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外婆

1、女儿右手抱着大萝卜和她最最亲爱的小奇（一只小兔玩偶），左手从胸前反钩上来，紧紧圈住我的手臂，她以这样一种在我看那么别扭的方式，渐渐在我怀里睡去。刚才我故意说，囡，让萝卜与小奇陪你睡吧，妈妈撤了。“不行。”女儿斩钉截铁。那让我陪你吧，小奇与萝卜放远一点。”“也不行，你和萝卜小奇缺一不可。”她箍得更紧实了。“你可真幸福啊，被这么多爱满满的包围着。”我一边说着，心里一边想：我也是多么幸福！幸福地成为她不可缺失的三分之一。我会慢慢老去，某一天我需要她的时候，她也将成为我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我又想到了外婆。

2、听说外婆已有二十多天没有下楼，最近十来天没怎么吃饭了。妈妈从杭州紧张赶来。妈妈说，瘦得不成样了，成天睡，只知道睡，不知道吃饭。若不喊叫她起来吃饭，她就不会想到要吃饭，一整天也不上厕所。

周末我也赶过去。外婆侧身睡在床上，见到那一瞬间，有点惊心，整个一”陷”字。被褥是陷的，脸颊是陷的，双肩是陷的，手臂手腕算是陷的。那躺在那里显得那么薄！妈妈卷起裤管来给我看，皮挂在骨头上。我心里难过了一下，觉得外婆这次真的怕是不行了。中午吃饭时间到，我去叫醒她。很大声的叫了三声，她慢慢地睁开瓜子那般小的眼睛，问：“你是哪个？”我附在她耳边告诉她。她说：“外婆这次要回去了”我听她这样说，差点掉下眼泪来。我说：“不会的。”外婆又叫我名字，我有点高兴，她此刻清醒的记忆没有立马忘记我是谁。：“要回去了啦，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想睡，不想吃啊！”“要吃的，吃了才有力气。”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哄一个小孩子。我将大拇指穿过外婆的手掌，握住她，掌心微微热。我用手指轻轻画过她的手背，指尖聚出了一堆褶子。找不出任何东西来形容这层皮肤，心里唯有难受。她嘴上“噗噗”呼吸，仿佛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我想到了油尽灯枯。

外婆吃饭异常慢，以前喜欢的鱼肉也不要吃，喝粥，喝汤，吃了很久很久，我像小英子盯骆驼一样盯着她的嘴，如何张开，如何咀嚼，如何吞咽。妈妈一直在边上坐着，先是喂着，后来外婆自己用勺子。妈妈就这样那样的加菜加汤，其实从量上来说，吃下去的应该足够多了。我劝妈妈：“她前几天没好好吃，一下子吃那么多，怕胃受不了，慢慢来。”然而妈妈似乎很高兴，盯着外婆的脸，看她咀嚼，吐出什么渣来连忙用手去接着。一边又总是给她加菜加汤。我又劝。妈并不理会我，说：“你看她，只要会吃东西了，慢慢就会好起来的。”然后又很开心的盯着外婆的脸，拿纸巾擦她的嘴角。我全明白了。我见识过领教过这位性格刚烈，脾气暴躁的母亲，曾经是如何与她的母亲抬杠置气。这一刻，妈妈无比温柔。

3、我的老外婆，吃完又去睡了。再叫她的时候，她又不认识我了。此刻我多么希望她还是那个缠人的外婆。年纪一大老人就开始各种粘，偏爱挤到年轻人中间去。问一问，你是谁？掏一掏，你要不要吃糖？有时候粘得人不耐烦。有时候我在想，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是年龄还是身体定义了“老”？又或者只是别人认为你老了。因为老了，得到了“保护”——不能再去田间山头，摔不起；因为老了，不能再看书写字——老眼昏花还看什么书？因为老了，失去购物的能力——怕识货被骗。……我常常想，老了还能干什么？村里一个老人走了，外婆总要去送一程。又一个能说上话的人走了！当越来越多的伙伴走过的时候，老人能和谁去交流？如果一个人70岁是被认为老的话，直到90岁死亡，这二十年没有伴侣可以交流，是很难熬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