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今天要写的这个人,其人与躯体皆已朽矣。
认识她是在十三年前,因为她的女儿的缘故。那时候她的小女儿唐婉(化名)顽皮、淘气,不以学业为重,整天无所事事,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我教她语文和历史,我的课堂上也吊儿郎当。当我被告知她的家庭情况,我感觉她与我何其相似,就有怜惜与想挽救她的想法。又知道有人不希望她继续上学,用诋毁她的名声的办法迫使她早点儿停学,但嘴上却表示支持,出于义愤,我就决定与她站在一起了。
那时候,我的家庭正遭遇空前的困境,我也正是百无聊赖,我的面对生活的办法就是继续认真工作,不让任何人看出我的脆弱。当我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的处境比我更不幸,我就将我自己的不幸忘记了,因为我发现,我还能支持和保护一个人,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强者。在我的鼓励和开导下,唐婉准备努力学习了。
当得知我对她的女儿很好的时候,她便让她女儿唐婉邀我到她家里去做客,我欣然答应了。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与唐婉步行走了很长的土路和山路,终于到了她的家。那是一个与现代社会脱轨很久的家,正屋是土坯砌的房儿,很旧的木门,有一个很高的门槛,一个木做的夹板嵌在两边石做的门墩儿中。门后边有一个门栓,夜晚栓上可保平安。地面凹凸不平,但干净。堂屋里尽是旧年的布置,大门对面的墙上竖着一幅中堂,两边厢贴着对联,左右两边的墙上挂着旧年的年画。一个四方的桌子靠堂屋右面的墙壁摆着,有两边各放着一只长条的板凳儿。堂屋的左边是卧室,卧室里有一张旧式的床;右边是厨房,厨房里砌着带烟囱的锅台。
正屋右边有两间红砖的平房儿,平房儿的顶子用红色的采钢瓦罩着。地面平整干净,但据说阴气重,不能住人,只好堆放粮食和一些杂物。就是阴雨天和暴雪的天气,孩子们不在家,她与她的连貌也不合的丈夫(唐婉的爸爸)也只好住在土坯砌的旧年的危房里。
正屋右边有两间牛栏,后面的墙壁已经开裂,但多年没有养牛,里面齐齐整整的码放上劈柴。冬天的时候在里面生上一盆火,供全家人取暖。来客的时候,支上一张床,夜晚自家人睡,正屋的床留给客人安寝。
她比艾青笔下的大堰河幸运,她有自己的名字,但她的名字并不重要,我是因为她的小女儿,我的一个女学生唐婉,得以认识她。为了叙事方便,干脆叫她唐婉妈妈。
她白胖而矮,虽然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头发也很黑,但因为矮胖和沧桑的缘故,很显老态。大概还因为以她近六十的年龄却有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儿,与她的女儿站在一起像是奶孙儿,反正比我的想象中老得多。
我不知道唐婉妈妈是否热情好客,但对我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她对我表示万分的感谢,因为我也发自内心地爱她的女儿。她恨不得将她家里现有的所有吃能的东西全部做给我吃,吃饭的时候专门用一双筷子往我的碗里夹,并频频嘱咐唐婉多夹给我吃。
她喊我喊大妹,称呼我老公为老师娘子,惹得唐婉哈哈大笑,后来就比我的儿子叫星河他爸。我称呼唐婉的爸妈为哥嫂。
我常常被邀请到她的家里去,因为她的小女儿,我与她建立起无话不谈的交情。在与我的谈话中,她说的最多的是她的不幸的婚姻和计划生育给她家带来的灾难。
她的婚姻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结婚前没有见过未来丈夫的面,也不知道自已将嫁往哪里。结婚当天才知道夫家一穷二白,且翻山越岭,和娘家连个自行车路也不通。她后悔,但是有什么用呢?所可幸者丈夫英俊,又不幸者缺乏言语和体贴。
她就一边当牛做马一边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辛苦地活着,从不到二十岁嫁到夫家到四十岁,连续生了七个女儿,当中免不了计生罚款、带着身子躲计生、将其中的三个女儿送到人家抚养、遭遇别人的冷嘲热讽公婆的偏见和自己丈夫的冷脸。有一次刚生罢一个女儿,下不得床来,她口渴难忍,家中没有现成的热水,她又不敢奢求丈夫烧水给她喝,于是就试探着说:“唐,舀飘凉水给我喝吧。”她于是就得到一瓢凉水解渴。她饮下了凉水,也饮下了仇恨。
遭遇如此,叫她怎么做一个好的母亲!(以下是从唐婉口中得知)她于是在眼皮底下的女儿们头上撒气。有一次,大女儿不见了一件上衣,怕挨她的打,魂儿都吓掉了;二女儿偷鸡蛋买零食吃,鸡蛋破在裤兜里,不敢回家;三女儿乖巧些,但也没少挨骂;她的小女儿,我的学生唐婉,刚生下地的时候,被他的丈夫放在一个框里,撂到人家的屋后,他的丈夫在远处瞧着,见没人收养,就又提回家了,于是就自己养着了,再没有送人,想生儿子的愿望也就此打住了。唐婉到了上学的年龄,经常带着她赐予的满脸的伤痕到学校里去。有一次她让小女儿拿水桶打水,小女儿跑得慢了点儿,她一把提起她的小女儿,扔进院子旁边的水池中,差点儿淹死……
她的小女儿原在丰集的一所初中就读,被她的二女婿转到我们学校,我才得以成为唐婉的老师。她的二女婿当时在我所在的中学教书,嘴上鼓励唐婉好好上学,说宁愿砸锅卖铁也要让唐婉上学。背地里却制造唐婉的谣言,让唐婉不得安心学习。
当我从班主任那里得知这一切,我就开始鼓励唐婉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
她得知我很重视并喜爱她的小女儿以后,对小女儿唐婉也好些,开始表现出一个母亲应有的慈爱。
唐婉上高中以后,她将唐婉托咐给我,老两口到上海妹妹家附近打工挣钱供唐婉读书。我就陪着唐婉直到她考上大学。唐婉大二的时候,老两口已经小有积蓄了,但唐婉决定不再花父母的钱,让爹娘手中有些积蓄,也好心安,自己靠着奖学金和打零工积攒些钱完成学业。
唐婉毕业后,在长沙恒大房地产公司找了份工作,凭着自己的敬业和拼博精神很快升任大堂经理和项目经理,收入渐渐可观。眼见得她就可以享享清福了。然而,老两口回来以后,百无聊赖,四目相对,越看对方越不顺眼,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深深的怨愤,很小的事情就能一触即发。她的视力不好,医生说是青光眼,于是手术,术后也少受到丈夫的关怀。她还常常头疼,怀疑得了脑瘤,女儿们疑心她整天絮絮叨叨恨天怨地没完没了的与她的头疼的毛病有关。他的丈夫一次一个趔趄摔倒了,女儿们送到医院检查,被确诊为脑梗死,说是从此不要吸烟喝酒。两个都可以看到死神后背的人,该懂得珍惜生命和互相珍惜吧?然而不是这样,他的丈夫在女儿们面前保证再不吸烟喝酒了,但背着女儿一切如故。她哪里能低下身段劝阻和安慰?说他自私,只知贪图眼前的享受,不计后果,甚至说他糜费金钱,自己混不来,花钱如水流,甚至又联想到他年轻时对她就不好,从来没有对她好过,现在还是这样,不仅对她不好,还害得她为他担惊受怕。说他原先嫌弃她尽生女儿,怎么?现在拿着女儿给的钱挥霍!她的丈夫只管闷头吸他的烟,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对她看一眼,还是过去的老样子。 她愈发生气,恨声不断。
女儿们原都对她表示同情,但是在她祥林嫂一样的絮絮聒聒的面前,也深感厌烦和无奈。有一次她的小女儿唐婉只好打电话给我,说她念我的好,我的话她兴许听,让我劝劝她。我以为我会不辱使命,于是同意了。接到任务的当晚我就电话给她,依旧是先聆听她的抱怨,等她抱怨完了以后,我先是对她表示理解,然后劝她莫念旧恶,过去的无法挽回,只好往前看,看在孝顺的女儿们的份儿上,看在日子越来越好的份上,珍惜眼前。怨恨对身体不好,既然唐婉爸爸不可能对她好,那就自己对自己好点。想到现在不再那么难了,就有快乐的理由。自己攒的钱不要舍不得花,别担心花完了没了,花完了女儿们还给呢……
她说我说得对,但女儿们也怨她,她就想不通了。她问我她家的事怨她不怨她。我联想到我的母亲和父亲一辈子的磕磕碰碰以及母亲的怨恨给我姊妹带来的伤害。告诉她,怨愤得过了头就得不到同情了,劝她看淡那得不到的,在女儿们的孝顺下安度晚年。
那晚的长长的电话并没有使她醒悟,反而使她觉得她在哪里都得不到理解,她是一个自尊很强的人,从此在我面前的话少了,也没有了抱怨。但据唐婉说她还是那样,她的女儿们都怀疑她的神经有问题,甚至懒于给她检查她是不是得了脑瘤。
她就这样给自己活成了女儿们的苦恼,女儿们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安心。
过惯了拮据的生活,她没有大把花钱的习惯,她一件衣服也舍不得买,女儿们给买的新衣服也很少舍得穿,与她的舍得吃喝和老了也依旧衣着光鲜的丈夫正好相反。
但她为人慷慨,对人鲜少防范,她将她的一部分钱放在她的衣食无忧的妹妹那里,我建房的时候她硬是要借钱给我,盛情难却,我多年后才还清。
去年春天,我接到她小女儿的电话,说她得了缠腰龙,我知道那是长期抑郁所致。当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与她的丈夫一起在自家屋后捆柴禾,也看不出两人有什么嫌怨。见了我,她忙停了活计,搬两条凳子与我坐在屋檐下的走廊上聊天儿。她撂起衣服让我看她的伤痕,说是怎么痒怎么疼,医生不让抓挠,但怎么忍得住呢,挠吧,疼,不挠吧,又钻心的痒,总之,简直度日如年。我真为她感到难过,我知道这毛病不容易好。但仍然安慰她很快就会好的,让她遵医嘱按时吃药。她也相信很快就会好的,虽然痛苦,但她与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笑着,让我觉得她好像在说别人的痛苦。我分明觉得她不再如以前的白皙,脸上变戏法似的长出了许多皱纹,头发也白了不少。
去年夏天,也是在电话中,我得知她得了胃癌,而且已经晚期,医生说是由缠腰龙引起的,我对医学一无所知,不知道缠腰龙与胃究竟有怎样的关系,只是觉得这跳跃性也太大了,我明知生命本来很脆弱,但是还是不可接受,怀疑是医生的误判。然而不幸的是,分明是真的。她叫女儿们莫要瞒她,要是绝症,干脆就不治了。她不识字,女儿们没有告诉她实情,只说是缠腰龙还没有痊愈,说她喝的药都是治疗缠腰龙的药。女儿们知道治疗无望,但如果不治,感觉放弃了自己的妈妈,于是把她带到郑州的一所肿瘤医院检查,将决定权交给了医生。
医生说,治,还可以活五年;不治的话,只可以活一年,女儿们选择让妈妈活五年,于是又手术,将她的整个胃都切除了。然而并没有控制住癌细胞扩散,相反的,扩散的速度更快了。女儿们花了二十多万的手术费,换来了一纸病危通知。于是转院,住进商城县医院的ICU病房。他的丈夫来病房探看,女儿们问他要不要见,她回绝了,他的丈夫在病房外讪讪地坐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只好离开。
每天两千的护理和各种费用,不到一个月,眼看到了吗啡也将近无用的地步,只好回家恭候死神的到来了。她头脑一直很清醒,只要能忍得住,甚至哼都不哼一声,有时候也不由得出一声长气,表明活着很受罪,希望快点儿解脱,她对生似乎没有多少留恋,她应该舍不得她的女儿们,但是她什么也不说,也或者以为她的罪还没有受完,还可以活很长时间。
她大去的前两天,痛苦逼迫着她,她那样坚强,也止不住一阵阵嚎叫。可怜她的一生,被各种各样的痛苦逼迫,这一次的痛苦,结束了她的痛苦的一生。
她终于终止了所有的痛苦,愿天堂里没有苦也没有痛,如果人真的有来生,愿她的来生活出生命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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