫非被婴儿的屎糊住了。
“他是不肯,可若是他发现自己中了我的花蛊,每夜一到午时,就会腹痛难忍,你说他会不会回来找我?”花一枝微微一笑。
“他自是要千方百计找到你。”槐婆婆承认道,有点开心。
“这种花蛊只有我有解药,而且每逢月圆之夜都要解一次,你说,他肯不肯给我当牛做马?”
“他自然肯的。”槐婆婆笑出了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