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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 | 孤独是我的唯一目的,是对我的极大诱惑

卡夫卡 | 孤独是我的唯一目的,是对我的极大诱惑

作者: inman丁 | 来源:发表于2021-12-01 14:11 被阅读0次

    很多年以后,我终于略微理解卡夫卡之后,突然察觉到我的世界失去了纯粹性,与此同时,我对自由意志的渴望几乎达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除非他们觉醒,否则永远不会反抗;但除非他们反抗,否则不会觉醒。”

    《一九八四》这句自相矛盾的话,非常适于形容我所处的状态。

    如果你一直处于某种简单、愚昧的幸福中,陡然被惊醒了,转身一瞧,所有的东西都照旧,可却失去了某种色彩,某种你无法描述的色彩,像一层面纱笼罩住原本幸福的生活,一切都摸得着看不见,却又感觉非常遥远。

    从那一刻开始,你陷入自我矛盾,你想远离,又心怀不舍。

    一方面,你预感到虚妄、恐惧、荒谬、阴暗的未来正向你袭来,不消多久,就会将你面前这脆弱的幸福击碎,甚至,这种幸福也是虚妄的一种假象,尽管它让人由衷地快乐安宁。

    另一方面,你的懦弱、敏感、恐惧阻止你逃离这无谓的愚蠢的幸福,它开始让你怀疑自己的快乐是被蒙蔽的,毫无意义的,周而复始的。

    当你终于意识到“反抗”、“觉醒”时,你才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多么庞大的机构面前——一个令人困惑的社会,一个充满阴郁的世界,一个存在光明、真理、自由,却无法让你进入的殿堂。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处于这种矛盾中,我无法对外诉说,他们会说你无病呻吟,他们会说你空想主义,他们会说,当你面临真正的痛苦,你就知道现在所处的状态多么美好。

    可是,他们所不知的是,我正是看到这种未来的痛苦,才陷入巨大的矛盾中。

    我后来读到《地下室笔记》,读到《荒原狼》,读到那段“世上有某一类特定的人:他觉得他自己——不管有无道理——是大自然的一个特别危险、特别不可靠而又受了危害的嫩芽,他始终觉得自己受到危害,毫无保护,似乎站在窄而又窄的崖尖上,只要外力轻轻一推,或者稍一昏眩,就会掉下万丈深渊。这类人有一个特征,即对他们来说,命中注定自杀是他们最为可能的死亡方式,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想象的。”

    我意识到这一类群体,从古至今都存在,他们“往往是因发展个性而深感内疚的人,自生自灭是他们回归虚无的宿命。”

    可是“在这一类人中,有些人意志力非常坚韧,非常勇敢,生活的欲望非常强烈。”

    原因在于,他们一生都处于与生命斗争的状态,即便处于绝望、痛苦、恐惧中,他们依旧桀骜不屈。

    可是,尽管我理解他们,并察觉到自己身上存在与之相似的特质,但我并不完全赞同他们的思想,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无法完全舍弃幸福的假象,就像一个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人,依旧大口呼吸、极力挣扎、拼尽所有力气思考所有事情一样。

    归根结底,我是《罪与罚》所述残存于“一俄尺见方之地”的人,我陷入自我鄙夷和苟且偷生中,羡慕着极致的浪漫主义者,祈求他们的解救。

    直到我开始理解卡夫卡。

    有人说,卡夫卡几乎用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眼睛去看世界,在观察自我,在怀疑自身的价值,因此他的现实观和艺术观显得更加复杂,更加深邃,甚至神秘莫测。

    对我而言,这种被误解为“精神病患者”的错觉,正是源于那种不可详述的矛盾感。

    正因为文字难以述清内心的感受,卡夫卡的文字才充满各种隐晦的象征、闪烁的对白、阴郁的情景、神秘的氛围,荒诞的剧情、多变的人物。

    种种复杂的因素结合在一起,令人难以明白卡夫卡着重想表达的东西:宗教、哲学、情感、政治、生死、人性、意义...

    无论从哪个方向下手解读,都会产生一种无法尽数的感觉,就像一条充满岔口的道路,哪里都没有终点,但往哪走都能形成一条大道。在卡夫卡之前,我对文学的理解是对爱与哲学的阐述,绝大多数的文学表达的也是这两类主题(如果宗教也是哲学的一个分支),但在卡夫卡身上,这种惯性解读遇到了瓶颈,使得我对他的理解走上歧路。

    直到一个假期,我连续三天捧着一本《城堡》,不停地思考琢磨,突然脑海出现一个念头:卡夫卡所表达的或许只有意识,没有主题。

    如果没有主题,那也就没有爱、哲学等等复杂的象征,只是纯理性的意识,在充满主题元素的现实世界里游荡,他所见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都是理性意识与肉体主观体验的差异,这种差异带来的困惑、厌倦、绝望、孤独都是意识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冲突。

    那个瞬间,我醍醐灌顶般理解了卡夫卡,带着这种意识,卡夫卡的所有内容都有迹可循,没有主题,没有着力点,只是一个纯粹的灵魂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中游历,一切都如此荒诞离奇,一切都不可理解,当这个意识主题试图融入世界体验他人的情感时,遭受到的尽是挫败,以至于他困惑: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人性的本质是什么?秩序的意义何在?

    理解卡夫卡这种脱主题式的疑问之后,我的兴奋溢满胸腔,及至手舞足蹈,所有的疑问都不需要答案了,我不必再苦苦思索,不必为之感到忧虑,不必为之愤怒,真正吸引我的,只剩下孤独飘浮、幽灵般的意识体。

    可是,我依旧感到愤怒、绝望、悲哀,我的脑海里开始不间断地出现一座破败城堡,一个雪地里徒步的身影,一个被所有人排斥的幽魂,一个腐朽可笑的法庭,一只被开膛破肚的巨大甲虫,一座巨大的法之门,一个瘦骨嶙峋的饥饿艺术家。

    如果说卡夫卡的长篇《城堡》、《审判》,中篇《变形记》、《在流放地》等,给我布下一层梦魇般的迷雾,让我游离其中,意识飘忽,灵魂自由快乐,让我彻底逃离现实的话。他的短篇则予我巨大的共鸣,几乎每一篇,都是一个自由灵魂的呼喊,都是撼人心灵的控诉,这种控诉下是无比深刻的悲哀,这种悲哀寄托在文字里,脱离所有现实,穿越百年的时间长河,直击灵魂。

    卡夫卡的文字之所以有如此魔力,在于他着意描写的不是令人心醉神迷的情景,而是平淡无奇的现象:在他的笔下,神秘怪诞的世界更多是精心观察体验来的生活细节的组合;那朴实无华、深层隐喻的表现所产生的震撼作用则来自那近乎无诗意的、然而却扣人心弦的冷静。

    他的写作题材,就如他的人生经历一般,没有惊心动魄的英雄事迹,没有惊世骇俗的艺术家行为,既非春风得意,亦非穷困潦倒;既非一帆风顺,亦非颠沛流离。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务员,读书、就业、恋爱、离婚、生病、写作、死亡,像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任何一个不屈的灵魂处于这种枯燥绝望的现实里,都不免遭受巨大的痛苦。

    就如卡夫卡对他的朋友雅鲁赫说过:“那平淡无奇的东西本身是不可思议的。我不过是把它写下来而已。”卡夫卡所言的“不可思议”,在于他对这一切的困惑,他对现实的憎恶又无奈,他对情感的渴望与恐惧,他向往真理又渴望孤独,这种种矛盾冲突,进一步加强他对社会的不解。种种困惑之下,他无比向往孤独,在他给友人勃洛德的信中,写道:“…实际上,孤独是我的唯一目的,是对我的极大诱惑。”

    对卡夫卡而言,恐惧无处不在,生活和精神上都是如此,并且已成为他潜意识中的一种追求了。这样,他就视恐惧必然有它的合理性,在一封致女友密伦娜的信中,他写道:“…不必去谈论我以后会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远离你的地方我只能这么生活:完全承认恐惧的存在是合理的,比恐惧本身所需要的承认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这么做不是由于任何压力,而是欣喜若狂地将全部身心向它倾注。”

    谁能想象到这些话对我产生多么深刻的触动:我从未想象过,人可以将恐惧、孤独、绝望作为生存必须的条件,但卡夫卡让我看到另一种可能,即,人不再寻求逃离痛苦,而是理解并接受所有阴暗的东西,与之共存,甚至融于其中。

    卡夫卡的小说以其新颖别致,他所叙述的故事既无贯穿始终的发展主线,也无个性冲突的发展和升华,传统的时空概念解体,描写景物、安排故事的束缚被打破。

    强烈的社会情绪、深深的内心体验和复杂的变态心理蕴含于矛盾层面的表现中:一方面是自然主义地描写人间烟火、七情六欲、人情世态,清楚、真切、明晰;另一方面是所描写的事件与过程不协调,整体却往往让人无所适从,甚至让人觉得荒诞不经,这就是典型的卡夫卡。

    这种脱离现实,开创意识流现实主义的写法,赋予卡夫卡小说某种幻象的能力。

    我天生擅于构造幻象,真实的、虚幻的,每个特殊的场景,每个特别的人,在我脑海中都会产生某种独特的幻象,这些幻象可能是躺在清澈的湖底下看着月亮,可能是一片火红的夕阳下面朝大海,可能是漫天风沙的沙漠里龋龋独行。

    我觉得卡夫卡将这种幻象天赋发挥到了极致,因而能以文字的形式表现出这些虚拟的幻象,甚至令人错乱了幻象与现实。

    我常常在闹市中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城堡的雪地外,坐在工位时觉得自己置身于低矮昏暗的法庭中,走在夜路里仿佛幻化成一只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的丑陋甲虫。

    每一次幻象出现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活得像只甲虫,丑陋不堪,可卡夫卡的经历又在同一时间向我的内心注入力量,令我更加热爱他。

    《城堡》予我的慰藉,是接受自己不被外界理解,在长期以来的疏离感中,我曾经向往阴森破败的废弃大楼、向往风沙磨砺的废墟、向往空无一人的戈壁、向往回归孤寂的一切。

    很久以后,这种疏离陌生感成为的内心世界的主宰,我不再因此烦恼,而是沉迷这个狭窄又广阔的世界里,拒绝别人进入,我摇摆于现实和自我虚幻世界中,每对现实多一分厌恶,就对私有世界多一分迷恋;现实愈令我愤怒,虚妄天地就愈令我安宁。

    在两个世界的错综交融之间,我的虚妄天地不断扩大,更加令我沉迷。

    我意识到,像《城堡》的K一样,我是游离现实之外的幽灵,不被理解,也不渴求被理解,虽然格格不入,但我依旧试图融入这个环境。

    现实没有改变我,它令我不解,却不令我痛苦,在这个现实里,我只是飘忽其外的意识体,一个外乡人。

    孤独是幽灵的常态,尽管我偶尔也会渴求被理解,但就像《饥饿艺术家》里所言,艺术家临死之前,渴望别人理解他的饥饿艺术,又拒绝他的艺术被人理解,这种孤独的自我矛盾,原因在于:现实没有适合我的食物,我宁愿挨饿,甚至为了饥饿而死。

    《审判》予我的慰藉,是容忍外界的丑陋,抑制内心的愤怒。

    在剖析自我时,我意识到我的身体和思想中,存在某种难以抑制的愤怒,这种愤怒是天性对丑陋的憎恶,面对所有虚伪、假象、不公时,这种愤怒往往令我失去理智,产生某种毁灭的欲望。

    在卡夫卡身上,我没有看到这种不可抑制的理智,而是看到更极端的敏感,他把这种具象的怒火转化为强烈的内心控诉,我不能确定这种做法是否正确,可是在我身上,我真切地看过一个场景:打手在法庭的胁迫下对保安施刑。

    那时,我深刻地感受到,我的敌人,并非我能面对的存在,而是无法面对的更高权力、机构、制度、法则,即便我击败了一级,依旧有数之不尽的层层机关等着我。

    事实证明,即便我像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般,满腔怒火地拿斧头砸人,也无法击溃这丑陋的现实。

    一开始,这个觉悟令我绝望、愤怒,慢慢地,我体会到《审判》自我求死的浪漫——自我毁灭可能是最有力的的控诉。

    微信公众号:inman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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