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他是我的数学老师。
那年我上六年级,和新上初一的哥哥一起迁到他在的学校上学。
学校是一所小国营企业的子弟学校,学校的老师几乎都是没有回城的老知青,历史很长,我的长辈们大多都是这里初中毕业的。
第一次上他的数学课,看着这位数学老师,下巴上满是胡须茬子,头发凌乱,不修边幅,但黑板上的字却写得出奇的好,像课本上的一样,就连数学公式都像一幅幅书法作品。
他脾气不大好,教我们数学题时,课堂上提问没人回答,他就会用粉笔头扔趴在课桌上睡觉的学生,有一次我见过他用粉笔擦扔班上一个最不爱学习的“刺头”,摔得那学生满脸粉笔灰。
一次,他在课堂上提问一个同学:“a+b=c,那么a和c是什么关系?”同学答不出,他黑着脸说:“好吧,你可以回家睡觉了”。其实这个问题换着现在的我也回答不出。
那时候,我就没见他笑过,看我们整班的学生都像看他的仇人,自从他用粉笔擦扔“刺头”后,全班学生都害怕他,都怕上他的数学课,加上数学课本来很多学生都怕学,上数学课的学生请假不来的就特别多,50多学生就只有一小半人来了。
虽然人少,他却像没看到的一样,依旧照样上课,还比以前更认真了。
初一了,我还在这所学校上初中,让我害怕的是他还教我们数学。
他上数学还和以前一样认真,黑板上的字写得还和以前一样好,脾气还和以前一样的坏,我也还和六年级一样,没有落下他的每一节课。
转眼初一上完了,开始期末考试,和以前的考试不一样,这次考试是地区组织统一考试,后来我才知道地区统考试怎么一回事。
他和平时上课一样,没话地把试卷发给每一个学生,然后回到讲坛上翘着二郎腿抽着烟,看着下面的学生,那时我分明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的鄙视和不屑。
一小会儿,我做完了,把试卷交给他,他眼神里突然闪了一道光,但稍闪即逝。
他叫我别走,站在讲坛旁边,我看见他在批改我的卷子,改着改着,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他说我考了98分,有个选择题做错了。随后又拿了一串钥匙给我,说叫我去他家,给他把火生了,等其他同学考完试他有话给我说。
他的家在一栋老式的楼房,我哪知道他家是几楼几号,好不容易连猜带蒙地用他给的钥匙他开他家的门。
三间房间就是他的家了,一间是卧室,乱七八糟,一股霉味特别呛人,一间是厨房,锅、碗、盆扔得到处都是,全是凌乱,一间算是书房,里面都是字画,每张字画上都印有同样的印章,我猜那章可能是他的名字,那些字,不像他在黑板上写的,但真的很好看,还有一壁书柜,里面全是书,收拾得很干净。
他是叫我来给他生火的,于是我就满屋子里找能把煤炉生着的材料,没找着,我很着急,我是怕这个数学老师的,还不知道他要给我说什么,越想越急,后来我把楼下不知谁家种菜做栅栏的木棍给拔了一捆,终于把火给生好了。
火刚生好,他推门进来,左手抱着卷子,右手提着特意去买的菜,我看到他买了肉、青菜、芹菜、西红柿、土豆、还有一瓶二锅头。这么多年了,我确信我还记得他那天买的菜是些什么,我也还记得那天在他家吃饭时他喝着二锅头,给我说的唯一一句话:“你回来去,给你爸说一声,明天我来你家家访”
第二天,我去上学了,看着他左眼红肿,好像和人打过架。后来听同学讲,他昨天和邻居打架了,好像因为他把邻居家种菜的栅栏拔来生火了。
他来我们家,我爸用最好的菜、最好的酒和最大的酒量招待他,他们都喝大醉了,爸爸醉醺醺地叫我过去,要我给他磕三个头,我打死都不干,他难得和蔼的笑着,没勉强我。
当晚,他在我们家住下了,半夜酒醒了,他把我叫醒,给我说,叫我明天去他家拿书。
第二天,到他家,才知道他的书多得我不敢想,除了书柜,他还有好几口装书的大箱子。他给我挑了一本关于中学生奥数辅导的书,又让我挑,我挑了一本和火星历险有关的科幻小说。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了笑。
从这以后,我就爱上学习了,心中燃起了求知的渴望,变了一个人似的。
转眼要上初三了,学校却不办了。班里十几个同学因此而辍学,我该怎么办,父亲伤透了脑筋,他给父亲说,让我跟着他走吧,他分流调去了一所好的中学。
那天,我拿着行李,和他搭着一辆拉煤的货车,去到他新调去的学校。
我知道是他好说歹说我才能去那个学校插班,但他不能在给我上课了,我读的是初三,初三是升学年级,他只能给低年级的班级代课。我很争气,那学期期末考试,在五个班的初三年级,我考了全年级总分第二名。
他对我的新班主任说,:“我给你带来的这个学生,怎么样?厉害吧?”,脸上分明带着得意。
于是,我更加努力的拼着……
后来,上了高中,我不断努力的学习,不断取得了好的学习成绩,但和他已经不在一个学校了。
这期间,我也遇到了很多新的好老师。他还经常给了我很多书看,哪一类的都有,但慢慢的,学习紧了,看其他的书也少了。
也是在上高中的时候,我才渐渐的知道了一些他的事情,他原本很有才华,本来有机会去大一点的城市里的学校工作,但选择了我们那个小地方,他原本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但因为他的选择,他的那个家庭支离破碎,也是这些原因让他嗜酒如命、一身孤僻,
上大学到现在这些年和他渐走渐远了。
前些天教师节,他的学生们自发组织回到家乡去看他,我也去了,晚上聚餐时,因为行走已经不再方便,就由学生用轮椅推着来了。
轮椅进来时,不知谁高喊:“上课,起立”,上百人齐刷地起身鞠躬。
我看到他流泪了,两行眼泪划过他脸上的老年斑。
他已经不在是那个一身孤僻的数学老师,只是一个身体已经不再健康的老人。
我一直以为,学生在他的时间里只是一个点或者一条线段,但其实在他心里,我们一直是一个圆,是他的全部。
我哭了,哭得稀里哗啦,像个六年级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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