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我把家庭丢在小镇上,离开那所乡间中学时,从仅存不多的图书室中带走了不忍心丢下的几本书,其中便有这本华文出版社的《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图书管理员是一位郑大哲学系毕业的年轻人,也许是学哲学的原因,对什么事都极其认真,而他的认真正是他被城市抛弃的原因。我有次周末回家去,他刚好堵在家门口,正敲着门尖声叫着我的名字问:某某回来没?我在他一米之外的地方站定了,看着他不出声,我知道他高度近视的眼睛看不清我。他失望地转过身去,背影让我想到干瘦的杜甫,弓腰伸颈蹒跚而去。——生活或是哲学压弯了他的脊背。
——他可能也喜欢莫泊桑。我有时候想。
黄仁宇先生在谈到明代哲学家李贽时说,他总是把小说作品中的主人公当成现实中的人物来看待,“如同评论真人实事”。我们也总是会犯同样的错误,如同唐诘诃德无法弄清文学与现实的界限。我读《项链》便是这样。
玛蒂尔德是一位美丽的女子,这一点在故事一开头便毫不含糊说出来。当然她还是一位有心计的女子。她身为小公务员的丈夫藏着一笔400法郎的私房钱,想要买支猎枪好和朋友们一起去夏天的平原打云雀。男人们的体已钱,妻子很少不知道,她只是想着在合适的时候让丈夫把钱拿出来。在收到舞会的请谏时,她用眼泪打动了丈夫,同意出资来置办一套礼服,这时:她想了几钞钟,心里盘算了一下钱数,同时也考虑到提出怎样一个数目才不致当场遭到这个科员拒绝,也不致把他吓得叫出来。
几钞钟不可能合计出来的数目,只可能把以前合计出来的数目说出来罢了。她如愿以偿。要知道在丈夫面前耍心眼是可爱,她也仅在丈夫面前这样做。如果在外面也这么来,那叫有城府,或是老谋演算,则会让人退避三舍。可见她不仅仅是美丽的,还是一位可爱的女子。
一个可爱的人的另一个表现应该是在合适的场合尽可能地表现出自己的美来。在舞会上,玛蒂尔德正是这样子的。
——她的美丽战胜了一切,她的成功充满了光辉,所有这些人都对自己殷勤献媚、阿谀赞扬、垂涎欲滴,妇人心中认为最甜美的胜利已完完全全握在手中,她便在这一片幸福的云中舞着。
这段文字显然加入了翻译者太多的感情色彩,对一个敢于表现自己美的女子充满了讥讽,真是让人不可理解。我相信这有悖于作者本意。一个天生美丽的女子为什么要拒绝在世俗的生活中表现自己呢?好多中国男人愿意把女人囚于闺房,以远离外面花花世界的诱惑,却从没有想到把女子也放在平等的位置上用心来呵护。这些卫道者总是以道貌岸然的面目赫然而立,以圣人的口气痛心疾首: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充满教训、诅咒、恐吓的语气让人不敢违背,当然又包含自我牺牲的崇高精神,一点也不顾忌自己也是女子生养并非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事实。
玛蒂尔德不仅美丽可爱的女子,敢于在合适的场合表现自己,更重要的是敢于承担责任。当发现项链丢失之后,她英勇地拿定了主意要清偿这笔骇人听闻的债务,压根没有想到逃避,甚至没有听懂珠宝商这挂项链可能是假货的暗示。如果把这件事放在今天会怎样呢?一位长相漂亮的女子,怕是不会安分地去做一个小公务员的妻子;如果愿意老老实实地过日子,怕是不敢在舞会上表现自己;如果把弄丢了朋友的项链,怕是要一走了之。
我们不高尚,这没有错,但要故作高尚之态来责难别人教训,这就是混蛋了。好在现实在变好,在汶川地震七年之后,有人开始忏悔当年对范美忠的辱骂。
在玛蒂尔德付出十年辛苦之后,青春不在了,但可以坦然面对当年的朋友,坦荡的人生才是最美的。在告诉朋友之后,我们的主人公感到一种足以自豪的、天真的快乐。
“生活多么奇怪,变幻莫测。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就可以断送你,也可以拯救你。”生活其实应该是这样的:它的变幻莫测恰恰证明了人性才是美丽永恒让人礼赞的。玛蒂尔德和她丈夫之间甘苦与共的家庭生活,平凡艰辛却也不乏温馨快乐的回忆,也是恰到好处的证明。
我不后悔从那个乡间图书室带走这本书,因为《项链》翻译的文字太卑劣了,对美丽可爱敢做敢当的玛蒂尔德有太多的不敬之辞。我相信这些文字不是出于伟大的作家莫泊桑之手。把这样的文字留在那里,只能毒害少年学子的心灵或是为充满说教的教科书互为表里,其结果同样是对纯洁心灵的污染。
只是不知道我的那位学哲学的同事现在过得如何,他大概会同意我的意见,因为再也没有来找我索要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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