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远远便注意到那个正向超市门口走去的妇人,她蹒跚的走着,是那种脑梗后遗症的蹒跚,先迈右脚,然后左脚费力的抬起来,拖在地上向外画个半圆,再颤巍巍的落到地面,然后是再一次的重复,我看着她的背影,心脏像鼓一样咚咚的擂起来,喉咙发紧,我用力的按住胸口,仿佛不这样它便会从胸腔里跳出来。
那背影,太像她。从衣着、身材、走姿到那花白的发。
如果不是理智告诉我她已经不在了,我几乎要冲上去攀住那个妇人的肩,质问她这些年躲到了哪里?为什么要丢下我?然后扑进她的怀里,任由眼泪流了满脸。我当然不敢如此轻狂,我只是怔怔的站着,望着她的背影艰难的跨上超市门口那一级级的台阶。太阳明晃晃的照着,我的头昏昏的,世界一下子成了电影里的黑白默片,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贪婪的望着那个背影,直到她即将隐入超市的人群。
我快步的追上她,装作买菜的样子走到她面前,再回头看她,真的,她那么像我的妈妈,一样有慈祥的面庞,和微微下弯的含着一点悲苦的唇角。我看着她从超市的菜架上抓一把豆角,又拿两颗茄子,看她慢慢的挪到称重的售货员那里,再看她一步步走到收银台,我不敢向前,怕她感觉我的突兀,我也舍不得离开,我小心的悄悄的又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仿佛要把她望进我的心窝。
她走出了超市,要下台阶了,我追过去,扶住她的手臂,她看看我,仿佛感受到了我的好意,笑着对我说:谢谢你啊!我不敢出声,怕一张嘴泪就会流了满脸,我只报她以微笑,静静的把她扶下台阶,看着她走远。
有两个年轻人从我身边经过,我听她们说着今天是母亲节,商量着要给妈妈买什么礼物。是啊,今天是母亲节,上天也知道我有多么想她吗?所以才让我在街头偶遇一个这么像她的妈妈,慰藉我孤独跋涉的心灵。
她走了四年了,从最初的不能接受、悲痛欲绝,到今天的渐渐平静,是每一个面对亲人离世的人都要走过的心路历程吧?最爱的人走了,最疼我的人走了,可是生活总要继续,最初的那一年,连晒着太阳,看到花开,都觉得是一种罪恶,她不在了,我还能晒太阳、看花开吗?我不敢去医院,更不敢经过抢救室的门口,不敢经过长宁街,更不敢看到街上与她相似的妇人,所有的细节,都会让悲伤和思念泛滥成灾,以至于失去了直面生活的勇气。我把她的照片装进钱包最里面的夹层里,却从来不敢拿出来看。
那一年经常做梦,总梦到她还活着,只是出了趟远门,或者跟我捉了个迷藏,某一天我回到家,她正在厨房里用她不灵便的手脚忙碌着,做我爱吃的饭菜。
她是个没福气的人,一生拉扯五个子女,年纪轻轻便备受病痛的折磨,没有丈夫的疼爱,生活于她是卑躬屈膝的惶惑与不安。她柔弱了一辈子,不曾对家庭有过任何责备与反抗;她也刚强了一辈子,即便被高血压、糖尿病、脑梗折磨了十几年,也不曾让子女在病床前伺候过一天。终于五个子女都成家立业了,她却在某一个夜里猝然的走了。
她在的时候我们都忙,回去看她总像例行公事,匆匆的来,短暂的停留,再匆匆的走。虚晃一招的问一句:“妈,你好吗?”然后就坐到一旁低头看手机。她絮絮叨叨的问什么,说不了几句就觉得她烦,觉得她什么都不懂。
她在的时候,从来没有感觉到她的重要,她走了,才深刻的理解了那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父母走了,人生只有归途。在街上看到跟她一样孤独买菜的老妇人,总忍不住要上去帮一把。你常常想,当初她一个人蹒跚的走在长宁街上的时候,有人帮她吗?街上的陌生人可有人给过她一点善意,让她觉得世界不那么荒凉?
她常夸我孝顺,环保花园小区里的阿姨们都知道她有个美丽能干又孝顺的大女儿,我知道,在我有限的能去看她陪伴她的辰光里,我一直是她的骄傲,每一次的看望,都足够她坐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跟那些阿姨们幸福的絮叨一个下午。
可是,我却是那么不安,我知道,在那些我自以为是的忙忙碌碌里,我忽略了多少她的期盼与等待。龙应台对她失智的母亲美君说:“此生唯一能给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当下,因为,人走,茶凉,缘灭,生命从不等候。”她走了,我才深切感受到这句话带给我的切肤之痛。
是啊,生命从不等候。悠悠生死别经年,她走了四个年头了。清明、她的忌日、她的生日……总希望她能像刚走的时候一样,频频入梦,对我说点什么,她过得好吗?在天上看着我们的吗?阴阳相隔,就让我在梦里求得片刻的温存吧,可是,她却再难入梦。
是我薄情吗?连梦里她竟也不再来。不,温柔善良近乎懦弱的她,对全世界都抱有善意,又怎会责怪她最疼爱的女儿。我知道,她一定是想用这样方式渐渐退隐我的生活,让我忘记伤痛,欢笑着走我的路,过我的活。
五月的阳光,开始有暑热的气息,她在天国很好吧?在这个属于母亲的节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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