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传奇
二十多年前,有两个长沙知青,一个叫徐郎,一个叫阿雅,两人在紧靠边界的一个农场里"战天斗地".他俩都属于"黑五类"子女,难以进工矿,前途渺茫,万念俱灰,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偷偷越过界碑,来到了邻国。
哪知他俩迷失了方向,在崇山峻岭中转了几天几夜,稀里糊涂地闯入那里的诺汗石场,被扣下当了苦工。
诺汗石场的四周高山雄险,丛林遮天,百里之内不见人烟,几乎与世隔绝。
这里开采的可不是一般的石头,而是被称为"玉石之冠"的翡翠原石,所以,这里也算是一块禁地。
主管石场的工头叫坤沙,四十多岁,精通翡翠的各种门道,"文革"前常到边界做玉石生意,能讲一口流利的云南方言。
边境贸易已中断了许多年,而今突然闯来两个中国人,怎不叫坤沙百倍警惕?
徐郎和阿雅阴差阳错,没能在国外找到金饭碗、安乐窝,却身陷囚笼,摆弄起这一堆堆的石头来,好不懊恼!
但在当时,只要有吃有住,不受歧视,能与阿雅朝夕厮守,徐郎也算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有乐了。
一年之后,机会从天而降。
坤沙送货去了仰光,按照惯例,十天半月回不来。
徐郎看准时机,收买了一个平时相处得极好的苦工,由他带路,在坤沙走后的第二天夜晚,与阿雅一起匆匆逃离了诺汗石场。三人跋山涉水,昼夜兼程,一切非常顺利。
这天中午,爬上了一座山顶,苦工说,再往北走一天就到边境了。
徐郎放眼北望,心情格外开朗,暗暗叫道:天助我也!
谁知这时祸从天降,苦工突然抱着肚子满地打滚,像是发了什么急病,痛得大汗淋漓。
徐郎急坏了,打算背上苦工往前走,到了边境再想法子医治,苦工却挣扎着说:这是祖辈相传的怪病,家里备有祖传草药,只有返回石场,才能捡回一条小命。
说完,苦工惨叫一声,双眼翻白,奄奄一息。
这样,徐郎和阿雅就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将苦工背回石场,要么扔下苦工独自逃命,反正离边境不远了,不再需要带路的人;而且这山顶四处荒无人烟,不会被人察觉这不义之举。
怎么办?徐郎左右为难: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难道再回去自投罗网?
阿雅倒没考虑这么多,她说:"救人要紧!他平时对我俩有情有义,又冒着风险带路……阿申,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徐郎迟疑着背起苦工,不得不往回走。
谁知没走多远,猛然间响起一阵朗朗的笑声,两人抬头一看:高高的石岩上,坤沙身背猎枪,正在开怀大笑!
徐郎背上的苦工也"活"了过来,嘻嘻笑着。
徐郎恍然大悟:坤沙去仰光是假,设圈套是真,多亏听了阿雅的话,要不然可就掉进陷阱啦!
坤沙站在石岩上,只吐了一个字:"好!"不消说,这些天坤沙一直跟在后面悄悄"护送",只是徐郎不明白: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回到石场,徐郎忐忑不安,私自逃离,不知会被坤沙怎么处置。
谁知坤沙一个命令,不再让徐郎和阿雅去干苦活,调他俩去搞翡翠工艺品加工的技术活。
这说明,他俩已经深受坤沙的赏识。
这样,徐郎对翡翠毛石的剖切、加工又有了更全面的了解。
徐郎悟性极高,他经常得到坤沙的指点,一点就通,很快成为行家里手。
阿雅同样如鱼得水,经她加工的戒面、项链、手镯、耳坠等首饰特别精美,连坤沙也拍手叫好。
按如今的说法,徐郎和阿雅已经算是石场里的"白领"了,行动自由,好吃好住,还有闲情逸致谈情说爱。
阿雅对眼前这个世外桃源渐渐满意,只想早日建窝垒巢,安居乐业。徐郎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安于现状。
然而,就在两人准备操办婚事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坤沙办了一桌酒席,宴请徐郎和阿雅。
酒过三巡,坤沙突然问道:"阿申,你咯还想回长沙?"徐郎一愣,问:"回长沙?你的意思是……放我们走?"坤沙一本正经地说:"对,放虎归山!不过有个条件:你先走一步,阿雅慢走一步。
至于阿雅什么时候走,这就要看你的行动情况,完全由你来决定。"
原来,坤沙要徐郎将一批翡翠原石送到长沙,交给一个姓王的珠宝商人。
这批翡翠原石是坤沙的"私家货",而姓王的珠宝商人是坤沙的老关系,中断联系好多年了。
其实,从两个长沙知青闯入诺汗石场开始,坤沙就一直在打这个小算盘,时时在暗中观察。
那天,徐郎买通苦工带着阿雅逃离石场,其实全在坤沙的掌握之中,经过这次考验,坤沙得出两点结论:一、这两个长沙知青不会对朋友背信弃义;二、徐郎不会对阿雅变心负情,要做成这次大买卖,只有靠他们两个才能成功。
坤沙接着说:"姓王的收到货后,一定会想尽办法通知我,接到通知我马上送阿雅走,而且给她一批同样价值的原石,这批石头足够你俩在长沙操办婚事、安家立业。"
啊,还能回长沙?这一瞬间,徐郎才明白重返长沙滩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同时他还明白,坤沙留下阿雅是作人质啊!徐郎压住心底的惊喜,有些犹豫地说:"我得跟阿雅……商量商量。"
一旁,阿雅连想也没想,当即表示同意。
事情就这么定了。
坤沙当场提来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哗啦",倒出一堆大大小小、光光溜溜的椭圆形卵石。
徐郎双目一亮,哟,这不是翡翠毛石中的上品"天鹅蛋"吗?
坤沙将卵石一分为二,分别装入两个袋子,一袋交给徐郎,一袋交给阿雅,说:"这些石头是我多年的心血!从现在起,一半是我的,一半是你俩的。
苍天作证,哪个不守信用,就叫他——"坤沙抓起一只公鸡,一刀剁下鸡头。
徐郎喝了鸡血酒,对着上天,跪地盟誓一定要诺言,天崩地裂,绝无二心!
离别之夜,阿雅拿出两件她亲手加工制作的五坠:一个是"翡"做的弥勒,一个是"翠"做的观音,这是阿雅精心准备的结婚信物。
阿雅将观音给徐郎挂上,将弥勒给自己挂上,含情脉脉地说:"阿中,我的命运交给你了……我相信你,等着你!"
徐郎紧紧拥着阿雅,说:"阿雅,你等着我的好消息,最多半年,我们就会在长沙见面、结婚,永远不分开……"
这一夜情意缠绵,两人做了夫妻。
几天后,徐郎在坤沙的亲自护送下翻山越岭挥手作别,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从此天各一方…来到国境。
两人在界碑前依依惜别。
半个月后,徐郎拎着一袋卵石走出长沙火车站,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如同进城乞讨的乡巴佬。
他久久望着火车站前面的"长沙"两个人字,如痴如醉,如醒如梦:半月前,自己还在异国他乡与荒山野岭为伴,此刻却已回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繁郭都市,徐郎激动不已,在心里—遍又一遍地喊着:大长沙,徐伢子又回来啦!
2.发迹
徐郎到了长沙后,便按照坤沙提供的线索寻找那个珠宝商,不料找来找去,得到的竟是一个噩耗:姓王的早已"畏罪白杀"!
徐郎一下陷入困境,他不知道如何跟坤沙取得联系,总不可能再扛着卵石返回诺汗石场去吧?
他又牵挂着阿雅的处境,她肯定望眼欲穿、度日如年哪!
徐郎一次次遥对南天,默默叨念:"阿雅,我对不起你!是我有心负你,实在是天意难违,命中注定!"
这时,中国大地已发生了翻大覆地的变化,一批批返回长沙的知青在故乡再一次"插队落户",开辟了新的"根据地".相比之下,徐郎却惨不忍睹:就在徐郎逃往境外期间,父母受到种种谣传的惊吓,相继去世,家里只剩下一个哥哥。
起初,徐郎住在哥哥家,时间—长,嫂嫂就拉下马脸,唠唠叨叨:"屁大一间笼子,挤进一个大活人,带上—堆烂石头,还当啥宝贝,神经病!再挤,把我挤走,让你们吃石头!"
眼见嫂嫂摆开了离婚的架势,徐郎只好提上卵石,流浪街头。
为了生存,他开始扛大包、洗碗碟、摆地摊,什么活儿都干,他在城郊租了一间民房,在床底下挖了个土坑,埋人卵石,期待有一天阿雅从天而降,喜结凤鸾。
连台湾老兵都回来了,阿雅还能不回来?
一天,房主催收房租,徐郎不敢回家,闷闷不乐满街瞎逛。
偌大一个长沙,竟找不到一块立脚之地,徐郎真想一头扎进湘江,一死了之。
不知不觉,他踏上了五一路,哟,只见一家新开张的商店张灯结彩,玻璃柜台里珠光宝气,摆满钻石、珍珠、玛瑙,啊,还有各式各样的翡翠首饰!
徐郎站在柜台前,双脚再也挪不动了,心"咚咚"直跳,一下就联想到埋在床底下的那堆卵石。
此刻徐郎的心里真的好矛盾:一会儿想,那堆石头是坤沙的,我不能见利忘义!
一会儿又想,我已经尽到责任,而且过了这么多年,总不能让这些宝贝疙瘩一直埋在地下呀!
一会儿想:我发过誓的,要信守诺言!
一会儿又想:我连房租都交不起,玩什么高尚,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
徐郎走上前去,怯声怯气地问店里的营业员:要不要从云南带回的石头?
一旁的胖经理一听,不动声色地问了几句后,立马叫了一辆车,跟着徐郎来到他住的小屋,刨出卵石。
胖经理用放大镜对着每一枚卵石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脸上"惊涛骇浪",一会儿脸上又"风平浪静"了,看不出他到底打的是啥算盘。
看完以后,胖经理随口问道:"这些石头……你要多少钱?"
这一问,倒把徐郎给问住了:这是"天鹅蛋",上品,肯定值大钱!
问题是究竟值多少钱,徐郎心中无数,说大了,被人笑话;
说小了,自己吃亏,而胖经理的语气又好像买小菜似的,难以从中揣摩出一个底价。
"这样吧,您给……十万。"
话一出口,徐郎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每天打工只能挣几块钱,现在居然敢口出狂言要十万!
胖经理也吃惊不小:"十万?"徐郎慌忙改口:"您要是……嘿嘿,还可以商量。"
"行,我要了。做生意就讲究个痛快,和你交个朋友,比什么都值!"两人返回珠宝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徐郎颤抖着双手数完钞票,发现不是十万,而是二十万!
徐郎刚要问,胖经理笑眯眯地说:"另外十万是预付的定金。以后你有石头,我包了!"
天哪,徐郎发迹啦!
徐郎更大的收获,是无意中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
既然石头这么值钱,又收了胖经理的定金,当然得昂首阔步奔小康喽!
走啊,上云南玩石头去,玩他娘个耳热心跳!
时隔数年重返云南,徐郎已是衣冠楚楚,腰缠万贯,哈哈,坐飞机,鸟枪换炮啦啦!
到了边境一看,才几年工夫,边境贸易红红火火,无论是像模像样的珠宝店,还是当地人称为"草皮子"的小摊小贩,卖的各类翡翠玉器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不过,在徐郎眼里,这些翡翠成品仅是小鱼小虾,他要捕捉的是大猎物——翡翠毛石。
与成品市场相比,翡翠毛石的交易十分隐蔽、神秘,完全凭买卖双方的经验、胆识、运气来讨价还价,带有明显的赌博性质,故俗称"赌石".
徐郎不动声色地逛了几天,结识了"皮条客"刘老二。
这刘老二专门在买卖两方之间牵线搭桥,提取佣金,吃一张嘴皮子。
当下,刘老二领着徐郎来到一座竹楼,与一个汉子洽谈买卖。
一见面,那汉子就来了个下马威:"徐老板,面生得很哪!不在长沙玩妹子,跑到云南玩石头,哪儿借来的胆子?"
徐郎淡淡一笑,说:"初来乍到,还望多多关照。"
汉子装出大慈大悲的样子,说:"你跑一趟不容易,我正好有几砣石头,别人给了大价钱都舍不得出手,让你捡个便宜。
嘿嘿,也算交个朋友!"
汉子郑重其事地铺了一块毛毯,抱金娃娃似地抱出几块毛石,轻轻放下:"看货!"徐郎刚抓起一块毛石,刘老二就指着毛石上切开的剖面吹嘘开了:"你瞧,窗子多亮,水头足,鹦哥绿!徐老板,你发财啦!"
其实,徐郎一看就明白:这几块石头是马屎外面光,带上飞机还不值那几个托运费!
徐郎正要开口,突然涌进一伙人,南腔北调,都自称是老主顾,争着要买那几块毛石。
一个给四万,另一个马上给八万,吵吵嚷嚷,一个操广东活的家伙干脆说:"不要吵啦!你们加到最高数,我再翻一倍。
反正石头是我的啦!"徐郎冷眼旁观,暗暗好笑:妈的,这套"托儿"把戏,老子在长沙见得多啦!
刘老二挺身而出,摆出一副仗义执言的架势:"不行!讲不讲先来后到?徐老板……你快给个价!"
众人都静了下来,齐刷刷地望着徐郎。
徐郎突然蹦出一句云南方言:"兄弟,你莫想沙麻(欺骗)我。
憨狗才会咬屎吃!"众人面面相觑,像中了定身法似的。
徐郎又冒出一句:"咯有没开过窗的,拿来我瞧瞧。"
刘老二大惊失色:"你、你敢玩闷石(不开窗的原石)?"
汉子也不相信,抱出一堆优劣混杂、没开"窗子"的毛石,重新开始交易。
经过一番观察,徐郎胸有成竹地挑出一半优质毛石,花了十多万元,做成了第一笔买卖,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徐郎回到长沙,对毛石市场已了如指掌,他张口就向胖经理要了双倍的价钱。
胖经理吓得舌头打结:"你开、开什么玩笑?"
徐郎一声冷笑:"上次,你至少多赚了二十万。
这次嘛,该我多赚一点。玩石头你还想坑我?
要是嫌贵,那就拜拜!"这时胖经理已认定徐郎是一棵摇钱树,不仅表示让步,还决定拿出全部资产,与徐郎长期合作。
徐郎如虎添翼,一次次飞往云南。
他当年在诺汗石场的滚打摔爬,为他铺平了成功之路。
3.走眼
徐郎一帆风顺,生意越做越大,毛石市场从此杀出一匹黑马,声名大噪。
数年之后,凡是玩石头的,都知道长沙有个大名鼎鼎的"赌石王"徐老板,他们还说:徐老板看石头不开"窗子",是因为他有一只"天眼",只要他一开天眼,石头的"五脏六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比医院的X光透视还厉害一百倍!
徐郎今非昔比,他买了轿车、洋房,成了长沙的富豪。
唯一没变的,是那件观音玉坠还日夜贴着他的心窝。
徐郎什么都不缺,心里却空荡荡的,嫂嫂为他鞍前马后张罗婚事,介绍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可他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一天,嫂嫂打来电话,又要给他介绍一个姑娘,说是长得貌似天仙,保证一见钟情。
徐郎知道嫂嫂又缺钱花了,便驱车前来,恰巧嫂嫂买菜去了,只见一个姑娘端茶倒水,殷勤周到。
徐郎看了看,姑娘眉清目秀,但没有嫂嫂吹的那么漂亮,便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羞涩地一笑:"阿雅。"
徐郎一惊,差点打翻茶水。等到嫂嫂买菜回来,徐郎将一叠钞票扔进菜篮,说:"行,就是她。"
嫂嫂弄明白徐郎的意思后,哭笑不得,说:"哎哟,我给你介绍的那个还没来,这个是乡下姑娘,我刚找来的小保姆。"
徐郎主意已定:"我愿意,就是她!"
人到中年,徐郎终于结婚了。
一天,刘老二从边境打来长途电话,说最近来了一个缅甸老板,带来一批号称"恐龙蛋"的上等石头,要价很高,问徐郎想不想"练练".
徐郎当即飞往云南。
到了边境小城,刘老二将徐郎迎进傣景宾馆,当天就引荐他去见那个姓郭的缅甸老板。
一见面,徐郎就暗暗吃惊:郭老板年轻英俊,光彩照人,谈吐锋利,气度不凡,一举一动都潜藏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看来绝非等闲之辈,千万不可小视!
一阵寒暄之后,郭老板一挥手,立刻有人将一个箱子打开,送到徐郎面前。
徐郎一看,只见十八个形似恐龙蛋的卵石整齐地排列着,心头一喜:好兆头,十八,要发!他想,如今翡翠市场行情看涨,价格一路攀升,这十八个"恐龙蛋"很可能是无价之宝!
郭老板要价五百万,并说:"不侃价!"徐郎又是一惊,嗬,胃口不小!
按规矩,徐郎有三天时间"看货".郭老板不阴不阳,说:"听说徐老板会开天眼,莫看花了眼哟!"
徐郎决定潇潇洒洒赌一把,玩个痛快。
他看货很有讲究:先在客房门外挂上"请勿打扰",将毛石清洗干净放在茶几上,一字儿摆开;然后盘腿坐在地毯上,集中意念,目光死死地盯着毛石,一坐就是三天三夜。
房内香烟缭绕,不许有一只苍蝇。
除了一杯清茶,徐郎几乎什么也不吃,仿佛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独自一人与翡翠这个玉石中的精灵默默对话。
说徐郎会开天眼当然是别人吹的,不过他确实有一种超凡的本领:长时间盯着一块毛石看,眼中的毛石越看越大,连石纹也随之放大,目光便顺着石纹钻进毛石内部,去分辨翡翠的色彩、质地……这就是"赌石王"的过人之处!
这一次,不知是精力衰退还是眼力不济,徐郎好像觉得钻进了一个怪圈,无法摆脱。
他的身心伴随目光潜入毛石内部,明明感到绿波荡漾,很有把握确定这是翡翠中罕见的"高绿",而且质地清澈透亮,应为"玻璃地",奇怪的是,眨眼之间一池绿波又变成浊水一潭,质地模糊不清,好像还夹有"苍蝇屎",石头深处到处是朦朦胧胧的迷雾,让人捉摸不定。
徐郎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三天之后,徐郎精疲力竭,"扑通"倒地,面无血色。
刘老二闻讯跑来,扶起徐郎,建议他另请高手鉴定。
刘老二说,最近来了个缅甸"老佛爷",眼力百发百中,看货之后可以当场开窗验证,十拿九稳。
声名显赫的"翡翠王"请别人鉴定,实在是丢人现眼的事,但徐郎顾不得了,这可是五百万的买卖哪,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徐郎提出延期三天,郭老板勉强同意,却趁机讽刺了几句:"徐老板,都说你是见石眼开,这回你那只天眼是不是掉进沙子,睁不开了?"
刘老二将老佛爷请到宾馆,徐郎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老佛爷居然是一个瞎眼老头!连眼珠子都没有,哪来的眼力?大干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谁知,瞎老头独特的"看货"方式,还真让徐郎大开了眼界:瞎老头盘腿往地毯上一坐,将毛石团团绕着身子放成一圈,就像母鸡孵蛋一样,更奇特的是,他的双手不停地挪动毛石,好像他是太阳,毛石都成了行星,围着他不停地旋转。
同时他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吟诵些什么经文,让人感到神秘莫测。
三天之后,毛石都被摩挲得油光滑溜,像是上了一层蜡。
瞎老头举起一块毛石,说这是白蛋(劣质翡翠原石),又说其余十七块毛石全是上品,不信可以开窗验证。
徐郎从来不开窗,这回倒要看个稀罕。
结果一开"窗子",徐郎服了:白蛋真是次品!另外的毛石随便拿一块剖开,都裸露出浓艳的翠绿色,而且是最有价值的"祖母绿",除了整个"窗口"一片浓绿外,看上去绿色还向纵深绵延,越深越绿。
徐郎大喜,生意立刻成交。
徐郎将那个"白蛋"扔给郭老板,终于找到了一次讥讽的机会:"郭老板,这个白蛋你拿回去抱窝,说不定能抱出一条白恐龙。"郭老板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一笑,带着随从,挟着装满现款的密码箱,扬长而去。
大快人心,过了一把瘾!这一趟,估计能赚几百万。
徐郎打道回府,坐上飞机腾云驾雾时,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十八块毛石少了一块,"要发"变成"要气",这可不是好兆头!
回到长沙,徐郎亲自督阵,指挥切割、加工。
他已经有了全套制作生产线,出产的翡翠成品由胖经理直销,这样能获取更大的利润。
十七块毛石剖开后都显出亮丽的翠绿色,徐郎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个月后,产品送到柜台上,十分抢手,真是财源滚滚。谁知徐郎还没笑出声,情况竟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这批翡翠成品不知中了什么魔法,亮丽的色彩接触空气以后,一天天变淡变暗,如一盏盏灯泡渐渐熄灭……顾客们纷纷要求退赔,整天揪住胖经理大吵大闹,结果闹出了一场不小的官司。
最后,经权威部门多次化验、鉴定后证实,这批货全是利用先进的激光技术在毛石上人工上色的假翡翠,作假手段极为高明,肉眼无法识别,足以以假乱真……十七枚"恐龙蛋"原来是一堆废石头,一钱不值。
有关部门查封了徐郎的制作生产线,还作了重罚,并限令他退赔顾客的全部损失。
完了完了,五百万元打了水漂!加上其他损失,徐郎陷入了灭顶之灾……
徐郎身败名裂,几乎倾家荡产。
他不顾众人劝阻,决定飞赴云南去讨回公道。
此行凶多吉少,徐郎为那个叫"阿雅"的妻子作了最坏的安排,他给了她一笔钱,老老实实地说:"阿雅,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跟你结婚,只因为你的名字叫阿雅。
从今天起你自由了,想上哪儿你就上哪儿,好好过日子吧。"
没想到阿雅却说:"不,我等你,你成了穷人,我可以去当保姆,养活你。"
徐郎一听,真想给自己几耳光:平时,阿雅在他眼里还不如一块劣质翡翠,此刻他才认识到她是潜藏着"高绿"的珍品,是无价之宝!
可是,前途难测,岂能连累阿雅?徐郎咬了咬牙,转身而去。阿雅追来,大声喊叫:"我等你!我……有了,你一定要回来当爸爸!"
徐郎脚下一软,险些返身回去。啊,我快当爸爸啦?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我也得去拼杀一番,把那笔损失的巨额财富争夺回来!
徐郎一路飞往云南,当天便来到边境小城,他满脸杀气地要去找刘老二,刘老二却不请自到,幽灵一般地来到徐郎面前:"徐老板,一路辛苦啦!我有重要情报……嘿嘿,你得先给一点信息费。"
徐郎强忍怒气,扔下一千元,刘老二这才嘻皮笑脸地说:"那个电话,是郭老板叫我打给你这个翡翠大王的。
嘿嘿,郭老板出手比你大方,打一个电话就给了我一万块!"
徐郎气得七窍生烟:"往下说!"
刘老二伸出一个指头:"再来一吊。"这无赖!徐郎心里在骂,但也只得忍气吞声地又扔下一千元,刘老二这才开口:"告诉你吧,老佛爷也是假的,他是郭老板的干爹,他俩是鸭子的巴掌连在一起,你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不,两头受骗!"
徐郎又扔下一千元:"他们为什么坑我?"
刘老二贪婪地看了看那些钱,又神秘地说:"明天,你去曼飞公园,到了八角亭前,就会明白——切!"
徐郎还没回过神来,刘老二已抓起钞票,扬长而去。
第二天,徐郎按时来到曼飞公园,内心忐忑不安。
曼飞公园是边境小城的风景名胜,林木青翠,百花争艳,胜似人间仙境。
这天游人不多,徐郎走到八角亭前,只见一张石桌前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正悠然自得地在喝茶,好不惬意……呀,竟然就是那个瞎老头!
徐郎怒从心起,拳头捏得咯咯响,他快步走去,瞎老头纹丝没动,却先开口说话了:"来了?坐。"
语气很平淡,却让徐郎大为惊愕:老家伙居然能从脚步声中判断出是我来了,可见功夫非同小可!
"坐。"瞎老头又说了一遍。
徐郎坐下一看,面前的石桌上早已放了一杯热茶,还冒着一缕缕热气。时间算得这么准确,老家伙到底是哪路神仙?一股神幻莫测的力量使徐郎感到畏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喝茶。"瞎老头面无表情,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又说:"我晓得,你一定会来找我算账。
我坐在这儿等你好久了,每天都为你准备了一杯茶,想让你品出一点味道来。"
徐郎听不明白,他望着对面瞎老头那双空空洞洞的眼窝,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阵紧张、恐慌。
"我也有一笔账,早想跟你了结。是时候了,该结账了!"
瞎老头的眼窝阴森森的,像是双管猎枪的枪口,直逼徐郎。
徐郎惊得头皮发麻:"你……你是……"
瞎老头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说:"坐下。
认不出来了吧?唉,眼睛瞎了,头发白了,黄土埋到脖子了……我是——坤沙。"
天哪,坤沙!徐郎惊出一身冷汗,瞪大了眼珠子,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熟人:无情的岁月已使坤沙面目全非,怎么也找不到一丝他当年的影子。
半天,徐郎才吞吞吐吐地问:"你……你怎么瞎了?"坤沙沉吟片刻,声音哽塞着说:"我看错了人,有眼无珠,结果害了另一个好人……我有愧,我不配用眼睛去看人,不配!"
徐郎一怔:"你是说阿雅?她现在怎么样?她在哪儿?我当初……"
坤沙一阵苦笑,空洞洞的眼窝流下两行浊泪,说:"你还记得阿雅?哼,你好有情义!阿雅,她,死了……"
"阿——雅!"徐郎仰天悲号……
等徐郎平静下来,坤沙才缓缓讲述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原来,徐郎一去杳无音信,阿雅却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天天翘首盼望,日子好不凄凉。
一天夜里,阿雅临盆了。
诺汗石场地处深山老林,医疗条件十分原始,偏偏阿雅难产,大流血,挣扎了几天几夜,娃娃平安落地,她却喊着"阿郎",撒手西去。
眼见阿雅如此有情有义,到死也不改痴情,坤沙越发悔恨自己有眼无珠……入殓那天,坤沙跪倒在阿雅坟前,狼一样地悲号着,随着一声撕天裂地的惨叫,他硬是活活抠下自己的两个眼珠,用血淋淋的手捧着它,当作祭品,轻轻供放到坟前……
坤沙,好一条烈性汉子!
听完这些,徐郎暗暗佩服,他已无心为自己当年的行为辩白,此刻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情:"娃娃?你是说……郭、郭老板?"坤沙证实了徐郎的猜测,说:"对,你的亲骨肉,叫郭果。
二十多年了,我既当爹,又做妈……我不图别的,只想对得起阿雅的在天之灵。"
徐郎心急如焚,只想尽快见到郭果,坤沙却不紧不慢地说:"你不仁,我不能不义。
我决定把郭果还给你,弥补二十年前我扣下阿雅作人质的罪孽。
我老了,不能把仇恨带进棺材。去吧,到了界碑那儿,一切你都会清清楚楚。"
5.情缘
界碑一侧,坐着一个少女,双肩瑟瑟地颤抖着。
徐郎走过去一看,这不是……徐郎恍然明白:她就是郭果,那个"郭老板"原来是女扮男装!郭果身穿黑色统裙,一点没有"老板"的风采,却更像一个傣家少女。
她缓缓抬起头,久久凝视着徐郎,目光一下像火,一下像水,嘴边刚露出一点嘲笑,又扑簌簌地流下一串泪珠。
徐郎从郭郭的眉宇间、目光中,看到了阿雅当年的影子,他止不住热泪纵横:"郭果,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我混蛋,我黑心烂肝……"
"行了,徐老板,莫演戏了!"郭郭擦干泪水,霍地站起来,怒目圆睁,说:"我干爹跟你的账清了,我跟你的账还没算。几滴眼泪就想一笔勾销?我恨你!我发过誓,要叫你身败名裂、倾家荡产!哼,赌石王,你自投罗网!"
徐郎哑口无言,心想:我活该背负这沉重的十字架,我罪有应得!
郭果似乎还不解恨,阴阳怪气地说:"徐老板,上次你白白扔了五百万,这次是来讨还血债的吧?我不好意思让你空手回去,决定送你一件礼物。"
"礼物?"徐郎一听,疑惑不解。
郭果指着界碑下,说:"你自己去看,这件礼物值不值五百万?"
徐郎这才注意到,界碑下面放着一个红布包,他急忙奔过去,打开红布包一看,竟是一个世所罕见、玲珑剔透的翡翠骨灰盒!打开盒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翡"做的弥勒玉坠——呀,当初阿雅亲手制作的结婚信物!
徐郎一下猜出,浓缩在骨灰盒里的就是阿雅!
当年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恋人,如今成了一捧白灰,静静地躺在青翠艳绿之中,徐郎肝胆欲裂,失声痛哭:"阿雅呀阿雅,你终于回来了,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呀?"
一旁的郭果也哭成了泪人。
原来,就在前不久,为了实现妈妈返回故乡长沙的遗愿,郭果挖出埋了二十年的遗骨,重新火化,并挑选上等毛石,亲手制作了这个举世罕见的翡翠骨灰盒。
骨灰盒里,还有坤沙那两颗风干了的眼珠!徐郎这才明白,郭果今天为什么穿了这条黑色的统裙。
徐郎流着泪取下脖子上的观音玉坠,轻轻放入骨灰盒,说:"阿雅,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心中……我没变心,没变心!"
手捧骨灰盒,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徐郎脚下一软。
"扑通"跪下,朝界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喃喃自语:"翡翠,哈,翡翠,男人是翠,女人是翡。
红男绿女就是翡翠,就是稀世真宝啊!"
短短几天有经历,使徐郎大彻大悟,郭果却以为徐郎爱了刺激,精神出毛病,顿时吓坏了:"徐老板……爸,爸!你怎么啦?"
父女俩抱头痛哭,平静下来以后,徐郎把当年回到长沙后的一切都告诉了郭郭,他哽咽说:"郭果,跟我回长沙吧,还有你妈,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开,这也是你干爹的意思……你是长沙人!"
郭果原谅了徐郎,她先前尖刻不见了,语气中多了几分温柔,说:"不,我不是长沙人,我生在诺汗在诺汗,我是诺汗人。
干爹对我恩重如山,他眼睛瞎了,老了,我不能无情无义!"
郭果说,她现在已全权主管诺汗石场,生意十红火,总有一天会把生意做到长沙上,到时候她一定会带着坤沙一起去逛逛橘子洲。徐郎听了这一席话,越发内疚,说:"郭果,你这么有情有义,我知足了。
美玉无价,情义更无价啊!"
父女俩依依惜别,郭果一再叮嘱:"听干爹说,我妈临死前还念叨着长沙……爸,回到长沙后,你一定要带好到她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走走,看看,听听乡音,叙叙乡情,了却她最后的心愿……爸……" "哎,哎……"徐郎泣不成声。
几天后,徐郎怀抱骨灰盒重返长沙,一路上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已经对不起一个阿雅,不能再对不起另一个阿雅;已经愧对郭果,不能再愧对另一个还没出生的小生命…… 到了黄花机场,徐郎走下了飞机,怀抱骨灰盒,絮絮叨叨:"到家了,阿雅,长沙到了!"
这时,一个陌生男子追发上来:"先生你的东西忘了。"
徐郎仔细检查,并没有丢下什么东西啊。
那陌生男子把手里提着的一个沉甸甸的口袋交给了他。
徐郎赶紧打开一看,竟一枚枚光溜溜的"天鹅蛋"!徐郎四下张望,那陌生男子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再看那口袋里,还有一张坤沙留下的字条:"阿郎,这是我当年答应给你的报酬。
虽然你不讲信用,但终究送了我一件比玉石珍贵万倍的礼物,这就是郭果。
有了郭果,所有的宝物我都不稀罕!所以我仍然信守当年的诺言,把这批天鹅蛋和阿雅一同交还到你的手里。"
天哪,这哪是天鹅蛋?这分明是坤沙的大情大义、大恩大德!
徐郎仰天长叹,突然,他一愣,眼睛望着天空,一眨也不眨:此时已近傍晚,雨后天晴,天空格外清澈透亮,蓝得像"翠";夕阳染红了缕缕薄云,像火一样,鲜红鲜红的,红得像"翡"……呀,整个天空像一块硕大无比的翡翠,不带一丝杂质,质地晶莹,色彩艳丽,简直堪称绝世珍品!
在这块巨大的"翡翠"下,人世间的翡翠都显得那样的渺小、轻微……
徐郎感慨万分,泪如泉涌,泪滴簌簌落下,像珍珠一样,轻轻叩响了骨灰盒……阿雅,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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