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慢慢来。化成了灰，我等你。

平时很少接触葬礼这件事，没想到公公的葬礼竟是我在澳洲参加的第一个葬礼。婆婆早几年已经去了殡葬中介签了协议并支付了订金，为她自己和公公选好了葬礼服务。就连葬礼，婆婆也不想要儿女操心。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周六那天上午，当我们在殡葬中介的建筑前停下时，只一眼就被这古老却显得大方华丽的建筑所吸引，旁边一块牌子内容写着“自1863年以来，这个家族一直提供殡葬服务，24小时随叫随到……”

我们走进大门，只见大姐潘妮、二姐葆拉两对夫妇已经到了，在门厅的长椅上坐着。我们为着同一件事在这里聚集，眼神交汇间，一股沉痛的情绪在众人间弥漫开来。葆拉的蓝眸水光闪现，伸长双臂与婆婆招呼：“妈，来我这边坐。”

寒暄几句之后，我往屋里走了几步，这才发现大姐二姐他们所在的位置是第一道门厅，这几步之外还有第二道门厅。门厅两旁同样摆着花园式靠背长椅，长椅一旁立着巨大的白色高脚古典浮雕花盆，盆里的绿植沿着苔藓柱攀岩而上。

过了两道门厅，面前是接待台，接待台后方是旋转而上的楼梯通往二楼。据说，二楼住着世代经营葬礼服务的这家人。接待台左边第一间是殡葬服务接待室，第二间是观礼室，也是举行葬礼的地方。葬礼时间由家属任意自由选择，早上、上午、中午、下午、晚上、甚至是深夜。

我走进接待室，瞥见壁炉上陈列着一排西方人马雕塑，雕塑上方悬挂着一幅名画。我的目光很快被大方的办公桌所吸引，至少它是我喜欢的家具样式，而它抽屉的把手和我桌台的抽屉把手一模一样。一旁的立柜看起来也不错，里面陈列的大概就是可供选择的骨灰容器吧。

就在我四处闲看时，更多的家庭成员陆陆续续地到来了。其中之一是公公儿女中排行第三的另一个儿子布莱德利。在前几次会面时，三妹曾经想当然地认为这个大伯明显取了个女人的名字。布莱德利生活在婆婆出生地斯普林，路途遥远，开车五六个钟才来到这里。

听说上车前他不得不服用好几片止痛药，一下车他又吃了几片。没办法，这是他今年第三次从奔跑的高头大马上摔下来。这家伙显然没有吸取教训，一而再，再而三地经历了折断肋骨的痛苦、经历了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刻，但这些并没有让他选择远离钟爱的骏马。于是，他只好忍着痛来参加他父亲的葬礼。这个时候，我如果用“身心俱痛”这类字眼来形容布莱德利，是非常贴切的。

不多时，一个里着白上衣外套黑色裙装的名叫安卓拉的年轻女人出现了。她附耳对另一个衣着得体且妆容精致的稍微年长的短发女人说了什么。我知道，这个短发女人之前曾到养老中心，为弥留之际的公公做了临终关怀与祈祷；之后，将他的遗体运到这里。

很快这个短发女人转头对我们说：“如果你们愿意，这个时候可以进去观礼了。请这边走。”她摊着单手示意观礼室方向。

想到孩子们将要目睹公公的遗容，我问这个短发女人：“他化了妆吗？”

短发女人笑着回答我：“费雷德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他脸上皮肤美丽，连皱纹都没有。他不需要任何修饰。”

听到她这样说，我稍稍放心了，既然是睡着了的样子，孩子们也不至于受到惊吓。尽管是熟悉的爷爷，孩子们尚且年幼，第一次近距离面对死去的亲人，如果感到害怕，那也是正常的。

我拉着三妹和四弟的手走在婆婆与大姐、二姐后方，大哥和二哥一左一右与先生走在我们后面，更多的家庭成员走在他们身后，就这样一行人走进了观礼室。

观礼室的设置类似教堂，离棺木不远的那扇墙左右各有一个下方箱体上方圆拱形的立式窗户，窗户镶嵌的玻璃图饰显示着独特的宗教风格。

棺盖立在一旁，木棺陈列在滚轮长架之上。薄薄的白纱之下静静地躺着的是魂灵离体的公公。大姐、二姐拥着婆婆走上前，观看公公的遗容。婆婆掀开白纱，轻呼一声：“费雷德……”

公公没有答应。他果真如同睡着了一样，闭着眼安详美好。这种毫无回应的静寂让沉痛汹涌而出，啜泣声立时此起彼伏充斥了整个观礼室。

四弟手里拿着他的小绿乌龟，不断地察看众人的脸，带着一丝惊讶。三妹随着众人的抽泣流出眼泪，但显然她的眼神里含着害怕的情绪。我回头，透过水光正好看见先生脸红眼眶红，他身旁的大哥和二哥也泪流不止。

轻柔的音乐适时地缓缓响起，慢慢地安抚众人悲伤的情绪。待我在椅子上坐下来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棺盖竟被盖上了，棺盖之上还摆好了鲜花、公公的照片以及他的海军帽。

此时，那个短发女人已经走上位于棺木一侧的牧师讲台。她先自我介绍了一番，接着说：“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向费雷德告别。我在现实生活中认识费雷德，他在见面问候时总不忘调皮地送出一个飞吻……”说到这里，她像模像样地模仿了公公“波波”两声后送出飞吻的样子。众人一定由此联想到了公公吹口哨、送飞吻、抛媚眼的顽皮又可爱的模样，大家都会心一笑。

看到众人情绪稍微轻松了，这个短发女人开始概述了公公生平，之后播放了公公喜欢的爵士乐，家人们在音乐的旋律中感受公公曾经的喜爱。一曲完毕，她接着念了祈祷文以及圣经中某个段落，其中一个孙女上前诵了一段诗文，最后播放了公公喜欢的华尔兹舞曲，让我们想象他生前与婆婆在这个乐曲中舞蹈的样子。

最后的最后，在祈祷之后，先生和大哥以及大姐夫、二姐夫、二姐的双胞胎儿子，六个人一起分别将手放在木棺的把手之上，将木棺连同滚轮长架一起从观礼室缓缓推出，一直推到建筑侧方的灵车后方。尾随而至的众人平静地看着棺木从长架被转移到灵车上，不时地有低泣声响起。

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俯身扭紧了棺木停靠在灵车上的机关。像羽翼般打开的两侧透明车窗最终合上了，后方玻璃窗也关上了。我们默默地望着灵车里的木棺，上面摆着鲜花，还有公公的海军帽。灵车轻轻启动，缓缓而去。

年幼的孩子们也都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或许，他们还不并了解，公公的棺木将去往火化场。装着灵柩的车开走了。可众人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都想在这个最终分别的地点多呆一会。

半个多小时以后，众人陆陆续续打算离开了，于是，一同来到一个俱乐部吃午餐。见我呆呆地坐着，大姐潘妮凑过来对我说：“彩，你感觉好吗？过几个星期，中介将办理好死亡证明，到时，Poppy 的骨灰罐将回到 Ninney 家里，用一块红色绒布盖着。等 Ninney 百年之后，我们将跑一趟 Ninney 的故乡斯普林，把他俩的骨灰一起抛洒在那里的大山之上。” (当我们谈起公公婆婆时，我们跟着孩子们称呼 Poppy，Ninney ）

此时，坐在我旁边的婆婆，也即大姐潘妮口中的主角之一 Ninney 笑着点点头，对着我补充说：“对，就是这样。斯普林是我出生的地方。”

婆婆今年85岁，公公享年94岁，恩爱夫妻六十多年。对公公来说，这完全是：“亲爱的，你慢慢来。化成了灰，我等你。”看着平静的婆婆，我心下释然。

先生对众人说在俱乐部的酒水消费由他买单。先生认为买酒水单是会得到公公认可的做法，他愿意这样做。

下午回到婆婆家，看着乱糟糟的院子，我从楼下找到工具，戴上手套，首先把那疯长的灌木修剪了一番。我想，这也是会得到公公认可的做法，我愿意这样做。

葬礼承载道别，似乎一并带走了先前的沉重与悲伤。葬礼完毕之后，我居然感到轻松了。看着婆婆院子里来了孤单一只白鹮，我又举起了手机相机……

（2022年12月14日于昆士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