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二十三)
星期天妈妈把我带出了学校,那男人开着电动三轮车,我和妈妈坐在车挂里,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把孩子递到我跟前:“来,看看你这姐姐,是大姐姐啊!”
我只瞥了一眼,我向来不喜欢小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三轮车摇摇晃晃地开到汽车站,妈妈说:“你一个人没事吧?”
我说:“没事。”
“那你回来后给你爸厂子打个电话,叫他来接你。”
“知道了,放心吧。”
那男人往我手里塞了十块钱。
“去吧,路上小心。”妈妈抱着孩子冲我挥手。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坐公共汽车,当我得知姥姥身体不好就一刻也等不了了,天天想着姥姥,晚上做梦也梦到她。学校一让出门,我就恨不得一下子飞回村子去。
有很长时间没回姥姥家了,我看着道路两旁收割殆尽的玉米地,想姥姥家玉米也该收了,那红墙青瓦的小院,竟一下子蹦到了我眼前,姥姥,我好想你!
几年没有回村子,村里人大都不认得我了,除了疯恒子,我从他家门口过,他正在拣垃圾,一见我他就嘿嘿一笑,露出大白牙:“得儿,你回来了。”
他衣衫零乱,混搭得极富层次,我已不像小时候那样怕他了,也冲他笑了笑。
他笑得更欢了,木呆呆的眼里流露出世事洞然的愚痴,手舞足蹈地唱起戏来。
姥姥家门楼正中间是一幅花鸟画,像蒙了尘的旧绢子,我从这门前走了许多年,如今看来竟陌生极了。
我走进院子,姥姥正坐在小板凳上捻玉米籽,她缩成一团,显得矮胖。院里阳光灿烂,却没有照到她身上,她神情黯然,灰白的头发稀疏而蓬松。
我一忍再忍,却仍旧红了眼圈,颤抖地叫了声:“姥姥……”
姥姥的手突然停住了,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呆了半晌,眼里才闪过一丝光亮,答应着:“哎,得儿……”
姥姥家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大姨心梗去世了,还不到五十岁,姥姥淡定地接受了大女儿的离开,却在半年之内头发全白了,也渐渐地记不住事了。
然后舅舅家大儿子,也就是大臭,得了急性髓系白血病,本来就不太像样的家一下子更支离破碎了,闹哄哄地看了一年病,家底都掏空了,舅舅一把年纪还得到矿上卖苦力,而妗妗除了以泪洗面外还要陪着大臭四处求医问药。
二臭则在全家的漠视中离家出走了。
大约只有姥爷发现二臭不见了,然后到处寻找,后来同村的人在山东发现了他,把他带了回来。回来后,仍然无人问津,不知道什么时候二臭又消失了,如今怕连姥爷也没心思找他了。
鸡飞狗跳中,姥姥记性越来越差,从记不得前几天的事到记不得刚刚发生的事、刚刚说过的话。她很快忘了过世的大姨,忘了大臭二臭、忘了舅舅妗妗、有时也认不得姥爷,可她却对几十年前的事记得很清楚,她的记忆回到了从前,嘴里嘟嘟嚷嚷着打地主分田地、合作社、吃大锅饭……
“得儿……”她眼里闪着混浊的光。
她竟然记得我的名字,我赶紧答应着:“姥姥,是我。”
“你来了,你咋没下地呢?今儿不挣工分儿了?”姥姥抓着我的手,皮肉软软沓沓。
“我来看看你,我给你洗衣服。”我强忍着眼泪,姥姥身上一股衣服穿久了的味道。姥姥那样清爽干净的人里里外外无不妥帖,可如今她一点点丧失了意识,失去了自理能力,而一向被她照顾周到的姥爷却没法照顾好她。
满院萧瑟,青苔在墙角长了厚厚一层,以前小院南墙根下种着鸡冠花、虞美人、月季花、秋菊……盛夏入秋时大朵大朵地开放,何其明艳,如今只剩下丛草。
我收拾了一大堆衣服,用大铁盆接了水洗了起来。
姥姥却像孩子一样坐在一边,她也忘了捻玉米,连连说:“会霞大了,都会洗衣服了。”
会霞是我妈妈的名字。我心中一痛,方才那声“得儿”,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叫出我的名字了。
姥姥几乎把所有事都忘了,甚至忘了自己,她以前不吃酸的、不吃硬的,现在什么都要吃,像孩子一样把吃的藏得到处都是。姥爷没少和她生气,不过也没有用。
常恨此身非吾有,何时忘却营营。
等到真的忘了,天地之大,虽存却逝。我心头酸恸,仿佛又失去了很多。
千千(二十三)
龙湖山庄青白色的墙掩映在墨一般的枝杈间,一带玉色河流萦绕,天阔云低,寂然无声。这是市远郊的一处别墅区,交通不便,周边配套十分不健全,且房价高得惊人,当时孟旭东曾问过我这里的房子值不得值得买,我说,人傻钱多的人才会买吧。
车子碾着湿淋淋的石子路开到门前,铁栅门轧着地面吱呀呀滑过。
小年醒了,倚在孟旭东怀里四下张望。
“小家伙看什么呢?到家了。”他无限温柔地说。
早有女佣迎了出来,上来就要抱孩子,孟旭东说:“孩子你不用管,先带姚小姐梳洗一下。”
女佣看看他身旁如乞丐一般的“姚小姐”,仍然很礼貌地说:“姚小姐,请跟我到这边来。”
天已黑了,野风刺骨,穿过空空的院落,进到室内,屋子里一片温暖光亮,我轻飘虚脱,仿佛到了天堂。女佣将我引到杂物室:“把外衣脱在这里吧,我给您拿套睡衣,先去洗个澡吧。”
当我终于收拾得有个人样了才被带去卧室。卧室显然是特意布置的,设有婴儿套房,里面一张纯白的婴儿床,铺着云朵一样的小花被,挂着手摇铃,放置了许多毛绒玩具。我的孩子终于像模像样地躺在婴儿床上了,他静静睡着,小脸难得红润起来,孟旭东一动不动地坐在旁边。
“给他喂了奶粉,喝了有这么多,饿坏了。”他拿着奶瓶向我比划。
真苦了孩子了,怕自出生以来他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过来。”他冲我招手。
我穿了件浅黄色珊瑚绒家居服,头发还湿着,净了脸,比方才尘灰满面的样子更素了,我打心底不愿意以素颜来面对他。
他似乎并没有察觉,牵过我的手拉我坐在旁边:“你看他多好看……”
小年的眼睛、鼻子都很像孟旭东,因为瘦而轮廓感很强,是他那种英挺利落的面像。
“你吃东西了吗?还发烧吗?”他把目光转向我,温柔得像一团烛火。
“吃过了,我没事。”
方才洗澡时我差点虚脱了,好在女佣阿丽及时把我拖出浴室并第一时间端来了小米粥、煮鸡蛋还有鲫鱼豆腐汤,我风卷残云地吃了一通,整个人都精神了,连经久不愈的感冒也好了大半。
“想好名字了吗?”他问。他长相偏欧化,尤其是眼睛,眼窝很深,睫毛很长,在灯光下投下阴影,眼波幽秘而深情。
我沉溺在他的目光中说:“他的名字,我只想用一个‘成’字。”
“成?孟成吗?”他笑起来,“好,梦想成真,直截了当,就这么着。”
“没有你取的那些好听……”
“简单就是最好的。”
他又盯着孩子看了半天,最后看看表:“时间不早了,折腾这一天够累了,早些休息吧。”他的手在我脸上轻轻拂过,“有什么需要就跟阿丽说,不行就直接找我,别委屈了自己。”
“这已经是极致了,还能有什么委屈……”我说着,又红了眼眶。
“别这样,我还有事,先走了。”他撩开我的头发,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
我的魂魄像被这一吻吸走了,我说:“我知道,你也照顾好自己,别太累着了。”
他披上大衣,推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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