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是我的妻妹,一年前确诊为胃癌,上个月不幸去世,年仅41岁。
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活泼美丽能干的女孩,她的病逝是一出现实版的悲剧。
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幸福的家庭,蒸蒸日上的生活,初步开局的事业,这一些都因她的离世戛然而止。年幼的孩子不得不为年轻的妈妈戴孝,年迈的老人不得不为年轻的女儿奔丧。
一年来,眼看着她的病情逐步恶化,眼看着她在病床上遭受折磨,最终骨瘦如柴、羸弱不堪,在绝望中闭上双眼,我们却无能为力。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残酷更悲惨?
去世前,燕子曾经许下遗愿,希望把他的骨灰带回渭南老家,安葬在铁炉塬上那片郁郁葱葱的麦田里。骨灰入土,留下印记,是为了方便子孙祭奠。落叶归根,魂归故里,这也是人之常情。
地是自家的地,塬是故乡的塬,我们都以为,实现她的遗愿应该不难。
但是,事情并不象我们设想的那么简单。
5月9日,燕子的遗体告别仪式在西安殡仪馆举行。作为来宾代表,我朗读了祭文:《草长莺飞的夏天,我们的燕子飞走了》。
文中写道,清明时节,我们搀扶着病重的燕子来到渭南塬上。细雨蒙蒙,麦苗青青。面对一望无际的翠绿麦田,面对爷爷奶奶的坟茔,她满眼泪水,神情悲怆。她郑重地提出,希望把骨灰安葬在这片土地。
听到这里,亲友们无不动容,凌霄厅里响起了啜泣声。
仪式结束,她被火化,骨灰临时存放在殡仪馆。此后,年迈的岳父岳母赶回老家,协商安葬事宜。
渭南老家那几亩地,是爷爷奶奶去世时留下的,里面有两位老人的坟茔,近年来一直交由邻居耕种。
我们承诺,等小麦收割后再行安葬。本以为这事不成问题,结果却遭遇了各种反对。
妻子的叔父是那块土地的共有人,他一向深明事理、令人尊敬,此刻却坚决反对,而且出言不善,令人心寒。
管事的村长,本来与岳父关系不错,这时候也明确表示反对。
耕种土地的那位邻居,以及其他乡亲,都出来予以反对,各种不满,各种借口。
总之,老家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示反对。我们这才明白,实现燕子的遗愿并不简单,接下来不得不面对各种刁难。
他们为什么反对?我想原因有二,一是观念陈旧,二是私利作祟。
改革开放40年,市场经济席卷全国,城乡社会发生巨变。互联网和手机的普及,更加深刻地改变了国民的精神层面。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传统的道德秩序彻底瓦解,现代生活已经确立。但是,封建等级观念仍然顽固地在一些人的脑壳里生长,陈规陋俗经常跳出来制造事端。
在广大农村,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蒂固,表现形式多种多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就是别人家的人,重大节日不能在娘家过,清明节不能上祖坟,死后不能进娘家的村,更不能葬在娘家的坟地。
因此,我们要把燕子的骨灰带回娘家安葬,村里人无法接受。即使是平日里关系不错的亲戚和邻居,也全然不顾脸面,跳出来横加干涉。这就是观念问题,是众人反对的主要原因。
市场经济使人变得唯利是图,农村人也越来越不厚道。自私狭隘、势利刁钻、冷酷绝情,成了不少农村人的行为特征。岳父岳母长期在西安生活,与村里人关系比较淡漠,不能与他们互相帮衬,极易遭人冷眼。
我们要把燕子的骨灰安葬在老家,免不了要从别人家门口路过,要踩人家的庄稼,要碰人家的树枝,要动人家的石头,甚至可能占用公共的道路和土地,必然涉及利益。
由于传统观念和利益考量的双重阻挠,燕子的遗愿难以实现。
一个月以来,白发苍苍的岳父多次回乡奔波,不知道跑了多少路,花了多少钱,陪了多少笑脸,才勉强协调成功。结果,我们做出了让步,不再坚持把燕子安葬在爷爷奶奶下葬的那块风水宝地,而是把她的骨灰安葬在塬尽头悬崖边的一块坡地上。
这样,叔叔勉强同意,村长勉强接受,邻居们不再反对。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燕子的去世,对我们家来说是一场悲剧,但对其他人来说,可能只是谈资。
我们的悲情无法感动所有的乡亲,他们想阻挠的还是要阻挠,想讹诈的还是要讹诈。
安葬骨灰并不复杂,花费却高达一万多元。耗费的红砖、沙子和水泥不多,却和人工费一样昂贵。据说,施工时碰断了邻居家几根花椒树枝,岳父不得不赔钱赔礼;车轮碾压了邻居家门口一块破布,老岳父也不得不赔钱赔礼。为了实现燕子的遗愿,这些都是小事,都可以忽略不计。
6月9日,星期六,燕子的骨灰终于下葬。一大早,妻子和妹夫一道,带着燕子的孩子和我们自己的孩子,还有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西安殡仪馆领回骨灰盒,一路风尘赶到渭南铁炉塬,为燕子举行了葬礼。
艳阳高照,麦田流金。关中平原的夏收已经接近尾声,田野里到处散布着枯黄的麦秸。燕子的墓葬,位于大片麦田的边沿,一块刚刚收割过的坡地上,与爷爷奶奶的坟茔遥遥相望。
葬礼简朴而庄重。不少乡亲赶来帮忙,纸钱、纸花、烟火、鞭炮,还有老人的啜泣,在那片古老的田野上回荡。
麦田流金的日子,我们的燕子终于魂归故里。多么悲戚,多么不易!
可怜的燕子,你安息吧,我们会经常带孩子回来看你!
写于2018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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